許是春景畫得太多,方讓自己錯覺,
以為自己也在那片春天之中。
翌日,男子一整日都未曾出現在平花渡口。
今日,平花渡口異常平靜,一陣風也未曾颳起過。方婉遣了桃兒,將一籃新繪的絹送去梅姐處,自己依舊在甲板上擺了矮桌畫絹。
然矮桌一側,卻獨留了一條。絹上桃花如雪、疏狂少年。
那一條,不給梅姐。
方婉筆尖甫蘸墨彩,正挪至素白絹上,目光卻不禁飄往渡口桃徑,望向那一片空蕩,連桃花也不飄一朵。
「唉呀!」一滴濃彩自筆末處滑落,沾在白絹上,她方驚回神。卻見那墨漬已在絹上漸次暈染,拓出一片深黑,可惜了那一條絹。
罷了。方婉有些挫敗地擱下畫筆,取過紙鎮鎮了案上輕綢,突地一陣沙娑腳步聲,隱約從渡口外飄入她的耳,她趕忙抬頭,卻見是桃兒拎著空了的竹籃踏上了棧板。
「夫人,這是公子昨晚送到梅姐那兒的。」跨入畫舫同時,桃兒遞給了方婉一件披風,方婉細瞧,便是昨日她命桃兒取來讓他披著的。
「收到衣箱裡吧。」方婉斂了眸,隨口淡淡應著。
他不會再來了麼?他還沒等到那上京的客船不是?桃兒轉身入艙,方婉卻壓抑不下心頭次第冒出的質疑。
自暫泊在平花渡口後,她日日埋怨這渡口多風,不時在她作畫之際,撩撥著她案上素絹,總叫她下筆不能。難得今日無風,樹詳花靜,卻荒涼得教她心煩。
方婉自矮桌邊站起,旋身撈了艙門邊懸掛的水袋,逕自朝艙內拋了一句,「桃兒,這水快沒了,我到村裡的水井打一些。」
踏上渡口,她穿過那一徑無風的桃林。身後那一片映在江上的天色,微微昏暗起來,又近日與夜的交替。
村裡的水井在離渡口較遠的另一側,方婉走了好一段路,穿過村裡稀落的幾座家戶,尋到了梅姐先前告訴過自己的水井之處。
那水井在村落口,鑿挖在入村的黃土路上,順著那黃土路,便能到下一個市鎮。聽梅姐說過,下一個市鎮商業繁盛,村裡有許多男丁都靠那個市鎮營生,有人在那展了舖子做買賣、有人在別人舖子裡幫手,連帶養著渡口旁這一個不起眼的小村。
梅姐又說,那鎮裡獨富一方的秦家樂善好施,每月都會擇一日,在街市上發粥送糧。梅姐每月都探聽好了日子,起了個大早去搶在那排隊取糧的人龍之前。
她拿了自己的畫絹,便是到那鎮裡兜賣,每回賣絹回來,便要拉著自己一個勁地說那城裡多熱鬧繁華,要她得空必要去遊覽一番。
方婉只是笑了笑,隨口允著她。她便是不愛人多嘈雜的地方,方將畫舫泊在這個寧靜的渡口。
隨遇而安的日子,是再好不過了。
方婉將水袋擱在井口,那井水不大深,頭一探便能在水面照見自己的倒影。她轉動著一旁的盤軸,將那繩索上繫著的小桶往下放去,直至聽見了井水嘩啦地灌入空桶,她多使了幾分力,把那裝滿水的桶子轉上來。
天色悄悄昏頹,夕陽往渡口那方斜去,方婉纖細的身影漸漸被籠罩在村落龐大的陰影之中,顯得有些渺小荏弱,宛如世間一抹難以察覺的影子。
她捉起了一旁的水袋正要承接井水,驀忽間,聽見身後黃土道上,一陣馬兒疾蹄,自遠而近,竄入方婉耳際,她專注看著水袋,怕讓水溢了出來,眼角餘光輕輕一瞥,在微暗的夕色中,看見一匹模樣眼熟的駿馬,馬背上,是那個溫雅中帶著一絲瀟灑的男子。
是他──
她一瞬怔愣間,那蹄聲如雨點落響挾帶著狂風,已自自己背後疾掃而過,那一瞬間,她心一慌,什麼也不顧地便要追上去。
裝了八分滿的水袋被拋在井口,幾乎要滑落入井內,方婉驚回神,趕緊旋回身子去抓那水袋。
她探入井口,卻照見井水裡映著自己的容顏──她已是個婦人。
之五〈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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