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曾韫在内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玉竹淡然地自他身后走了出来,皮肤上已不见白霜和血泡,人还是那个细瘦小姑娘的样子,凌乱的头发和被刀剑刺破的衣裳使她看上去有些楚楚可怜,可是有些东西却明显不一样了。
曾韫想起来了他们被吴疾风和于波堵在刘保虎家里的场景。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与人厮杀,当时的玉竹眼神凌厉,气势果决,浑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在散发着腾腾杀气,恨不能将比她高一头的吴疾风挫骨扬灰。
现在面前站着的是一系列悲剧的始作俑者,她却没了那种要杀要剐的狠劲。玉竹手腕若无其事地垂在一边,脸上的表情平和淡然,甚至有点漫不经心的懒散,那句本来应有几分挑衅意味的问话听来倒成了不折不扣的疑问。
场中其他人对这么个毫无杀气的人兴许会生出些大意,然而这一幕却挑起了盛笑春敏感的神经。
这副派头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的前师兄,仇鹤。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玉竹几眼,确认眼前之人虽是气场似极了让他咬牙切齿的仇鹤,但不管怎么看,仍旧只是个瘦弱的黄毛丫头,悬起的心稍稍放了下来,便冷笑一声道:“师侄醒的真是时候……老身只要《死毒经》,对杀人并没兴趣,现在把秘籍交出来,仍可放你们一条生路!”
玉竹眼皮一抬:“你就是那个被师祖撵出去的太监?”
对面刀枪齐亮,宋秋水怒叱道:“放肆!”
玉竹置若罔闻,只回转过身子,冲曾韫柔柔一笑,取过了他手中的山猫,干脆地挥剑断掉了扎在曾韫脚背的箭,扶着他坐到了地上。
曾韫身上的衣服被血水和汗水浸透了,整个人像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身上再也闻不见惯常的梅花香,只扑面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他虚弱地捏了一把玉竹的小臂,借力把她推远了些,开玩笑道:“还以为你迟迟不醒是为了多睡会儿,不想是为了关键时候英雄救美。”
玉竹心情复杂地看他一眼,居然“嗯”了一声。
曾韫把自己比成“美”固然有些不要脸,却正说中了她能脱出蛟龙九式的原因。
——能让人义无反顾拔步向前、心胸越走越宽的,不是单单对生的留恋,也不是对复仇的渴望,而是保护他人的坚决。
剑指向前,总是要造杀业的。太多人屠戮一生,曾站在权力金钱的顶尖,攀到最高处是狭窄的悬崖峭壁,最后难免会身坠一己私欲的血海,“黑风白雨”如是,孟老猫亦如是。
但当你的剑是为了保护身后之人,这刃便无坚不摧,这心便矢志不渝,你有了软肋,也有了最坚固的铠甲。纵有艰难险阻,纵处迷宫鬼道,心仍存可容纳天地的豁达。
玉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在第八式中整整困了三个时辰,直到耳中听到“杀了吧”三字,才顿有所悟,随后的第九式只花费了一瞬。
她要保护曾韫。曾韫不能死。
经脉骤拓,内息如滚滚江河入海,玉竹浑身上下好像被人突然地灌注了一身怪力,再快的剑,再狠的刀,在她眼里都成了一拨便走的江上浮藻。
随后便是神弓手的箭被她劈落在地的那一幕。
“玉竹,”曾韫忽轻声道,“人要活下去,才能做许多事。”
她怔了怔,看见曾韫垂眼点了下他汩汩流血的双脚:“……必要的时候,不要做无谓的坚持。”
玉竹眸光一暗,从他手中抽出手来,站起身低声道:“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九式功法的?”
曾韫弯曲的后背陡然一僵。
“你承诺过,要带我回青州看看。”玉竹道,“我是抱着这个念头入定的,也是靠着这个念头醒来的。”
她顿了顿,拿手背蹭了蹭脸:“曾韫,你要说话算数,不能让我失望——不去不行,我一个人去也不行。”
曾韫身上的血怕是流了足有一半,冷得已经不自觉地蜷成了一团,现在只能半倚着墙靠坐在地上,可是心里却好像被点燃了一团火苗,令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暖。
他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那就有劳这位英雄了。”
盛笑春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说完了话,鼓鼓掌道:“情比金坚,可歌可叹!潜蛟仇鹤两师兄若是知道后辈们还能发展出这样一段感人深情,定能含笑九泉了。”
说着又咂舌道:“只是如果交不出《死毒经》,这喜事可就得变成丧事啦!”
玉竹挑眉看他一眼:“先前的事还没问完。”
盛笑春浑浊的眼珠一轮,攥紧了手中拂尘。
宋秋水飞快地拉满长弓。
玉竹后退一步,长剑在空中划了一个圆满的弧度,恰把曾韫严实地护在了身后:“刚才口出狂言要杀他的,是谁?”
此言一出,万籁归寂,连地穴中的空气都随之一滞。
她的语气嚣张至极,无需盛公公本人开口,下一刻,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便蚂蟥一般蜂拥扑来。
如果是在开阔的地界,玉竹毫无疑问地不占优势,但这地下走廊狭长幽深,一群高手想要布阵收拾她一个却并非易事。只见她长剑一凛,灵蛇般地无声而走,尚未看清剑在空中的走势,地上已经齐刷刷地躺下了一排人尸。
这阵势有点像赌场中初生变故时曾韫突围的场景,不同的是彼时的围攻者是王书钧培养的御史亲兵,而现在的这群人则是见识过各路武者的大内高手。
可现在的玉竹也不是那时的曾韫。
她手起剑落,气定神闲的舞出了几个大开大合的剑招,剑到之处如同狂风过境,风卷残云般地将拥在前面的人一批批退了下去。一时间,五尺之内竟无人能近身。
盛笑春此次出行向老皇帝讨来了二十个大内侍卫保驾护航,原想对付年轻后辈定然是了了的事,却不想几招之间,已折了一半!
他一张白面饼似的脸拉得老长,思索片刻,朝身侧挥了挥手,手下另一队人马立即围了上来。
这群人围的方向却不是玉竹脚踩的那片位置,而是四周的墙壁。
只见这些护卫仿佛壁虎似的,爬上墙壁比走在地面还要顺畅自如,眨眼的功夫,便将玉竹头顶的石壁围了个水泄不通。
玉竹面对上下虎视眈眈的恶狼,淡然自若地走完一个剑招,脚尖忽轻轻一点,便冲天拔起,长剑毫不留情地几个起落,把墙顶上一群举暗器待发的梁上君子统统削了下来,正砸在了地面被打得龇牙咧嘴的人身上。
长廊顿时哀嚎四起,后面的人发现这小姑娘居然是个如此棘手的人物,也纷纷心生犹豫,你看我我看你,半晌都无人补上空缺的人墙。
宋秋水瞅准了这个机会,即刻发箭,几乎是在屋顶众人落地的同时,已用箭雨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铁网,把玉竹包成了一团待裹的饺子馅。
玉竹丝毫不敢大意,她拿舌尖抵住齿根,将浑身的肌肉绷紧到了极致,飞快地舞出三招“落虎”,用无匹的剑势阻挡住了密如暴雨的狂箭。
“乒乓”一阵响后,箭被打落在地,扎落在了死尸身上。
玉竹暗松一口气,正要站直身子,忽然睁大了眼睛。
她看向了自己的肋间。
宋秋水在一溜的长箭中居然混发了一支细小的短箭,晃过了人眼,毫无阻拦地刺中了她!
她捂住伤处,抬起头,面前已经重新围上了一圈人,全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一地狼藉,推推搡搡,却没有一个敢主动再上来找死的。
这时只听躲在最外面的盛笑春怒声道:“不进者,斩!”
说完,他手中拂尘一扬,尾部兽毛忽如钢钉一般直直地立了起来,一把将人群外围的一个小兵的颈子捅成了马蜂窝。
对死亡的恐惧瞬息之间扼住了众人的咽喉,士兵们谁也不敢再退,只好硬着头皮往前挤。
玉竹见状,一脚踢起不知被何人扔下的厚背刀,左手持刀右手持剑,刀剑齐开,气势磅礴地喝道:“谁敢进?”
前有狼后有虎,这群夹在中央的无名小兵真是欲哭无泪,有苦难言,只得瑟瑟地缩着不动。
玉竹趁此机会,凌空一跃,瞬身跃至宋秋水的身后,左手递刀,意在砍翻宋秋水的箭匣,右手挥剑,势在挑断他的弓弦。
宋秋水和另一旁的盛笑春反应亦是极快——一个是急忙拨弓,另一个是转身就跑。
盛笑春平日里无论到何处都恨不得让人使八抬大轿抬着,这时在这黑黢黢的地下,却健步如飞,跑得比任何人都快。
这倒不是什么商定好的迂回战术,而是他下意识的反应。
老太监几十年来没少折磨人,各类狠罚酷刑不在话下,哪怕掉进死人堆里都不心慌,却从没经历过真正的厮杀——现在玉竹有渐占上风的意思,尽管还只是点苗头,他的第一反应仍旧是逃。
以他对仇鹤的了解,解开秘籍的关键必是个火难焚、刃难摧的死物,大不了把这些人一齐弄死在这里,到时候他再回过头细细查找线索。
丢车保帅,在久居上位的人看来,实在是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
宋秋水正飞脚去踹玉竹,余光扫见了老杂毛气喘吁吁往外跑的身影,心思陡然一转。
“三奇八怪”里的各人都是血坑里爬出来的,为何走上这条路又有着不同的原因。有的是因为爱好杀戮,有的是为求扬名,有的则和他一样,是因出身贫苦才走上了岔道。
宋秋水的爹是被官老爷害死的,亲娘被官老爷掳走做了二房。他还未成人,照料他的奶奶被官老爷养的一匹马踢中了天灵盖,也离他而去。
在宋秋水眼里,天底下最有能耐的莫过于官老爷。他年幼时期最为憎恨这些吃香喝辣,鱼肉百姓的人,然而长大之后,练就神弓的他,却在这种憎恨中生出了无限的渴望。
官是杀不完的,杀了之后还要被官府追捕。可是做官就不一样了,只要爬的够高,便能享得荣华富贵,真正告别被人欺压的日子。
宋秋水跟上盛笑春,是因为他觉得盛笑春能帮自己做官,就像他能帮盛笑春杀人。
这趟来取《死毒经》,他只抱着一个念头,就是要把事情办的漂亮,好把官阶再往上推一推。
而这又有一个前提——他不能死。
他若是死了,事情办得再漂亮,又怎么能做上更大的官呢?
宋秋水兢兢业业地做打手,毫不犹豫地挡在盛晓春前面,正是因为他有信心自己不会死。毕竟,来的路上盛笑春和王书钧已经再三确认了:仇鹤已死,剩下的只有几个不成器的毛头孩子,而他们是“三奇八怪”,加上大内高手,没有败的道理。
可是现在盛笑春跑了。
盛笑春一跑,就好像在开春的湖冰上踩了一脚,力度不大,却足以让一块看上去完好无损的冰面乍时四分五裂。
宋秋水必胜的信心大挫,在这关键的时候,他手中的弓本可射中玉竹,却不由自主地偏了一偏。
飞出去的箭如有眼睛似的,“嗖”地射中了盛笑春的小腿腿肚。
与此同时,“哗啦”一声,箭匣散落,长弓弦断!
剑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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