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是我外公的声音。
我说不出话,但我肯定是做了某种回应的,随后我又闭上了眼睛。
再醒过来已是几小时以后,病房里很黑,估计已是深夜,我嗓子里有点痒,想咳一下,但感觉头很痛,麻药这时候已经全退了,最后还是压抑地咳了一下。立刻就听见我妈的声音,“想咳嗽?轻一点……慢一点……”
她帮我抚着胸口,我轻轻咳了两声。咳完感觉我妈拿着一根棉签在帮我擦嘴唇,棉签是湿的。
“张嘴,要是渴你就抿一抿。”我妈对我说。
我就抿了点嘴唇上的水,润了润干燥的口腔。
这个时候,我已经睁开了眼睛,眼前还是很黑,很微弱的光,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停了一会儿,我问我妈:“妈,现在几点了?”
“晚上一点多。”
说着话,我妈又拿棉签给我擦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除了头疼,没那里不舒服。
“那继续睡,别说话了。”
我又睡了过去。
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我的意识更清楚了。只是睁开眼睛,我眼前还是蒙蒙的光亮。床边依然有人影晃来晃去,我不确定是晚上还是白天,可能我睡了一夜,天亮了,但还没亮透。
“小小。”我爸发现我醒了过来。
“爸。”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没力气。
“爸爸在。”我爸的声音里充满了宠溺。
“天还没亮吗?”我问我爸。
我等了很长时间,没等到回答。我能看见我床边有两个人影,一个是站着的,一个是坐着的,坐着的应该是我妈,站在床边俯身看着我的是正在和我说话的老爸。
但他们俩都没做声,我心知有异,又问了一次,“爸,是不是天还没亮?”
我依然没等到回答。
我的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切除得很干净,后来的核磁共振也证实了这一点。脑瘤很容易复发,切除的干净也就意味着以后复发的可能性会非常小。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但悲剧的是,我的视力受到了影响。
我能看见光亮,蒙蒙的白色,走动的人影,仅此而已。
我的眼前是个模糊的世界。
我一直怕我的毕业论文写不完,所以我提前准备,但看来还是写不完了。
医生说通过治疗有些人的视力是可以恢复一些的,他说条件允许的话,可以用一些比较好的视神经营养药物,或者考虑干细胞移植,将来再结合高压氧舱恢复治疗,慢慢来的话,也许视力可以恢复几成。
现在我就相当于一个瞎子。这个结果并不让人太意外,一早我就知道,只是一直期待着奇迹的发生,但奇迹毕竟是奇迹,那是那么容易出现的。
但至少我的病算是治好了,我也恢复得很快,一星期之后,我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再等两天,就能出院了。
唐笛灵来看我的时候,和我说了几句话,就哭了。
我说:“我都没哭,你哭个毛啊。”
她带着哭腔说:“小小,以后你要去哪里,我陪你去。”
“屁话。”我说,“当然是你陪我去了。”
然后我让她帮我看手机信息。她说:“小小,你有十七个未接电话。”我没做声,她又说,“都是一个号码打来的。”
她一下就猜到了,“……是不是你男朋友打来的?”
我说:“你帮我给他回信息,就说,长提话费太贵了,以后让他别打了,有事给我发信息,我看得见。”
唐笛灵好像没动,我说:“你给我发了没?”
她带着哭腔说:“小小……”
我说:“你哭个毛啊,等我眼睛好了,看我不抽你。”
她说:“那你快点好啊,我等你抽我。”
我说:“你还怕等不到么?”
她连忙澄清,“不是啊……”
我说:“那你哭个毛。”
“我就是难过啊。”唐笛灵说。
然后我就把她赶走了,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影响我的心情。
唐笛灵走了,我就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的时间有点长,因为我感觉到手上的吊针被拔掉了,我爸还对我说,他回家去给我做饭,让我继续睡。
我就一直睡着。
最后我是被胳膊上的一些动静弄醒了,仿佛有人的头贴在了我的胳膊上,动作很轻,但我还是被弄醒了。
我睁开眼睛看过去,但我看不清楚是谁,只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这人发觉我醒了过来,放开了我的胳膊,似乎在看着我。
我应该是在和这个人对视。
“小小。”他终于叫了我一声。
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我已经坐了起来。动作有点大,我脑袋还晕了一下,但我的两只手,已经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
“你他妈的,你还有脸来见我,你把你爸妈、你妹、还有我害成什么样子了,你还有脸一出来就到这里来见我。你个王八蛋,我长这么大,认识你这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你原来这么蠢,你脑子里装的都是屎,是吧?你干嘛出来,你在里面蹲着好了,你个王八蛋,谁让你出来的……”
一边骂,我一边打,唐人杰没躲,劈头盖脸就被我打了几下,有两下还打在了他的脸上,我听得啪啪两声,我不解气,继续挥手,他大约怕我太激动,终于出手抓住了我正在挥舞的胳膊。
“别乱动了,当心你的伤口。”他说。
我挣脱他的一只手,又给了他一下,这下好像打在了他的鼻子上,我听见他闷哼了一声。随后就听见同病房的病友在惊呼:“流鼻血了。”这个病友已经不是前几天的那个妹子了,是后来进来的一个年纪比我大不少的女人。
我喘着气,坐在病床上,看见唐人杰的影子在动,同病房的病友好像在给他递纸巾,在对他说:“赶紧塞住。”唐人杰还在道谢,说没事,然后就站了起来,应该是去卫生间了。
我听着卫生间传来的哗哗的水声,那个大姐肯定是把唐人杰当成我男朋友了,还在劝我,“别再打了,打两下就行了,他都没动,随你在打,你消消气,刚动完手术,这样发火,发脾气不好。”
我还是喘气,恨不得再踹他几脚。
唐人杰从卫生间出来以后,没敢靠我太近,就站在我病床的床尾那里,我还是坐在床上,那个大姐还在劝架,让我别发火了。就这样我们相持了一会儿,我爸就来了。
一见唐人杰,我爸就惊讶地咦了一声,“人杰,你跑这来了,你爸刚才告诉我,说你出来了,还说一下就不知道你跑哪去了,你啥时候跑来的?”
“叔,我刚来。”
“咦,你身上哪来的血?”我爸在问。
“一点鼻血,叔,没事。”
我爸走过来,把保温桶搁在了床头柜上,然后就对唐人杰说:“你还是快点回家吧,你爸妈正在找你,看一下小小就行了,你回去吧。”
唐人杰过了一下才说,“我给他们打个电话,叔,你把你电话借我用一下。”
模模糊糊的,我看见我爸把电话掏给了他,他拿着电话就出去了。我爸打开了保温杯,病房里立刻飘出一股饭菜的香味,刚刚劝架的大姐就和我爸聊天,“你又送来几个菜?”
我爸呵呵笑,“三菜一汤。”
“你真心疼你闺女。”大姐夸我爸。
“就这一个啊,不疼她疼谁。”我爸说着,已经把饭菜和钢勺递到了我手里。
那个大姐还在感叹,“唉,现在都一个,要是出点毛病,真是要了爹娘老子的命了。”
“是啊。”我爸也在叹气。又问我要不要先喝一口汤,我说好,他就端起盛汤的保温杯,喂我喝了一口。那个大姐又在啧啧称奇,说:“瞧这个爸爸当的,真是没话说。”
我抱着碗吃饭,模模糊糊的,看见唐人杰又回来了,他把手机还给了我爸,就在挺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爸又劝他回家,他说:“我再坐一会儿。”
我搁下饭勺,说:“你滚。”
他不吭气。我爸说我,“你怎么说话的?”
那个大姐又笑起来,“还在发火。”
我没有细问唐人杰他是怎么出来的,我只是知道袁琳确实进去了,然后唐叔叔花了不少钱。公安机关调查取证了一个多月,才把他放了出来。
三天以后,我就出院了。医生让我加强体质,多锻炼。三个星期以后,我已经开始每天坚持跑步。一开始是我爸每天陪我一起跑,后来有一天变成了唐人杰,从那一天开始,我再一早来到楼下的时候,他就总是在我家楼下等着我。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受到一张从国外寄来的明信片。那张明信片上也没有署名。唐笛灵拿着我的明信片翻来覆去地看,说:“这是谁寄来的明信片?连个名字也不写。”
过了一下她又说:“哦,我知道了。”
但她又说:“现在还有人这么老土么?”
我爸给我买了个普通放大镜,后来唐笛灵又在淘宝给我买了个可以放大三十倍的,我拿着这个放大镜可以看到明信片上的一些东西。
徐横舟画的东西都很简单,一张长椅,一个独自竖立的欧式街灯,或者是一棵阳光下的小树。有一次他画了一艘船,静静地停泊在海面上,旁边题了很小的一行字,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认出来,那行字写的是:“碧海孤舟,以后都和你在一起。”
我再看的时候,那片寂静的海面上忽然像是有水波在荡漾。过了好半天,我才明白了过来,那是我的一滴眼泪掉在了上面。我已经瞎得看不见自己的眼泪,却还在拿放大镜搜那艘船上是不是有两个人。
徐老师的画都太空灵了,这么空灵的画上,他怎么能配这么肉麻的一行字。
我拿着那张明信片,啼笑皆非,又哭又笑。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三章
转眼就到了十二月。我一直在申城最好的眼科医院看眼睛,但好像收效甚微。每天我还是跑步,风雨无阻地唐人杰都陪着我。天冷了以后,我跑步改在了晚上,每晚八点多,他就陪我从城中村出来,然后我们就在附近一条行人和车辆相对比较少的街道上开始跑步。
几个月跑下来,我觉得自己都可以参加马拉松了。
只是经常跑着跑着,我就会想起在工地上我和艾平芳子一起在大坝上跑步的情景。仿佛徐横舟正在对面向我跑过来,江风习习,朝阳正在升起,他穿着雪白的t恤,浑身散发着朝气。每次在路灯底下迎着微寒的空气向前奔跑的时候,我脑子里都会出现这样一幅画面。
有一天,我让唐人杰不要紧跟着我。我说我试一下,看自己能不能一个人完整地跑完全程。我让他在我身后十米跟着我。结果我还是摔了一跤。我没看见人行道和马路的分界线,唐人杰在后面喊我注意的时候,我已经被绊倒了。
其实摔得也不疼,天冷了,我穿的是长衣长裤,并没有摔伤那里,就是手掌在地上撑了一下,磨破了一点皮。
我自己觉得没什么,爬起来拍了拍土就准备继续跑,唐人杰却冲过来抱住了我。我觉得他像是哭了。我把他推开了,我说:“你搞毛啊。”
他声音有点沙,说:“你没听见我喊你啊。”
我说:“听见了,但是来不及了。”
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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