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是谁,不用说睿王和皇后都知道,他们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诧异的神情。
妇人又看向皇后,皇后居然笑了笑:“我只是想要听一听他的遗言。”
“然后?”
皇后淡淡的道:“我这辈子受了他不少的冤枉气,忍气吞声惯了都忘了自己也是有脾气的人。所以,听了遗言后,我兴许还会再捅他一刀。”
妇人笑道:“你真不该当皇后,适合去做他的压寨夫人。”她指了指身边的男人,对方抓住了她的手指,推到皇帝面前,“动手吧。”
妇人笑得格外妖艳,这才慢吞吞的低下头分别刺中皇帝身上的几个穴位,如众人所愿的,皇帝呻吟着痛苦醒来。
皇后垂头靠了过去。
皇帝看清楚了眼前的人,喃喃的唤了一声:“宝宜。”
短短的两个字,皇后就被惊吓了一般倒退了两步,面色几经变换最后才重新回归于平静无波,她低声道:“皇上,你就要死了。”
皇帝过了半响才听明白对方的话,嘴角动了动,探手去摸索自己的伤口:“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要不了朕的命。”
皇后笑道:“的确。可惜,这宫里,乃至这天下,想要你命的人太多太多,本宫只是其中一个。”
皇帝皱着眉头想了想,又转头看向殿内的其他人,睿王居然好兴致的挥了挥拐杖:“老幺,哥来见你最后一面。”
皇帝苍白的嘴唇终于扯出抹难看的笑意:“朕居然死在你的前头,太意外了。”
老睿王笑得如同弥勒佛:“是啊,你得感谢你自己,谁让你有一位‘贤良淑德’皇后,还有一位‘温柔可人’的德妃呢,没有了她们,想要你的命可真不容易。”
皇帝问:“皇后是为了太子,德妃又是为何?”
睿王跺了跺拐杖:“德妃是三皇子的生母。”
皇帝看向沉默不语的皇后,低沉的笑道:“为母则强,哈!”
皇后眨了眨眼:“你要我儿子的命,我就要你的命!你毁了他,我就要毁了你。”很平静朴实的话语,里面却是世上最真实的情感。
☆、第六十章
宫殿中一时静谧无声,可每个人的心底都翻着巨浪波涛。
这似乎也是成亲以来,皇帝与皇后最长的一次对视,也是最为直白的一次剖心。这对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夫妇,终于到了刀剑相向的生死时刻,两人的目光中反而没有了愤恨,他们的神情无悲无喜,仿佛对面的人不是许诺白头到老的枕边人,而是无关紧要的陌生来者。
“朕死了,你以为太子就能够顺顺利利的继位?朕记得,太子的身体就同他的性子一样,弱得不堪一击。”
重新提起太子‘病重’一事,皇后的脸色有了一瞬间的波动,皇帝隐约有些快意,可这快意还没到达脸上,就听得皇后缓缓的道:“陛下以为太子会继位?”
皇帝惊诧:“难道不是?”
皇后苦笑一声:“你都任由太子的恶毒发作,严命太医们不许根治了,他又如何继位。”虽然对外称太子重病,并且皇帝做出一副焦心的儿子身体的模样,每日里派太医院一日三把脉,可有心人都知道,太医们不是去给太子治病的,而是让他顺理成章病逝做准备。
人说虎毒不食子。东离这位皇帝却要活生生的毒死自己的嫡子,甚至还故意拖延病情,看着儿子在毒素的折磨下人不人鬼不鬼,在他的眼底下慢慢的受尽折磨而亡,这份父子之情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皇后在乍闻真相后,怪不得对皇帝插刀相向。自己的夫君要毒死自己的儿子,而她身为母亲却无能为力,她又怎么不愤怒,怎么不绝望。
皇后靠坐在床榻边上,执起皇帝因为病势而迅速委靡枯瘦的手掌:“从你第一次厌弃太子时起,我就做好了我们母子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皇帝一震,不可置信的望着她,就听得这位平素高傲冷漠将一切都不放在眼底的皇后眼含薄泪,“所以,听闻太子沉疴难治后,我唯一想要做的就是陪葬。做父亲的给儿子陪葬,然后,我再给自己的夫君陪葬!”
“你……”
皇后拂开皇帝额头上汗湿的碎发:“到了黄泉下,我要你跪着给我们的儿子赔罪。我要将你推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你疯了?”皇帝的震惊无法言喻,心中翻江倒海后只冒出三个字,似乎只有它们才能表现出此时此刻皇帝的真实想法。
皇后的指尖抹干眼底唯一的一滴泪,轻笑道:“在我嫁与你为妃时,你就许诺过同生共死,白头偕老。白头偕老我们是不成了,同生共死反而很容易办到。”她站起身来,对一旁的妇人点了点头。
那妇人也是个不惧权势的,上前一步,拿着银针的手指在烛光下如同魔爪一般,朝着床榻上的九五之尊压去。
皇帝觉得头顶一痛,眼前彻底黑暗了。
无边的黑暗,既看不到来路,也看不到去路。
皇帝莫名的心慌,摊开手掌看不到五指,低下头更是看不到脚背,他在黑幕中漫无目的的奔跑,越跑心底越沉,脚步也越来越慢,心跳在跑动中也逐渐清晰。
他还活着,或者已经死了?
施宝宜呢,她去了哪里?她不是说要与自己同生共死吗,为何不见她的人影?
皇帝有些愤怒,转而又失笑起来。
皇后那个人,历来说到做到,她说会给自己殉葬,那就绝对会选择自裁,她才不会让自己孤零零的躺在陵墓里等上十几二十年。何况,刺杀皇帝,她不死也得死。
这么一想,皇帝又畅快了起来。
这样也好,太子死了,皇后死了,他也殡天了,东离这个天下就顺理成章的成了三皇子符安的,作为父亲,能够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幺子继承自己的一切,这让他相当的满足。想来,当年父皇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情退位的吧?看着自己最喜欢的孩子权掌天下,就好像自己将最自己最为珍贵的东西传到了继承人的手中,他只需要看着这天下在儿子的统治下越来越兴盛繁荣就够了。然后,他可以无愧于祖宗,一边欣赏着无边瑰丽的江山,一边道:“这是朕的天下,治理这天下的人是朕的儿子,这一切的功劳都归朕所有。”
那番景象,在梦中他都可以笑出声来。
皇帝正在自鸣得意时,远处透出一缕光亮,有人声渐渐传了过来,初初听去是在叫‘皇上’,而后又有人叫‘父皇’,皇帝分辨出这是德妃与三皇子的呼喊,立即应答了声,那边的呼喊越来越密集,最后他甚至听到了‘符晟’两个字。
符晟是先帝给他取的名字。他已经很有没有听到这两个字了。
正欣喜万分,那原本焦急而深情的呼唤突然转了个弯似的,变得高高在上,与往日里德妃温柔亲切的语调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而她的问话更是让苦寻到一线希望的皇帝倒抽一口冷气。
她问:“太医,你确定皇上熬不过今晚了?”
“回禀娘娘,原本老臣估算着皇上最少能够昏迷一个月以上,可不知怎么的,方才把脉,原本平稳的脉搏比往日更加微弱,时有时无,再不给皇上疏通筋脉的话,不出明早,皇上就真的可能……”
德妃的手在皇帝的脸颊上轻轻的流连,皇帝想要睁开眼告诉德妃,在她之前皇后那个贱人来过,她想要自己的命,可他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眼皮却一动不动。
“既然如此,今晚就是陛下的回光返照之夜。”
太医噗通一跪,显然是听明白了对方话中的含义。
德妃摊开手:“安儿,废太子的诏书呢?”
“母亲,儿臣早已命人写好了。只是父皇昏迷不醒,无法亲自署名,恐怕拿出去后也镇不住朝中那些反臣。”
德妃捂唇娇笑一会儿:“傻安儿,皇上重病这么久早就全身乏力,哪里还有力气执笔签署诏书,自然是盖上帝印,按个指印了事。”想了想,“至于那群反臣,皇上没了,太子明日也会随着先帝而去,皇后被囚中宫已经形同死人一个。我们东离历来立嫡立长,没了他们三人,本宫就是后宫之主,你虽然不是嫡子也是最年长的皇子,你不继承皇位,谁还有资格?于情于理都可以赌注他们的悠悠之口。”
三皇子明显还有顾虑:“若是有老臣死谏……”
德妃轻笑:“那就让他们去死好了,正好给你的心腹大臣挪位置,也省得日后麻烦。”
三皇子显然没有先到德妃的心肠如此狠辣,即佩服又担忧,最后还是笑道:“母妃说得是。”迟疑了一下,“不过,文臣们不以为虑,反而是那群手握兵权的武将们……”
德妃瞥了自家儿子一眼:“日后这天下都是安儿你的,怎么到如今还事事依赖母妃拿主意呢?”
三皇子干笑道:“这天下哪里是儿臣一人的,儿臣能够继承大宝全都是依赖母亲的大智慧,若是这等大事还不询问,儿臣真怕东离会毁在儿臣一人的手上。”
德妃对儿子的奉承很是享受,扶了扶头上的步摇:“这还不容易,武将自然是要上战场。等你登基为帝,在先帝手中吃过大亏的北雍定然会欺你年弱,镇压不住群臣之际大举进犯,到时候你看谁不顺眼就让谁上战场,母妃可以保证,他们绝对不能活着回来领赏了。”
三皇子灵机一动:“等我东离大胜后,再与北雍和谈,安内镶外一举达成,天下的权柄也就尽在我手了。”
德妃点头:“不错。”
三皇子立即又拿出一份诏书:“那这份立儿臣为太子的圣旨是不是也要父皇按印?”
“自然。”
皇帝心底冰冷一片,就感觉原本被他称赞过多回丹蔻的柔荑夹住了他的拇指,先在冰凉的印泥上压过,再落在了锦绣而成的诏书上,反复碾压。如此两次后,他的手,乃至他整个人都被那对母子抛弃在了一边。
“成了!”德妃离开了龙床,“太医,你方才都听到了些什么?”
“娘娘,娘娘饶命!”太医拼劲了全力的呼喊。
皇帝只觉得一口黑血蔓延在了整个口腔,缓缓的从嘴角流淌出来,德妃得意的娇笑更是让他胸口的火越烧越旺。眼缝中,东离皇帝只看到自己最为宠爱的妃子与最得宠的幺子一人拿着一份诏书,先是大笑继而大悲,德妃更是望向床榻上的他嚎啕大哭,悲鸣:“皇上,您别丢下臣妾一个人啊,没有了你,臣妾也不活了!”
皇帝喉咙间发出咯咯的声响,扣住德妃手腕的指尖瞬间将对方的手臂抓出几条血痕来,他瞪大了一双充血的虎目,死不瞑目。
不活了?呵呵,皇后陪葬他还会相信,德妃的话,皇帝到死也不会相信了。
三息之后,太庙的钟声嗡嗡的响起,东离皇帝驾崩了!
世间事总是瞬间千变万化,原本的赢家可能在下一刻就变成了输家,而原本应该死了的人,也可以在关键时刻死而复生。
德妃与三皇子符安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居然在看似步步都赢了的背后却每一步都输得彻底,而他们的命运也的确在皇帝驾崩后的第二天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由生到死,也就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
☆、第六一章
皇帝驾崩,朝野震动!
还没等到早朝,大臣们就纷纷入了宫,跪拜在大殿外静静的等待着太子的出现。
禁卫军更是个个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守护着宫内九门。有消息不怎么灵通的,暗中还在琢磨新的禁卫军头领是谁;消息灵通的,相互打着眼色,在嗡嗡耳语中询问着太尉怎么还没来。
老睿王踏入大殿时,三皇子眼中的泪痕还没干透,一步三摇晃的走了进来。
三皇子举起诏书,有太监上前,展开后脸色平静的先宣读了废太子的诏令,刚刚读完就有老臣大呼:“荒谬,废太子此等大事,皇上怎会如此草率的决定,这一定是假诏!”
话刚一出,就有另外的大臣指着对方的鼻子大骂:“尔敢质疑先皇的遗诏?废太子重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先皇在世时更是日日派太医问诊,对于病情何时痊愈太医们也为讳莫深。若先皇还在,自然可以由着废太子慢慢养病,可如今先皇先一步而去,难道要我东离苦苦等着废太子痊愈,才能迎来新君吗?长此以往,朝令拖延,再有外敌进犯,那时,尔等可敢担待?”
“历朝历代无故不得废太子。皇上在世时没有废黜,过身后为了朝廷社稷更不会废太子,否则你以为‘储君’之称从何而来?由此引起朝廷动荡,你又有什么本事承担责任?你口口声声‘先皇‘废太子’,可见尔等幕后之人窥视大宝之心由来已久,简直司马昭之心。这份诏书定然是假,伪造皇上遗诏更是罪加一等!而你,助纣为虐,更该株连九族。”
两方人马又开始了每次早朝必上演的口水之战,只是这次,三皇子不准备再坐山观虎斗,摆手让双方暂停后,才道:“大哥重病已久,的确是难以根治,本王也觉得父皇不会毫无根据的废黜太子,哪怕他真的一病不起,朝中有我有诸位能臣,小争执会有,大乱倒不至于,故而,在大哥痊愈之前,本王可以先代理朝政,一切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让有心之人趁虚而入,各位以为如何?”
这话两面讨好,算是各退一步,双方各自瞪视一眼后才偃旗息鼓。
老睿王适时的道:“该商量皇上的谥号了。”
大臣们脸色俱都僵硬起来,沉默的归队后,礼部尚书出列,还没开口,宫外奔来一个太监,滑行的跪倒在殿门口,大呼:“禀殿下,太子于寅时一刻……病逝了!”
众人大惊,老睿王更是惊得站起,神色变换几次,最终望向嘴角微扬的三皇子。对方似有所感,偏过头来,露出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轻笑。高台下,朝臣们还没有从第二重变故中清醒过来,高台上,三皇子那胜利的笑容也一闪而逝,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深深的叹息幽幽的回荡在了宫殿之内,里面的惋惜、追悼不言而喻:“大哥,是为了社稷而亡啊!”
为社稷而亡,说得多好听。皇帝前脚才走,太子后脚就跟了上去,说里面没有猫腻谁相信,偏生三皇子还用一句‘为社稷而亡’来盖棺定论,好像太子是深感自己重病拖累了朝廷,拖累了东离而心怀愧疚而死一样。
难不成太子也知道自己再这么病下去就会将整个东离也拖入久病不治的深渊?所以,为了社稷,为了东离的子民,自己气死了自己,好为新君让路?
这个笑话真好笑!
可三皇子的话一出,至少有一半人的笑意就硬生生的憋住了,另一半人下意识的望向高台上的睿王。
老睿王缓缓的坐了下来,闭了闭眼:“现在,还是先商量一下太子的封号吧。”
三皇子沉默了一会儿,抢在礼部开口之前道:“就‘忠诚’吧。”
忠于国,诚于心,多好的封号,多么讽刺的封号。
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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