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
楚明姣换了身黑衣黑裤,跟小豹子一样跃入后山,悄悄给自己开了个空间漩涡,前往潮澜河。
冰雪殿门被锁死了,里头灯也熄了,方圆百里内,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楚明姣在殿外踌躇半天,翻窗子进了内殿。
可能实在没脸做半夜径直入人内帐的事,她在垂下的床幔前停下脚步,环顾左右,最后取了张干净的帕子往地面的绒毯上象征性地一垫,坐了上去。
她也没想刻意吵醒他,毕竟他醒了之后,两人之间的氛围大概会很奇怪,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楚家,自己睡了那么多年的房间,楚明姣翻来覆去,睁着眼闭着眼使劲浑身解数都睡不着,这会在冷得不行的冰雪殿里,坐在梆硬的地上,头靠着一侧的屏风,居然从心底生出一种安宁之意。
心里舒服了,她慢慢松懈了浑身的劲,眼皮也开始耷拉下来。
江承函送走宋玢与天青画,又去了深潭,回来后,疲惫不堪,神力难以为继,眼角与手背上都出现了形状不一的蝶印。冰雪之力彻底脱离控制,像流水一样淌开,将好好的床铺成了万年冰窖。
神力虽然不顶用了,可他异于常人的直觉还在。
楚明姣猫着腰钻进来的那一刻,他深深皱眉,匆忙之下,只来得及将束起来的床幔扯下。
偷溜进来的人和猫儿似的,也没乱动,很快呼吸就匀称下来,就在床边不远处的位置。
床幔遮盖住所有的光,江承函无声坐起身,眸色深邃晦暗,唇线直抿。
理智告诉他,现在最好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现,就这样凑合一晚,等天一亮,楚明姣大概就自己走了。他现在一身破绽,稍微不留意,就能叫人察觉出端倪来。
可因为神力紊乱的缘故,殿里比别的地方要冷上许多,也没点炭火,她才遭受了反噬……
每每江承函担心她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将本命剑剑主,化月境修士这些身份忘得一干二净。
思忖之后,江承函苦笑了下,从枕头底下捏出个瓷瓶,倒出一颗圆溜溜的丹药,就着这样的姿势无声吞咽入腹,静等药效发挥作用。
说起来也嘲讽,身为神灵,有朝一日,竟要用这些外物来增长些力量。
过了一会,药效开始发挥效用,江承函动了动指尖,认真将眼尾与手背上的蝶印遮了下去,又理了理衣裳,袖口,确认身上再没有别的问题之后,掀开了床幔。
楚明姣歪着头靠在那面镂空屏风的一角,睡得十分安静。
连江承函走到了她面前也没发现。
他蹲下身,掌心垫在屏风硌人的边角上,指尖碰了碰她的脸颊,低声唤她:“姣姣。”
睡梦中的楚明姣不耐烦地捉住了他的手指,和从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这动作给人种错觉。
纵使时光飞逝,物是人非,他们之间,依旧是昔日模样。
江承函盯着她看了半晌,将她两只手掰开,一倾身,一用力,将这只半夜翻窗回家的坏兔子抱了起来。
第74章
殿内点的烛火燃得炸开小小一蓬花, 一时间,偌大的空间里只剩软纱被风吹得磨动的沙沙声。
楚明姣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一副半醒不醒的样子, 手倒是自觉地勾上了他后颈, 盯着他看了一会后, 人清醒了, 但也没撒手。
她原本以为,两人经历了那么多不愉快的事,这样贸然见面一定唐突又尴尬,会沉默, 会无话可说,会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现在,才发觉是自己想错了。
她的视线先是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眼睛慢慢睁大了, 半晌,用软绵绵的指尖顺着他的脸颊一直抚到清晰的下颌线, 又眨了下眼睛,言语和动作,都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你瘦了好多。脸色也好差。”
江承函托着她,轻声回:“这几天没休息好。”
楚明姣将脑袋埋进他颈窝里,小声说:“我也没睡好,睡不着。”
江承函感受她唇瓣贴着肌肤在颤动,黑亮的发丝像凉绸,也跟着密密匝匝缠进来, 只这一点点动静,就如枯土偶遇一场春雨, 令冰冷的身躯在少顷间怦然鲜活过来。
“殿里还有你助眠的香囊。”他也低声说话,语调清润,像是担忧会惊扰到这种氛围:“就在右边的柜子里,我去拿?”
楚明姣在他怀里露出半边脸,连连摇头,青丝随着晃动,垂落到他手背苍白的皮肤上。
她很轻,完全放松的时候,和没有骨头一样,两人肌肤相贴时,哪哪都契合。
江承函担心她冷,拍了拍她的腰身,说:“仙侍都散了,殿里没烧炭,我才从深潭回来,神力往外逸散了些。”
“冷不冷?先下来,我去把窗关上?”
楚明姣又摇头,她像汲取到养分的藤蔓,抓住眼前这个人就不想放了。
没办法,江承函只好抱着这么个人,走到窗前。
冬季朔风凛冽刺骨,楚明姣慢慢撩起眼皮看了看,这次倒是不用他说,自己腾出手将窗子关上。
风声顿散。
这么一折腾,床榻上原本的冷气应该散得差不多了,江承函想将她放到床上,结果到了榻边,她也不和从前一样直接将自己往缎面上一滚,而是将脑袋埋进他肩骨一侧。
温热的触感贴在他跳动的动脉上。
江承函于是懂了。
这是要一直抱着的意思。
二姑娘日常不腻歪是真的,很会撒娇也是真的,只是这种情状在近年间太少见,以至于江承函有霎时的停顿。他抚了抚怀里姑娘起伏的后背,问:“怎么了?”
楚明姣想了想,小声小气地说:“你说为什么,父亲老逮着我说事,他从前就总挑我的刺,说几位少主里就我不管事。我现在管事了,他又说明明不是没那个本事,从前就是爱躲懒,等这次事情结束后,要将我‘流放’到火莽城,接手那边的事,别想再撂挑子风流快活。”
楚家在火莽城的生意做得很大,近两成的收入都源自于此,楚行云和楚言牧争取了好久,也不见楚滕荣松口。
这样的美差事,落在二姑娘嘴里,就成流放了。
江承函疑惑地嗯了一声,尾调很是温柔撩人,像小钩子:“你父亲没察觉出楚南浔的身份?”
楚明姣初衷是不想说太沉重的事,在脑海里挑挑选选半晌,选了这个话茬,他一接话,便将半张脸从他颈窝里探出来,真有了倾诉的欲望:“我觉得他察觉到了。”
“不然苏家的事全部握在一个傀儡人手里,他怎么肯?不得追着我念上三条街?”
“他最近是不是有点儿上火?听说因为之前避而不见的事,他现在还没能踏进大夫人的房门……”她看着他清浅的瞳仁,呼吸里全是甜蜜的香气,“还有楚南浔,他好笨,纸都快被火点着了,他还想瞒宋茜榆,不知道怎么想的。”
时间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
江承函揽着她,感觉又久违的收获到了一团浑身冒着热气的小话痨。
这一晚,楚明姣说了许多话,都是生活中鸡毛蒜皮的事,说到最后,她打了个哈欠,江承函问:“困了?”
楚明姣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冒出很短的一句:“……我今日崴到脚了。”
两两对视,江承函皱眉,这次没再问她,直接将人放到了床沿上,问她:“左边还是右边?我看看。”
楚明姣后知后觉的从心底生出一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因为她身为化月境修士,平时断骨重伤都能在半个月内好转,崴脚那一下,她其实都没什么感觉。
她还能翻窗进屋,动作矫健得不行。
现在,大约已经完全痊愈了。
她禁不住抹了把脸,半晌,胡乱点了下左边,讷讷:“这儿。”
江承函将她的鞋袜脱了,一段凝脂似的肌肤晃入眼帘,他捏着她的脚踝,认真端详。
楚明姣也凑上去看。
得亏她皮肤白,随意一碰就出印子,于是脚踝处残留的一点红成了唯一的证明。
楚明姣别过头,有种难以启齿的……羞耻。
天知道,她真不是多么矫情的人,方才和江承函对视,不知道怎么回事,鬼使神差就蹦出这么一句,连往回收的机会都没有。
“还疼不疼了?”
江承函指骨搭在泛红的肌肤上,冰凉之意旋即覆盖上来,楚明姣转过头,盯着他认真的眉眼看了看,矜持地摇摇头。
“姣姣。”他倏而问:“是不是觉得委屈了。”
她今夜种种举动,都有点反常。
楚明姣怔了下,眨了下眼睛,起先是摇头,后面又在他视线中咬着唇,很是矛盾地点头。
江承函起身,抱了抱她,承诺似的安抚:“别怕,很快,一切都会好起来。”
“睡吧。”他道:“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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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楚明姣溜回了楚家,五世家现在没人管她,唯有苏韫玉和宋玢,会时不时通过玉简和她联系,一个白天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在眼前晃过去。
好消息是,因为仅剩的那条界壁没有被江承函抹除,这两天一夜,山海界的人出去不少。
希望的味道,叫她一个明知命不久矣的人都焕发抽长出生机。
夜色降临,楚明姣踩着点离开了楚家,回到神灵禁区,冰雪殿中。
这座晶莹剔透的宫殿而今冷冷清清,空无一人,江承函应该还在深潭那边忙活,楚明姣也不挑剔,直接推门进去。
好像怕她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又来一场夜袭,今夜殿里很暖和,恍若春日。
江承函平时处理政务的案桌被楚明姣临时占用了,灵戒被摆成几排,不要钱似的横堆在一起,在烛光下散发出熠熠光泽。
平时好友们调侃楚明姣,说她富可敌国,其实并不假。
不说父兄与江承函给了她多少东西,单是她为了磨练本命剑,每一次秘境开启,都直接充当领头羊往最中心最致命的地方冲的作风,没钱才奇怪了。
这一天,她只干了一件事,就是将手头现有的东西分门别类。给父亲留的,给楚南浔留的,还有一些十分有针对性的灵宝,被她一一按照适配程度,留给了自己的好朋友们。
剩下的,都是给江承函的。
她知道江承函可能也不需要这些,他是神灵,这世间再珍稀的东西于他而言,唾手可得,他本身也不是个重物欲的。所以除了许多的灵宝,她还留下了一些别的东西。
其中包括三封信,和她许多漂漂亮亮的发钗,姑娘家琳琅满目的衣裳与脂粉香丸。
江承函进来时,她正好将十几个灵戒里的东西堆到一个戒指里,听见动静,她回眸,看了看他肩头和发梢上的湿濡雾气,朝殿门外看了看,问:“又下雨了啊?”
灯光下,她脸小小的,声音脆如银铃,江承函视线随着她转了一圈,蔓延到骨骸间的颓然失力有所缓解。
经历完昨夜那一出,今天他压制完深潭,就立刻咽下了恢复神力的药。
蝶印这样的东西,他一点也不想让她看见。
“现在雨停了。”他扫过被她推到一边的各种书本手册,问:“在做什么?”
楚明姣将手里捏着的那颗灵戒递到他眼前:“呐,给你的。”
江承函眼皮往上掀了掀,往常都是他给二姑娘准备这样的东西,难得自己竟有这样的待遇,才要注入神力查看,却见她几步走到跟前,止住了他的动作,声音含糊:“你先别看,等以后再看。”
山海谣 第10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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