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看出少年面色不善,便只好打着哈哈道:“有些东西,该懂的还是得懂,不然日后得添不少麻烦。”
他莫名其妙来上这样一句话,便揽着女人的肩膀离开了。
这时,一直躲在仇野背后的宁熙探出一只脑袋,冲那对青年男女的背影喊:“对不起。”
男人手举过头顶挥了挥,“行啦,不必再致歉。”
黄昏,夕阳还未落山。西湖岸,杨柳边。
醉香苑是开在西湖旁的一家酒楼,东面便临着西湖的柔水,三尺高的红漆雕花木栏将酒楼和西湖分开。
栏杆旁是酒楼的雅间,雅间里摆一张洗得发亮的红木八仙桌。
桌上放着几碟菜,宋嫂鱼、龙井虾仁、东坡肉。桌边还放着四角酒,因为花雕太能醉人,宁熙觉得辣喉,所以酒壶里装的是甜丝丝的米酒。
宋嫂鱼也就是西湖醋鱼。鱼不仅要活杀清蒸,而且重量须得控制在一斤二两,还得在杀之前先饿养几天,除去土腥味,这样在蒸熟浇料之后,才会肉质鲜美,回味无穷。
醋鱼上桌时还冒着腾腾热气,仇野先动筷,他将一块去掉骨刺的鱼肉夹进宁熙碗里,清清冷冷地说,“你不是心心念念想吃醋鱼么?”
上京即便有醋鱼,也不会做得像本地一样正宗。宁熙用筷子轻轻戳了戳白白嫩嫩的鱼肉,再放入口中。果然入口即化。少女眼睛瞬间亮起来。
仇野还在给她夹菜,宁熙将龙井虾仁一颗接一颗塞进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她鼓着腮帮子抬眼去瞧仇野,口齿含糊地问:“你就不问问,我今天去惹了什么麻烦?”
“不用问,你想说自然会说。”
“哦,好罢。”宁熙手肘撑在桌上,捧着脸望向西湖。
杨柳依依,西湖在夕阳下浮光跃金。晚风拂面,宁熙额前的碎发被吹飞,系在发带上的金铃铛也清脆作响。
她忽然转头看仇野,正经地问:“你知道山东有个叫梁山的地方么?”
难得见她这么正经,仇野给她倒了一杯米酒,点点头,“知道。”
“在前朝没有招安之前,梁山上住着一百零八位好汉。”宁熙说起这一百零百位好汉时,神情那叫一个向往。
少年纯黑的眸子望向她,似是在等待她接着往下说。
“据说他们上梁山时还要签个叫‘投名状’的东西,你们杀手也签吗?”
仇野摇摇头。
闻言,宁熙小声嘀咕,“那也正常,毕竟是前朝的事。”
“所以,你要上梁山?”少年嘴角微微上扬,望向宁熙的眸中满含笑意。
“怎么可能!我只是在将他们‘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精神发扬光大。”
“哦?”
宁熙拍拍桌,“不许笑,我很严肃的!”
“好。”仇野不笑了,雾蒙蒙的黑眼睛望向宁熙,“你向那对……嗯,夫妻,吼了么?”
“夫妻?他们是夫妻么?”宁熙绞着头发,但她也懒得想那么多了,直接进入正题,“我当然没对他们一声吼,我还是很有礼貌的。”
她饮下一杯米酒接着说,“昨夜,我下楼打水——我们不是在三楼么?他们在二楼。下楼时,我听到有女人在哭,那女人哭得可惨了,一抽一抽的。”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然后我就回房拿起了你给我的那把没开刃的剑,虽然没开刃,但外形看上去还是像那么回事儿,吓唬吓唬人绝对没问题!接着,我寻声望去,发现那哭声就是从一道虚掩的门内传来的!”
“嘿,你猜怎么着?”说得累了,宁熙又饮一口米酒,想着接下来正要说到精彩之处,索性就坐到对面去,跟仇野挨着。
仇野神情有些凝重,“然后呢?”
宁熙压根没注意到,依旧眉飞色舞地诉说起她的英勇事迹。
“我断定那个女人肯定是被欺负了,若不是挨了别人的拳头,肯定都哭不出那么惨的声音。于是我就像大侠一样,一脚将门踢开。
心想着,要是那个打人的家伙走了,我就安慰安慰她,要是打人的家伙还在,我就用剑把那人吓跑。结果那人果然没走!打人的是个男人,他正把那姐姐抵在墙上咬人家耳朵呢。”
“咳咳……”仇野被酒呛到,闷闷道,“你还是别说了。”
“不行,还没说到精彩处呢,我一定要说。”宁熙连忙过去给他拍拍背,“你可千万别再喝酒了,不然我怕你又被呛到。”
仇野:“宁熙。”
“诶,别打岔!你说,耳朵能是用来咬的吗?太残忍,太恶毒了,这要不是我及时赶到,那姐姐的耳朵就要被咬下来了!那得多痛啊!”
“……”仇野的视线飘忽到少女小巧的耳朵上,但只一瞬间,便将视线移开,就像被灼烧到眼睛似的。
少女依旧激情满满,“然后,我就拿着剑,指着男人质问,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能欺负人呢?你要是被狗咬一口,肯定会痛得骂娘,可是这位姐姐有修养,被狗咬了也只是痛得哭而已。
我进去的时候,他都还没注意到我,直到我说话的时候,他们才匆忙分开。可奇怪的是,他们居然比我这个义愤填膺的人还要愤怒,两个人一起骂我有病,骂我多管闲事。
这我能忍吗?当即就反驳了。这世上人真奇怪,居然还有人心甘情愿让人咬的。可惜他们是两个人,我是一个人,一张嘴能骂过两张嘴吗?于是我就说,找我兄长说理去。
然后我就带他们找到了你,结果他们见了你,什么都没说。当时,我心里想着,这件事确实是我多管闲事,所以才向他们道歉。路见不平一声吼,也不能什么都吼。”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宁熙早就口干舌燥了。幸好话一说完仇野就递来一杯茶,茶水清凉又解渴。
仇野按着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宁熙,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你说。”
“以后若是想再路见不平一声吼,得跟我一起。”
宁熙点点头,“肯定啊,我当时就是想着,天色太晚,你肯定睡了嘛。”
门吱呀一声关上,宁熙目送前来上菜的店小二离去,凑到仇野旁边小声问:“刚才那个上菜的人在这里停了好久,直到我把那件事说完才走。他是不是也觉得我说的那件事既精彩又离谱?”
仇野:“……也可能是觉得你长得好看。”
宁熙眨眨眼睛,“那你觉得我好看么?”
仇野耳根一热,给她碗里夹了一颗龙井虾仁,“还是赶紧吃饭吧,不然凉了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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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夜已深,仇野瞧着此处被火焚烧的村庄,以及一群凶神恶煞的山匪。
他忽然想起那个女孩子笑着说“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神色。女孩子笑的时候,鼻子会先皱起来。
是以,少年苍白的手缓缓握住刀柄。
他当然没有“一声吼”,他甚至没有说话。
他迅速拔刀,如魅影般冲入匪群中一阵乱杀,长刀在月华与火光下,冷得教人胆寒。
少年的速度实在太快,山匪最初都没反应过来,等他们如梦初醒时,已经被抹了脖子。
他们有些人在看到一道淡淡的刀光后倒地不起,有的丢盔弃甲地仓皇逃离。
很快,苍凉的月光下,只有一位黑衣少年刀客孑然而立。
众人痴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想上前感谢这位少年刀客,可少年浑身散发出的冷意又让人望而却步。
这时,一对大难不死的青年夫妻在火光中不顾旁人地亲吻着,他们一边亲吻一边流泪,像极了一对苦命鸳鸯。
仇野走过去,仔细盯着两人瞧了许久。大概两人亲了多久,仇野就盯着他们看了多久,看上去像是在认人的样子。
不过,这种情况,貌似不是该认人的时候……
一般来说,没有人会盯着一对忘我亲吻的鸳鸯看。两人被盯得受不了了,忽的就害臊起来,推开对方,恨恨扭头瞪少年。
可一看清少年的容颜,他们就呆住了,这不是……那个谁吗?!
他们想起之前被跟在这个少年身边的少女打断过,不由在心里骂道,真是好一对卧龙凤雏!
果不其然,少年神色冷淡地看他们一眼,问道:“我是不是之前见过你们?”
青年男子有些汗颜,既然被认出来了,他也只得说,“是啊,咱们有过点小误会。那个女孩子没跟你一起么?”
“哪个?”
“就是那个头上有四颗金铃铛的女孩子,你娘子,这回够清楚了吧!”
“我……娘子?”
“嗐,虽然你们以兄妹相称,但该懂的,我都懂。”青年男子笑着说,“很多私奔的情人都会以兄妹相称,这我很熟悉。”
“原来真是这样,她真是我娘子。”仇野喃喃道。
“你们闹别扭了?”青年女子问。
仇野紧紧闭着唇,没说话。
“那可得好好哄哄。”青年女子接着说,她进屋去取出一袋蜜桃,递给少年,“喏,你也算是咱们村的救命恩人,这袋蜜桃你拿回去给你娘子吃,她肯定会喜欢。”
仇野皱着眉,没接。他的头又开始痛了。
青年女子还在催促,“少侠,你就拿着吧,你难道想她一直生你的气?”
仇野只好接过蜜桃。
第68章 夫妻
仇野回到马车上时, 宁熙还在熟睡中。
穴道已自然解开,女孩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她像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浓密的长睫在昏暗的车厢中轻轻颤抖。
仇野又多点燃一盏灯, 车厢里才终于亮堂起来。
少女的容颜在烛火下清晰可见。他细细地观察着少女流畅的轮廓, 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这便是他的妻子了,仇野心想,从今往后,漫长的余生, 他都会与她共度。
他们会同桌吃饭, 同榻而眠, 病中互相照顾。春日同车赏花,夏夜共扑流萤,在秋风下登高山, 隆冬腊月于湖心亭看雪。
然后, 寒来暑往, 秋收冬藏,日子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他会看着她的青丝一根一根变成白发, 她也会笑他又掉了一颗牙。
再往后,他们都死了, 尸体也一定会放在一口棺材,埋入黄土。尸骨慢慢腐烂,他们的骨血亦会混在一起。若百年千年后,他们很不幸被人挖出来,人们只会看到两具紧紧相拥的白骨。
这便是夫妻。
少年冷漠的目光不由变得温柔起来, 纯黑的眼眸中,塞满了少女熟睡的脸。
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上少女的脸庞, 指腹从饱满的脸颊上滑过,最后停在少女被他咬破还未愈合的嘴唇上反复摩挲。
事到如今,好像什么都能够解释清楚。
为什么他看到宁熙时烦躁的心会变得平静,为什么在被宁熙吻上时身体会战栗,为什么在离开她后又会莫名其妙地疯狂想她。
长刀入春闺 第8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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