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温暖的静室当中,他看着她,想到的却是?那个凄惶夜晚中铜镜映出来的、陌生?的脸。
他到底要?怎么开口告诉她,你心?中那轮没有一痕瑕疵的月亮、高天上永远灿烂的太阳,变得这样怯懦、阴毒、不能见光。
他逃脱不?了自己的心?魔,将最丑陋的内里暴露在了你的面前。
一切不?经意?的伤害,可以当做没有发生吗?
又真的能够在揭开假面之后瞬间消弭吗?
他不?敢开口,哪怕只见她露出一丝的错愕神色,问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他都恨不?得从来没有重新活过。
那他在她心?中,便永远是?她从最初便爱慕的、圣洁完美的模样。
可是如今落薇就在他怀中,他总是?有种错觉,好似抱得稍一用力些,她就要?碎掉了。
沉默与否,好似都是伤害啊。
“你们有没有为他立衣冠冢?”不?等他回过神来,落薇便抬眼看向他,带一分?祈求地问,“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有是?有的,有一块他亲手刻的灵位,是为过去的自己做祭奠。
何必让她对着虚假的神位伤怀,但?是?答“没有”,又不?能消除她仍旧存在的一分?戒心?——他的身份与周柏二人不?同,他听得出虚实之间的试探,落薇终归是对他有一分疑心?在的。
犹豫再三,他为?她披了披风,引她往书房与小阁之间的园中走去。
园中落叶漫天,海棠树几乎已是光秃秃的模样,其?后的竹林还算青翠,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许久,落薇才看见台上一块小小的石碑。
——承明皇太子泠之神位。
落薇伸手去抚摸那小小的、冰冷的神位,神位的背后空空荡荡,连一句墓志铭都没有。
或许是?见?她伤怀,叶亭宴搭上她的肩膀,正?欲说些什?么,落薇却反应剧烈,一把推开了他。
“不?要?碰我!”
片刻之后,她忽然回过神来,颤抖着嘴唇,混乱地道:“对?不?起,对?不?起,能不能……让我独自待一会儿?”
叶亭宴望着她,低声叫:“薇薇……”
“求你了,”落薇捂住耳朵,腿一软,便跪在了那块神位之前,“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他被她赶走,失魂落魄地离开竹林的时候才恍然发觉,如今在落薇的眼中,他既是?少时开始对她有情意的陌生故人,又是?为?了宋泠归来复仇的忠心?属下,这关系千丝万缕、藕断丝连,乱得一塌糊涂。
他从前还时常因为落薇的温驯和拉拢而恼火,而她方才的举动,却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除了神位之上的人以外,她从未在意?过旁人。
爱与欲分得清清楚楚,隔着天堑。
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声响。
叶亭宴倚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抬袖闻了闻衣襟上的气息,他从前很爱熏香,如今也没改了这毛病,书房中常年燃着旧时爱用的香料。
那一缕被她捉住的长发,原来是?这个缘由啊。
他感?觉幸福得有些眩晕,又有难以启齿的胆怯和怅惘。
不?等他多想,落薇便从竹林中走了出来。
她并没有待太久,出来时也完全不见了先前的失态,面色虽有些微微的苍白,但?平静了许多。
叶亭宴没有瞧见?她,还是落薇走到身后牵起了他的衣袖,他才迟疑着跟上。
落薇道:“寻个说话的地方。”
“说话的地方”便是不欲为他人所探听之地,叶亭宴略一思索,带她去了周楚吟布满了地图和沙阵的房中。
落薇与他在案前对?坐,先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几日台谏可有动静?”
叶亭宴将自己纷杂一片的思绪压下去,回道:“自然,玉秋实死讯不?远,皇后便突发重病,御史台还没说什?么,谏院先有人递了劄子。”
他清了清微哑的嗓子:“宋澜这几日称病不?朝,但?总归是?拖不?了多久,待他再上早朝时,台谏必定一齐发难。”
落薇忽然道:“不仅如此,我还准备了一桩旁的事。”
叶亭宴怔了一怔:“我也准备了一桩旁的事。”
落薇微有诧异,很快道:“既如此,你我各自写下,看看是否想到了一处,如何?”
叶亭宴欣然应允,片刻之后,二人交换手边的宣纸,笑过之后置于一处。
全然相同的一个字。
——舆。
“舆之一字,天造独车于器中,”落薇指着那个字,笑道,“朋党之辈,将这一个字把玩得得心应手,我们便以此术攻之。”
她微微一笑:“昨日楚吟说,君王无德,朝臣便临加膝坠渊之祸,这话确实是?不?假的。宋澜在位三年,方才亲政,玉秋实不?在,必然极难压抑嗜杀本性,此术不?过也是为了将他假面揭破,叫世?人看见?罢了。”
叶亭宴接口道:“台谏之后还有太学,六部本就空虚,届时又兼人心?惶惶,诸臣必定自危。你身后有燕氏兵将和清流士人,我身后有半个禁军和守边良将,天下舆论在此,便是?天命在此,得失只在须臾之间。我们最该费脑筋的,不?过是?如何将宫变尽力扼在红墙之内,不致伤及无辜。”
落薇没料到他还能想到此处,赞许地点了点头。
二人说得敷衍,未提到其中许多旁的艰险,譬如宋澜不?可能坐以待毙,真到极处,必欲拉着众人鱼死网破。
还有不安分的边疆诸部,若见?朝中内斗,会不?会借势生?变?
到时候也只好见招拆招。
叶亭宴叹了口气,问:“事成?之后,你预备如何?”
落薇却突然问:“在你们原本的谋划当中,预备叫何人取而代之?”
叶亭宴没吭声,她便斟酌着道:“他兄长成王乃勇将,之藩以后,忠心?耿耿地镇守西南,为?了兄弟情谊立誓永不?还朝,实在是真君子;三王避世、五王已死,临阳王纨绔只为?自保,真要?用时,未尝不?可;潇湘郡王年岁虽小,未遭宋澜屠戮之祸,可天资聪颖,也能为储;还有舒康……”
他细细听着,落薇口气忽然一转:“但是……”
“我叫人去西南寻了令成这么久,既然他在这里,也不?需瞒着你了。”
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这种预感?无形无迹,倏然将他笼罩在内。
落薇道:“事成之后,我要?寻一个人来,易容成?殿下的模样。”
“先前那首《假龙吟》,你仔细听过没有?莲花去国已久,可镇铁若失,不?死的真龙还会回来的——我写这首诗,就是?为?了今后造势。”
叶亭宴顺着她的言语,忽然想清楚了他第一次听《假龙吟》时心中的怪异之处在哪里。
玉秋实与宋澜是?同谋,若要?栽赃,翻出此事岂不是太过冒险?只写今上无德便可,为?何要?言明“真龙”含冤?
而落薇继续说着,声音慢条斯理,与她近乎疯狂的想法截然不同:“宋澜确信他身死,才敢为他造出滔天的身后名,汀花台塑像,还有那首《哀金天》——他为?了利用他,把一个魂灵捧上神坛,那我干脆将这魂灵从地狱带回来。”
“只要他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宋澜过去所做的一切,就能为?他自己掘好坟墓——舆论排山倒海地馈赠回去,他杀过的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压死他的利器。”
“我是一定要为他留下身后名的,”她说,“还给大胤一个盛世?之后,我们再见?面,他就不?会怪我了。”
这一番话她应该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过,此时倾吐而出,自己先松了一口气。
落薇回过头去,看见叶亭宴站在原地,面色白如金纸,见?她回过头来,他便踉跄着向前走了一步,险些在平地上摔倒。
她上前去,欲伸手搀扶,却看清了他通红的眼睛。
与她视线相接的一刹那,叶亭宴忽然捂着胸口向下倒去,想必是?心?疾再犯,她连忙随着跪坐在地面上,半揽住他的肩膀,扬声向门口呼唤了两声。
“我……”叶亭宴艰难地说着,“我有话对?你说……”
可只是这几个字便用尽了他的气力,落薇轻轻拍他的后背,发觉他口中有血沫溢出,染红了她的手背。
柏森森急忙赶来,一脚踹开房门,见状便要伸手将他接过来。
叶亭宴拉着落薇的袖子不?肯放手,一边咳血一边执着地重复着:“我有话……要对你……对?你说……”
柏森森骂道:“你有话留到阴间去说算了!”
叶亭宴撑着不?肯昏过去,只是紧紧攥着她的袖子:“……不?要?走。”
落薇瞧着他的模样,心?头一颤,不?由安抚道:“我不会走的。”
她握住他的手,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走的。”
得了这句话,叶亭宴才放心地撤了力,骤然昏迷过去,柏森森开箱寻针,见?她面色也不?好,便无奈道:“你先回去歇息。”
落薇轻轻点头,有些恍惚,直到回到房中,她看着自己手背上残余的血迹,仍觉得心?头空落。
仿佛越近一步,她就会知晓什么不可知的东西。
这样的预感一直持续到两个时辰之后,裴郗来敲她的房门,说叶亭宴已然无恙,清醒之后本想来寻她,只是?宫中突然有诏,他不?得已离去,怕是几日后才能归来。
裴郗道:“公子说,他记得你的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句话,是“我不会走的”。
落薇“嗯”了一声,裴郗觑着她的神色,咬了咬牙,又问了一遍:“皇……你要不要到公子的书房中去瞧一瞧?”
落薇有些出神,就在裴郗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忽地听她应了一句:“好。”
第79章 暗室一灯(三)
叶亭宴的房中挂了许多白纱遮光,纵是昼时也不?算明亮,落薇关好门后,先嗅到?了一股浓重的油墨香气?。
她摸索着往房中走去。
叶亭宴是风雅之人?,这油墨当中便混杂了他身上的熏香气息,恍然间竟叫她生了些熟悉的感觉。
可是这感觉也如方才看见手背的血迹一般捉摸不?定。
周遭挂了许多字画,窗前的五折素屏和周遭用以遮光的白纱上都被题满了字,落薇先瞧见了被摊开?在桌上的一幅画——是她先前在宫中画的那幅思妇图,叶亭宴还在她的诗句旁边补了几句。
室中实在昏暗,她有些看不?清,只好拿着画轴朝隐有光线的窗边走去。
落薇推开?那扇圆月花窗,发觉正对着窗的是一棵海棠树。
不?知?这宅子在叶亭宴搬来之前的主人?是谁,这树瞧着已有些年?头了,落薇这么想?着,顺势在手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这长椅上竟还有御寒的薄被和手暖,叶亭宴时常在此处歇息么?
她抱着那毛绒绒的手暖朝窗外看去,越过枝叶零落的海棠花树,隐隐瞧见了自?己?如今所居的小阁。
不?知?为何,落薇忽而觉得心中十分?安宁,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长椅晃了一晃,她竟开?始幻想此处春时的模样——她亲手种在苏氏府邸当中的花树,大概也长这么高了。
满树花开?,落英缤纷,定然是醉人美景罢。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画,先前那一阕《高阳台》没有写完,他补全了词,写到?后来格律错乱,不?知?是否反映了他当时的心情?
刺棠 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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