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这时候他想选择跳车都不能够。因为左边的捷豹完全顶住了车门,他连车门都打不开更别说往外跳。后面也有敌人,右边就是垂直的坡道,从右边跳下去,他就等于直接跳崖!
敌人是筹谋已久,从一开始就已经打定主意完全堵死他们所有的求生道路。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把怀里的小女孩完全身下和沙发之间,做好心理准备一会儿车子翻下坡道后,他起码能给关雪心做个人肉垫背,减少她的损伤。要是运气好她能活下来,希望以后逢年过节不要忘了给自己烧点纸钱,也就不枉他救她这一次。
然而预想之中的翻车坠崖并没有发生。
车子竟然在最后一刻真的停了下来!它的一只前胎也被打爆,终于没有让它完全失控,车头正撞到坡道上的一棵大树树干,发动机当场就撞坏了,因为登时就听到它一声闷重的低吼,随即车前盖升起滚滚灰烟,车身在垂死般的痉挛后,终于完全瘫痪,变成了一堆废铁。
这时候他们离皇后大道只有不足一百米。两辆捷豹没有再次进行撞击和开枪,而是迅速地撤离了现场。后方不一会儿就有其他车辆行驶经过。
关正英就晚了十分钟到。
他不顾秘书阻拦先一步靠近车身拉开车门,车里的人好像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生怕是敌人过来补枪,缩着就往沙发地深处蜷,女孩在他怀里如惊弓之鸟,紧紧扣着他的领子不愿意松开。
“阿雪。”是听到了亲爱的爹地的叫唤,关雪心才敢抬起头,四肢发软地朝父亲爬过去。
“呜哇——爹地——”小女孩这次是真的吓坏了。
做父亲的搂着女儿,脸色是铁青的,嘴上却温和得不得了:“没事了没事了,爹地来了……”
江去雁昏昏沉沉,浑身无力,连爬都爬不起来,平衡感好像完全从他身体里面被抽走了——刚刚车头撞到树干的那一下,他为了护着关雪心,脑袋撞到了车门,这一下撞得很重,他可能浅浅地昏过去一下,也可能没有,他记不清楚了,只有满怀的不适着急想发泄。等女孩一从怀里出去,他再也忍不住,当场呕了出来。
胃袋里其实没什么东西——做了一整天的白事,他也没顾着吃东西,这时候就算吐也吐不出来什么,一点稀稀拉拉的水液和胆汁罢了,但他实在眩晕得很,越晕越想吐,越吐越晕。
他想做个深呼吸,耳边好像听到有人急切地叫他的名字,但他的头太重了,根本抬不起来。
胸口一口热气吐出来后,他就完全陷入了昏迷。
再醒来已经在医院。
他认得这个病房,养和医院的单人间,一天的住院费够他一个月房租。
“你醒了!”关雪心一直守在他病床前,熬得眼睛都是红的,“谢天谢地,菩萨保佑,佛祖有眼,你要是不醒来,我也不想活了……”
“呸。”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弱,使不上太多劲,“不吉利的话不准讲。”
女孩含泪带笑,也不管他手上还吊着水,医生嘱咐不能大动影响脑袋休息,扑上来就把他整个人抱住:“你救了我两次啊!连爹地都说,你是我的大恩人,以后我要孝敬你的。”
第一次,是她还在娘胎里,江去雁保她顺利降生。第二次,两人是患难与共。
女孩头发干净馨香的味道萦绕在江去雁鼻尖,他也酸了鼻子。
正想撇开脸擦擦眼角,一回头,关正英正好站在门框下,深沉的复杂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他一惊,刚刚压根没有注意到关正英也在这里,不知道被看了听了多少去。
“阿雪,”老男人发话了,“你唔好那么大力气抱他,医生说他的脑袋受不得刺激的。”
关雪心不得不坐起来:“我是太激动了嘛。”
“讲了你多少次,不好好在病房休息,跑来跑去做什么?”做爹地的很无奈,“回去躺着!等一下还要去做检查的。”
关雪心不想走,她不想离开江去雁身边,小女孩不敢一个人呆着,病房那么空那么大,她想想都后怕,怕又有歹人跑出来要谋害她。在江去雁的身边她才有安全感,才放松些。
江去雁知道她在想什么,悄悄在她耳边说:“呐,你现在乖乖跟着护士医生去做检查,等你爹地走了,我让护士将我的床移去你房间,好不好?”
关雪心得了他的保证,勾了手指才肯离开:“你讲话算话哦。”
“讲大话是小狗。”江去雁知道怎么哄她听话,“去啦。”
女孩走了,她爹地却没走。
关正英听到隔壁房门关上的声音,才真正往门框里迈一步,进入了房间。
江去雁看着他背过身,将房门轻轻一合,“啪”,关上了。
第7章 关正英不会来救他了
江去雁的心跳漏了一拍。
只有他们俩了。
关正英向他走来,皮鞋一下又一下的脚步声,像是踩在江去雁的心上。他在床前坐下,紧皱着的眉头微微一松,先呼出一口长气,然后抬手试探性地落在江去雁的手背。指节轻轻扶了扶插着输液针的那块地方,被胶封的皮肤上一阵温暖的痒意。
江去雁要开口,他受不了如此逼仄的沉默。
关正英突然翻过他的手用力握住,握得江去雁十指发疼:“还好,你没事。还好。”
好似咬牙切齿被逼出的这么一句话。
江去雁刚刚被小女孩弄得发酸的鼻头更酸涨了。
“是我不好,”关正英沉痛地道歉:“怪我,我说过上次是最后一次,我没做到。”
江去雁抽了抽鼻子,眼眶一热。
富正刚成立模特部的时候,是个多事之秋。
太平山下不太平,香堂被砸,多间牌馆接连遭到了查封,差佬甚至找到了富正的前台来扣人。最紧张的时候关正英的贴身秘书都被带走问话,人是在早上上班的时候直接失踪的,整整两天仿佛人间蒸发,最后是关正英直接拎着一袋子美金去了警务处才把人捞出来。
转型之路不是那么好走的,翻过了一座山还是一座山,淌过了一条河又是一条河,魑魅魍魉接踵而来——不希望关家走到台面上的,除了昔日的仇家对手,还有与各大社团帮派有着千丝万缕勾连的警务处。这些贪腐成性的警员常年拿着关家的“供养”存活,如果关家的生意合法了,自然不再需要警务处的掩护帮衬,警员们就会失去一份丰厚收入,换了谁都不甘心。
为了避免麻烦,林至芳和儿子一早被关正英送去加拿大“度假”。关雪心还不足一岁,被养在奶妈那里,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包括几位重要董事和公司的高管也陆续离港避风头。江去雁每天到公司上班的感受就是,眼见着人一天比一天少。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秋,那天江去雁加了一会儿班,从公司出来已经是晚上九点,罗家君约他去牛杂巷吃宵夜,刚走到巷子口路边一辆警车停下,出来两个穿制服的警员。
“江生,请和我们走一趟吧。”连警察证都没出示,但气势不容置喙。
江去雁谨慎地环顾四周,小破巷子幽暗人少,无处呼救,里头还是个死胡同,他跑不掉的,拒捕才有可能惹上更大麻烦。
他做了个深呼吸,眼角余光已经看到了走进巷口的罗家君:“阿sir,我朋友和我约了吃宵夜,我和他打个招呼,免得他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警员哪里由得他胡来,蛮横地把他押上车,他还奋力挥手高呼罗家君:“阿君!我有事先走!这两天你别来找我,我会再联系你的!”
警车直接去警务处,审讯室门一关,江去雁被拷在了塑料椅子上。
来问话的两个警察肩膀上的肩章不一样,一个是只有警号的警员,另外一个职位更高,可能是警司。
那警员毫不掩饰眼里的鄙夷:“你就是关正英那条契弟?”他轻浮地吹了声口哨,“现在有钱人已经不兴玩女人了?靓是几靓,果然麻豆是不一样。”
江去雁心惊胆战地闭着嘴巴,不敢反驳。
旁边的警司调侃:“你不如试一下?人家专业的,比你老婆肯定爽啦。”
“死基佬!”警员一脸恶心,像是沾上了不吉利的东西:“喂,你有没有艾滋病的?”
江去雁快速摇头,一开口还是泄漏了害怕的情绪:“你们……你们抓我没有用,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没有价值的。有料的人都被关正英送去国外了。我只是个小人物而已,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有没有价值不是你话事,”警员像是被他的恐惧取悦了,“姓关的每个月给你多少零用?”
江去雁的脑袋飞快地运转:“他不给我钱的。”
“那你的收入怎么来的?”
“我在富正有职位,公司每个月给我开3000人工。”
“都不少啦。”这个工资在当时算是平均水平。警员又问,“你们公司那些model是不是都要和老板上床才能拍封面出通告?”
这明显就是侮辱人了。
江去雁知道他们是想抓富正的把柄:“我们……我们公司所有手续合法合规,雇员都是通过正常招聘渠道录取,每一个面试过程都有文书记录,其他的细节我也不清楚,如果有问题,你们可以去向人力资源部询问和取证。”
警员听得一愣,警司哈哈大笑。这笑声回荡在封闭的询问室,只是把江去雁拖进更深的恐惧里。
“伶牙俐齿,不怪关正英喜欢你。”警员一边走近他一边说着些夸奖的话。
到了跟前,他突然变脸,抽出警棍就向着江去雁的背扫过来!
江去雁毫无防备被一棍子打翻在地上,摔得灰头土脸,他的手还拷着椅子腿,拉扯间手腕被刮下一层皮,背上剧痛,他也不敢吭声叫疼,咬紧牙关努力护着脑袋。警员一杆警棍挥得虎虎生风,接连抽打出十几下,棍棒击中骨头的闷响一下比一下沉,这样打出来皮肉伤不多,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但伤的都是内在,骨头、内脏无一能幸免。
“我不要听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警员一把揪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我要知道,关正英开公司的这些钱都是哪里来的、他还有哪些秘密银行账户、牌馆是怎么把钱转过去的?”
江去雁哗地一口血吐出来,喘气都喘不上来,嘴里都是甜腥的味道。
警员被他弄得一手的血:“你最好是早点说出来,免得受太多罪。”他狞笑两声,“上次抓他的贴身秘书,他筹了两天的钱才过来,你估计一下这次他要筹多久的钱?”
“我……我不知道……”江去雁疼得抽搐,两眼翻白神散,血和眼泪糊满了整张脸,“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警员一巴掌抽在他脸上,再次把他打翻,用鞋踩他的脸:“这么靓的一张脸要是毁了,他可能就不喜欢你了哦。”他威胁道,“到时候连出钱捞你出去他都不愿意,我可以把你送去惩教所*,里面有很多很饥渴的男人,他们可不介意是男是女……”
后面的话江去雁其实听不到多少,他两只耳朵嗡嗡地鸣叫,脑袋里一时间都是空的。
关正英会来救他吗?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对于关正英来说,他其实可有可无。没有他,公司还有大把的模特帮助运营;大太太虽然信任他,让他有机会当个双面间谍,但是换一个人来也不是不可以。
关正英愿意捞他的贴身秘书是因为秘书跟了他多年,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已经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但江去雁呢?他才进关家多久?他有什么资格被关正英划为自己人?
就算弃了他一个,也不会给关正英造成多大损失的。
“我不知道。”江去雁闭上了眼,他说话的声音已经是不稳的了,“你再问我多少次,我都只有这一句可以答你。”
那警员叱骂了一句“死牛一边颈”*,把他踢到墙角里又是一阵拳脚相加。接下来的殴打持续了有半个小时,江去雁勉强护住了自己的脑袋,但是背上和腹部都遭到了持续的抽击,这中间他可能还吐了,也可能没有,他不记得了,到最后连怎么昏过去的都不知道。
等他昏过去之后,警员又用冷水把他浇醒,以强光刺激他的眼睛不让他睡着,再用湿布盖在他的脸上让他体验窒息感,等他快要昏死的时候,又把湿布抽掉,就这样来来回回地反复折磨,江去雁长这么大都不知道还有这么多惨无人道的私刑。
他进警务处的时候大概是晚上十点半,整场酷刑一直进行到后半夜,后来他彻底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身体和脑袋都已经被逼迫到了极限。可能是快要天亮的时候,也可能离早上还有很长时间,总算熬到那两个畜生累了、想休息了,刑讯才停止。
他们把他直接扔在审讯室里,等人一离开他立刻就昏了过去。
早上是那个警司把江去雁叫醒的,他在地上放了一杯水,示意江去雁可以喝,还把手铐解开了。
然后,他给江去雁带来了一个消息——
“我们联系了富正,公司说没有你这个人。关正英不会来捞你了,你死心吧。”
江去雁爬过去,他太渴了,哪怕一点点水现在对他来说都很重要。
但因为手脚都疼,他没有力气,还把杯子打翻了,他也顾不得其他,伸出舌头就舔地上的脏水喝。
那警司看着他那样子啧啧发笑:“再给你两个钟,讲不出来,我们就可以换地方了。”他进一步劝诱:“你也好好想想,你拼命帮他保守秘密,他转头就把你抛弃了。这种用完就扔、无情无义的人,还包庇他做什么?反正不是你死就是他死,不如早点把料给我们,等抓住了他的把柄,搞死他,就当报今日之仇,嗯?”
见江去雁还是不开口,只死气沉沉瘫在地上,他也不多浪费口舌,摔门而去。
其实不是江去雁不生气,他只是没有听到后来的话。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要失聪了,或许是被警员打坏了耳朵,又或许是他真的快要死了,五感在渐渐变得迟钝,痛苦也好像变得不那么重要。
人的身体真的很神奇,再剧烈的疼痛,如果持续时间久了,也是能适应和习惯的,习惯了就麻木了。即使疼痛本身没有减轻,但在体感上会让大脑觉得这不是一件那么重要的事情。
这就是他在这个可悲的、腐烂的、疲惫的人生里学会的最有用的道理了。
适应痛苦,接受痛苦,无论多么可怕的痛苦,他总会习惯的,习惯着习惯着日子就过去了。他也这么活了二十年不是吗?难道是他的人生很好过吗?难道生活什么时候善待过他吗?
玩物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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