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
兰姑坐在对面廊下, 一会儿低头绣两针绷子一会儿抬头望向前方。此处正对杨安卧房的窗户。窗口,提红拿着水壶伺弄着窗台上的几株盆栽,不时有杨安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这些盆栽都是我精心养育的, 你好生伺候, 仔细着些,手脚轻点, 别弄坏了它们。”
“院前那片地,你也整理整理,清出个花圃来, 再让人给我去买点花种,不拘什么花,适合这个时节栽种的都行。”
“算了, 花种麻烦,还是买花苗吧。”
“还有我午食想吃三汁焖锅,别让厨房做,你亲自做。他们没你做出来的有味。”
……
作为小主子, 吩咐仆婢做事本属寻常,但杨安的语气可不太好。兰姑挑了挑眉, 低头继续绣绷子。她从小伺候杨安,自然明白杨安以前不是这样的。小时候他聪明懂事,和善贴心,便是对他们下人也总温声细语。
或许是这几年被关得狠了,性情逐渐转变, 之前还只是越来越沉闷,这一年里逐渐转为暴躁。倒也不是只对提红一个人暴躁,其他人亦是如此。
当然对她这种身份不一般的管事,杨安是不敢的, 面对闵先生就更不敢了,至于主公,自是唯唯诺诺,也就只能拿下面不知其身世内情的人撒撒气。
不同的是,旁的下人即便当面不敢如何,私底下难免抱怨。唯有提红不论杨安怎么作都受着,甘之如饴。久而久之,其他人都避着杨安,不揽事不做事。反正提红会上赶着抢活干,他们乐得轻松。
这般一来,到得如今,杨安身边的事,八成都是提红一人亲力亲为,也是怪累人的。就这还得不来一句好话。啧。
兰姑耸耸肩,反正累的不是她。她只管依照主公的吩咐,看着两人不生事就行。至于二人之间门那点官司,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管它呢。
却不知,在屋中她目之不能及处,杨安一边高声“作践”提红,一边小心翼翼挪着床,偶尔压低声音道:“我挖了好几个月,总算把床底的青石板凿开,挖出一条道。只剩薄薄的一层土壤。我们俩一起,很快就能捅穿。”
提红瞄了眼远处的兰姑,侧身低头:“小郎君的意思是今天?之前不是说就算不能把宅子里的人全部放倒,也至少要把就近伺候的兰姑几人搞定吗?否则,我们便是逃出去,恐怕也很快会被她们发现。”
“来不及了。我们手上的东西太少,远远不够。”
自从与提红摊牌,彼此知道彼此的根底,他们就在开始计划。这些时日,他们借着生病与与学医认药的名义,找各种方法偷藏药材,可惜兰姑太谨慎。他们花了许久也只能搜集到那么一点。
若东西足够,倒是可以让提红借着经常往来厨房给他做吃食的便利下在对方的饮食中。但东西不够,用不得。若药倒一部分,另一部分没药倒,反而打草惊蛇。
杨安一叹:“若是时间门宽裕,我们倒是可以慢慢来。但现在不行。”
提红不解,现在不行,为何?
“他身体不好,鲜少出门,除非是有要事需要他处理。可如今他们已经走了许多天,至今未归,这种情况从未有过,只怕不是普通的要事。”
提红脸色大变:“你是说他们……”
“若我猜得不错,他们已经开始行动。立嫡立长。皇后有三位嫡出皇子在,没有旁人上位的可能。他们想扶持李恪,除非嫡出死绝。并且……”杨安深吸一口气,“他们想要的应该不是东宫之位,而是天子之位。”
提红身形不自主晃了下。也就是说,他们要杀的不仅仅是圣人嫡子还有圣人。是啊。嫡子没了,皇后尚在,身体康健还能再生。就算不生,距离圣人百年还有那么久,变数太大。
唯有圣人与嫡出皇子全部遇难,李恪才能成功。毕竟到那时,他不仅占长,还是目前诸多庶出皇子中心性能力最强的。
杨安抬头,对上提红惊骇的目光:“所以我们要尽快出去,想办法把消息告诉朝廷,不能让他们得逞。”
提红心头一紧,自然明白此间门之事的严重性,微微点头,不再多言。好在说话间门,杨安已经将床铺挪出约莫两尺之地,掀开盖在上头的青石板砖,露出个差不多能让一人进入的地道来。
杨安与提红相视一眼,扬起声音道:“现在离午食还有一个多时辰,不必这么早去准备。你来给我研墨,我要练字。”
提红躬身应是,放下水壶走近。
对面,兰姑瞄了一眼,见提红离开视野,但有杨安的话在前,倒也没怀疑。毕竟这种情况以前出现过无数次。杨安与提红做了无数场戏,为的就是今时今日。
两人先后钻入地道,杨安一人之力有限,还是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因而地道并不长,出口就在墙外不远。
两人捅破土层钻出来,这才发现周遭是一片荒野山林。提红蹙眉:“往哪走?”
她没出过宅子,来的时候都是蒙着眼的。哪个方向通向城镇全然不知道,怎么走?
杨安神色镇定。杨侑狡兔三窟,他跟着换了好几个地方。虽然同样没出过宅子,对附近情况一无所知,但平日未曾听见周围任何邻里动静,更不闻行人往来,便已猜到几分。
他望了望四周,指向前方:“顺水源而行。水流之地必有人家,一般城镇村落都在水源下游。”
两人疾步在山林穿行,不敢有半分停歇,只希望快些到达城镇。可惜天不遂人愿,没多久,身后便传来犬吠以及微弱的人声。
虽不知道对方说什么,但两人都明白是他们发现并找过来了,面色瞬间门大白。
提红咬牙:“小郎君,这样不行。我们分开走,我去想办法引开他们。”
杨安摇头,不太愿意。他活了十几年,就遇到这么一个真心诚意待他的人,此生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的一个。他不能眼看着对方去送死,还是为自己而死。他做不到。
见他不动,提红心急:“小郎君,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唯有你安全,主子才有希望。你快走。”
杨安没走,他忽然站定环视四周,将怀中的火折子递给提红:“趁他们还没追来,多捡些干草细枝点燃。”
提红满头雾水:“听声音,他们与我们应该还有段距离,想寻过来总需要些时间门。我再想办法引他们往另一边去,小郎君就还有机会逃生。可如果放火生烟,他们必会发现,立刻就能赶过来。”
“我知道。但他们人多,完全可以兵分几路,你一个人引不开的。并且你没听到吗?他们还有狗,可以闻着人气味儿搜寻。我们逃不了。为今之计,只能赌一把。放火生烟不是给他们看的。你照做。快点,没时间门了。”
杨安一边手捧干草细枝,一边催促提红。待提红加入,他才退开在地上搜索着什么,一边找一边问:“会潜水吗?”
提行不懂他要做什么,却还是依言回答:“会一点,以前学过游水,能稍微憋一会儿气。”
杨安嗯了一声表示明白,待提红成功点火,烟雾升起,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拿着。”
提红这才发现那是根藤管,不知道是什么藤,但中间门是空心的。
杨安指了指旁边的河流:“我们躲里面去,唯有藏在水里才能掩盖我们身上的气味。”
两人刚入水,不久后兰姑就带着一群人赶来,看到草木烟雾蹙了蹙眉:“扑灭它。”
又环视左右,指向下游:“他们必然会往城镇跑,顺着这条路去追。”
听着众人离去,提红欲要出来,却被杨安用手按住。果然,不一会儿,兰姑去而复返,见四下无人面露失望,重新吩咐:“分成两队,你们几个往上游去搜,其他人跟我去下游。”
又是一阵离去之声,这回杨安仍旧没急着出水,耐心等了好一阵,确定兰姑不会再度回来,才与提红爬上岸,匍匐在地大口喘息。
提红大惊:“小郎君不懂水,没学过憋气?”
杨安苦笑。提红恍然。是啊。小郎君一直活在杨侑的监视之下,哪有机会学习这些。还好,还好有那根藤管。可即便如此,对于全然不会水没学过憋气的人而言,藤管细小,那点空气也只能是勉强维持,是不太够用的。自己都尚且艰难,更何况是他呢?
“小郎君。”
提红越发心疼起来。
杨安却已缓过劲,站起身走到草堆旁边。兰姑的人还算谨慎,火已经没了,但因为刚灭,空气中还有烟雾缭绕。杨安想了想,重新捡来干草细枝,再次点火,尽量控制火势,只留零星火点,唯余烟雾上升。
“小郎君这是……”
“做成他们没有扑灭干净的样子,不过也不能存留太久,不然他们还是会察觉,会返回来再扑一次,那时自然会发现我们的手段,猜到我们的踪迹。
“所以我堆的干草细枝不多,还是在水边。等把这点东西烧尽也就没了。他们只会以为是刚才的烟雾剩余。我想让烟雾存留时间门稍微长点。哪怕只长一会儿,也能多一分希望。”
提红不解。杨安却没时间门多解释,又问:“上游下游都有他们的人,甚至满山都有他们的人在搜,你觉得我们该往哪里去?”
提红脸色微沉。是啊,他们能去哪?
杨安一叹,指向来时路:“若说还有哪里是暂时安全的,唯有这。他们一路从此而来,这边已经全部搜索过。”
搜索过便不会再搜,至少暂时不会再搜。至于后面他们没找到人,进行二次搜查,那也是后面的事了。这中间门的时间门差,足够他们想办法。
于是二人一边往回走,一边思索对策。然而变故再次出现。没走出多远,兰姑便带着人现身,挡住他们的去路。
兰姑冷冷扫视他二人,见他们浑身湿透,瞬间门明白了关键,冷嗤:“还挺聪明。我就说今日之事怎么这么奇怪呢。幸亏主公同我说,你或许已经知道了真相,让我看紧了。你房间门持续一刻钟没有动静传出,我便进屋查看。随后一路牵着狗带人搜山追寻。
“差点被你们骗了。好在我往下游找了一段就觉得事情不对。从你们逃走到我来追,这中间门的时间门不长,你们两个对周边都不熟悉,按理绝不会这么快逃出我们的掌控。一定有什么我忽略了的地方,因而及时带人返回来,果然堵到了你。”
兰姑看向杨安,目光锐利:“放心,主公交待,事成之前不会动你。你是自己跟我回去,还是我来动手。”
杨安面色铁青,默然不语。兰姑给的两个选择,他一个都不想选。
提红挡在他身前,护犊子的目光恨不能杀死兰姑。
兰姑冷嘲:“怎么,你们两个手无寸铁之人,莫非以为还能从我们手上逃脱吗?”
提红怒目:“我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你伤害小郎君的。”
杨安按住她,将她推到一边,直视兰姑:“你说事成之前不会动我?因为你们留着我还有用,是吗?让我猜猜,是因为李恪,还是因为我娘?或者都是?”
兰姑挑眉:“是又如何?你有的选吗?”
杨安轻笑,没有回答她的话,拉起提红转身就跑。
既然暂时不会动他,那他怕个屁啊!
“抓住他们。”兰姑大怒,“小郎君怕是想错了。主公说不会动你,这个动是指杀。”
也就是说,不代表不能伤害。
杨安一路狂奔,无动于衷。那又如何?他再也不要做囚徒。比起伤害,他更怕回到那个宅子里,被困一生。哦,不,不会有一生。她说的是事成之前。也就是说事成之后,杨侑没打算让他活。而倘若事败,那就更不可能留他性命了。
既然早晚都是死,他又有何惧。
杨安奋力疾驰,可到底年少,杨侑允他读书识字,却不曾教他习武。他的体力本就比不得兰姑这些会功夫的人,更加之自出宅子后一直在奔跑,中间门还躲在水里许久,已然体力不支,提红亦是如此。
追兵越来越近。兰姑轻蔑一笑,捡起一块石头仍向前方,击中提红左肩。提红闷哼一声,摔在地上。而杨安也因为一路拉着提红的手也被带倒。
两人爬起来想要再跑,可哪里来得及,兰姑的身影已至眼前,这回不是堵住去路,而是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团团围住。
兰姑慢慢走近:“小郎君,主公应该告诉过你,任性是要付出代价的。”
杨安警铃大作。代价……代价……
他忽然想起,年岁还小的时候,他并不是天天被关在院子里,偶尔也是可以出去玩玩的。但必须得杨侑允许,也必须有人跟随,而且不能走远,只能在家周围。
那时他们还不住在这里。那天他在家门口踢毽子,听闻前面有杂耍吆喝,就求跟在身边的小厮带他去看。按照杨侑的规矩,这是不被允许的,因为杂耍之地已经超出了他划定的活动范围。
但那小厮是个好人,并不知道他的身世,只以为他是主公亲子,觉得主公过于严苛,见他可怜,又想着就是出巷子口的地方并不远,且他一再恳求并承诺只看一眼,看一眼就回来。于是小厮满足了他。
可就是这一眼杂耍,让小厮送了命。
杨侑知道后,没有骂他没有打他,只冷冷看着他说“任性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然后让人把小厮带过来,按在椅子上,当着他的面活活打死。
他就这样看着板子一次次落下,看着小厮被堵着嘴喊都喊不出来只能嘶哑闷哼,看着他嘴里的那块布染成红色,鲜血一点点往外流,然后看着他失去生机。
往事回现,杨安倒吸一口凉气,立时明白了兰姑的意思。果然,兰姑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身边人抽出佩刀,朝提红砍来。
他们是暂时不能杀杨安,却并非不能杀提红。
杨安及时出手,纵身上前抓住提红滚落在地,刀刃擦着杨安的臂膀而过。提红大惊:“小郎君!小郎君何苦呢。提红的命不值钱,不值当你这么做。”
杨安不言不语。
身边人的大刀再来。然而这次杨安早有预料,抢先抓起一块瓷片抵在自己脖颈:“住手。你们若要杀她,我就自尽。”
那瓷片是经过处理的,前端十分尖利,确实能痛快要人性命。
兰姑脸色阴沉:“你以为这样便能救她?主公虽说暂时不杀你,可没说非常时刻也不行。左右你死在江都,长安也不知道。我们仍旧可以假装你还活着。”
杨安轻笑:“如果能这样,你们早就做了,不会留下我这个隐患。你们没这么做必定有理由。我娘不蠢,不论你们是想让她为你们所用,还是让她闭嘴不要揭发你们,在不确定我还活着之前,她都不会如你们所愿,对吗?
大唐第一太子 第19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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