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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烧

    铜锣湾避风塘,位于维园道对出的海面上,是香港1883年建成的第一个避风塘。
    这里既是船只停泊的栖息地,又是水上人家的聚居地。
    往西走,能看见形状各异的粗旷大石夹杂着野草延至成窄堤,尽头耸立着一座不大的白色灯塔,此处没有喧嚣,在闹市中更像是座小小的“孤岛”。
    他坐在堤坝边,从背面看,黑色T恤的领口隐约露出青色纹身,颇有闲情的抽着烟,时不时还拎起手边的酒瓶喝上一口,就这样一个人久违地看了场完整的日落。
    日轮在中环和尖沙咀之间坠入地平线,余晖将云彩渲染成苕荣色,光线映射在海面,为大大小小停靠的街渡、渔船添了层浓墨重彩。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许嘉伟也没回头。
    “干什么?跑路啊?”黄兆伦在他旁边坐下,瞧他一眼。
    “嗯。很久没来看日落了,原先都是跟兄弟们一起,被打的鼻青脸肿逃到这儿来……歇歇脚”,他深吸了口夹在指尖的烟,享受着尼古丁上头的瞬间:“我从前以为那是魏延,其实,那个也是许嘉伟,打不过的时候会跑,跟他们憧憬未来的时候会哭,喝多了还会唱很难听的歌。”
    那副受挫的语气,黄兆伦不看也想象得出许嘉伟满脸的惆怅,他瞥了眼地上的酒瓶,半开玩笑的说:“所以?你不是要唱歌给我听吧?”
    身边的人听完笑笑:“算了吧  黄sir,你别取笑我了,我唱歌很难听的。”
    “那群记者都撵上警政大楼门口了,你倒好,自己上这儿来抽烟喝酒躲清闲。”
    手里的烟燃尽,他捏着瞄准泛起波光的海平面,眯眯眼玩趣一投,“所以才要躲。段凯自首另有隐情,那些新闻看了只会觉得讽刺。”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做卧底做不好,当警察也当不好”,许嘉伟讽刺的笑了:“什么都做不好,真的很废。”
    “那就去当古惑仔,收收保护费,做好点儿还能像你以前一样,给那帮小弟当大哥,买鱼丸也不错,工资少点但用不着打打杀杀,又能吃又能赚,到时候我一定去捧场,来双份儿,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换个职业?”黄兆伦随手捡起身边的那盒烟,抽出一支,睨了眼他,轻松道:“借个火儿。”
    微咸的海风迎面打来吹散了烟草气,旁边的人叹了口气没有说话,黄兆伦接着问:“阿伟,你做警察是为了证明你自己的价值还是你自己的能力?”
    都不是。他只是想让世界上少一寸黑暗,少几个像自己母亲那样被毒品残害的人,许嘉伟摇头,看着远处逐渐亮起的灯火:“我想让这片土地多一方清明,更想让这片领土上不再出现那些肮脏上瘾的毒品,可是我很差劲,九年的卧底任务,到最后却出了岔子,明知道段凯是被迫包庇,也依就束手无策,还一个人跑到这里躲起来,我真的很看不起自己。”
    “你说,那些毒贩你抓了他们一次,被放出去后还会不会继续做贩毒的勾当?”
    许嘉伟思索片刻:“这个谁说得准呢,他们这种人如果找到机会很有可能会卷土重来,就像永远灭不完的虫蚁。”
    “坏人可以卷土重来,咱们为什么不可以?人家都没被打消积极性,你有什么资格自暴自弃的?”,黄兆伦弹弹烟灰:“警察,不是那么好当的,如果什么都那么简单,还要你来做什么?早就可以下岗了。”
    “我做过线人”,他抽了口烟,继续说:“我们去了两个人,我跟我同事,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打算清剿的那天黑警透露了警方的计划,还供出了份线人名单,途中我那份档案遗失,就抓到了我同事,是我亲手开的枪……”,他抬起手比划了下:“‘嘭’——,子弹就这样打穿他心口,我没得选,我当时也觉得我很窝囊、很失败,就打算不干了,可是如果我逃避,他就真的白死了,所以我没放弃。”
    许嘉伟目不转睛地听完,追问道:“那然后呢?抓到了?”
    “没有,头目跑去了国外,但黑警抓着了,在香港的‘黑作坊’也清了”,黄兆伦捻灭了烟,看向他:“阿伟,我更认为,放弃才叫失败,任何事,只要努力做了就不会徒劳无益。”
    “我明白了,黄sir”,他手指交在一起,顺势垂在身前:“我只是……在气自己蠢。”
    “好了”,黄兆伦拍了拍许嘉伟的肩,而后语气变得沉稳严肃起来:“既然明白了那接下来我就要说正事了。昨天夜里出入境事务处给了份近期入境信息,经筛查我们找出了那些俄方人员的基本信息,他们一天内来了20余人,接下来的事情正在跟俄罗斯联邦政府进行确认与沟通,车辆及直升机残骸包括枪械中可以发现的指纹,我们都拿来与死者DNA进行了对比,奇怪的是黑色冲锋车上有个人不在死者当中。”
    许嘉伟倏地睁大眼睛看过来:“什么?意思是有人还活着,但是…失踪了?跑了?”
    “如果不是周寅坤带走的话,这个人应该是唯一的生还者,并且经法医鉴定,冲锋车上那几个人不是因为汽车爆炸而死,而是车尾爆炸后,有人有用枪打死了里面受伤的人。”黄兆伦说。
    “怎么会这样……”,许嘉伟不由蹙眉,片晌才又开口:“要是这样的话……,那夏夏她,很可能也有危险。”
    *
    晚上六点,门铃响了。
    夏夏去开了门,这次来别墅给两人送饭的不是林城,而是林城的手下人,他把饭菜拿到餐桌上摆好,没有多说话便离开了。
    坐在餐桌前,她往楼上看了眼,今天周寅坤竟出奇的安静,吃完早餐就没有再来打扰过她,连午饭也没有吃,林城上去瞧过,结果见他在自己房间里睡着便没有叫醒。
    可已经一天了,都没个动静,睡觉怎么可能睡这么久,更何况也不记得他有白天睡觉的习惯。
    眼看饭菜都要凉了,寻思着夏夏还是上了楼。
    那房门紧闭,不清楚里面是个什么情况,她先敲了敲门,“咚咚——”,里面的人没有反应。
    过了几秒,心中不知为何有种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她舒了口气,紧张地将手放在门把上,往下一扳,小心翼翼地推开道缝。
    屋里面没开灯,窗帘遮得严实,昏昏暗暗的,随着门完全推开,外面的光线打进去才看到床上睡着的人,他仰身躺着,一只胳膊曲于头顶,一手随意搭在床边,深蓝色的被子斜搭在腰间,看起来睡得很沉,
    就着身后的光夏夏走进去,小声的问:“你吃晚饭吗?”
    周寅坤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她又换了个说辞,试着叫醒他:“送来的饭菜挺多的,我自己吃不完,你要一起吃吗?”
    实际上周寅坤听见了,从她开门他就知道了,只是觉得脑袋很沉,没什么精神,疲惫的要命,睁眼都费劲,除了想睡就是想睡,于是他翻过身来,换了个姿势,却仍然没有要醒的意思。
    见他动了,可好像又睡过去了,夏夏莫名觉得不对劲,她伸手过去试探着推了推男人赤裸的胳膊,轻声地问:“你,没事吧?”
    此时,触碰到身体的温凉掌心传来超乎常人体温的无比烫热,她又下意识摸了摸周寅坤的额头,火烧火燎温度高的有些夸张,甚至还冒着层虚汗,明显就是发烧了。
    自夏夏印象里,他身体壮得像头牛,发烧感冒这种事周寅坤从来没有过,思来想去,大概跟他背上的伤口有关系,闹不好真的是发炎化脓才会这样的,越想心里就越害怕。
    她大着肚子跑去楼下,从医药箱里找出一支体温计,退烧药却怎么都找不到,情急之下她干脆把药箱翻了个个儿倒在沙发上,扒拉了一溜够也没有找到一盒退烧药,她索性不管了,拿着体温计先上楼去了。
    体温计轻轻贴近男人额头,摁下测温按钮,显示屏亮起,显示出的数字让夏夏一惊:“40度?!”
    听说体温若是高于40度,很可能会被烧坏脑子的,还很有可能会脱水或者休克,当下最主要的就是让他体温降下来才行,没有退烧药,就只能先物理降温了。
    她到浴室拿了条干净毛巾,用冷水沁湿后拧的半干整理成长方形,抬头就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又透过镜子里看了眼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人。
    亚罗跟林城都没在别墅守着,就算现在自己一走了之也不会有人拦着,怎么想都觉得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是……也要让他体温先降下来才行。
    原本滚烫的额头一阵湿凉,不睁眼也知道是谁,那股雪糕味儿自打刚才就闻着了,忽远忽近的,却能让人睡的踏实。
    夏夏在床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屋里只亮了盏昏黄的床头灯,暖光映在他的侧脸,为深邃的五官添了几分柔和,精壮的身体随着气息而起伏,时不时还紧紧眉头,不知道是做梦了还是后背的伤口疼,如此看他倒也没那么可怕,会发烧生病,也没有三头六臂,就是个普普通通有血有肉的人罢了。
    还记得在蒙诺克岛时那位医生说的,“再可怕的人终究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就不会永远一成不变”。
    那他的逻辑又是什么呢,又改变了什么呢?
    耳边忽然闪过他昨晚的话,他问如果他们不是叔侄她会不会动心,如果他没有杀赛鹏,她会不会愿意跟他过日子………
    这话听起来是普通的问话,简单的假设,细琢磨,又更像是种没底线的卑微和祈求,一点也不像那个狂妄自大本事通天的周寅坤。
    而自己答案究竟又是什么呢?
    时过许久,夜已深,窗外雷雨交加,沙发上坐着的女孩已经不在了。
    巨大的雷鸣叫醒了梦魇中的人,他猛地坐起身,冰敷额头的毛巾已被体温染成温热,啪嗒掉在床上,睡得太久都分不清哪些是梦境,哪些又是现实,他叫了声:“夏夏。”
    没人回应,周寅坤顾不得身体上的不适,鞋都没穿,仓皇的地把所有房间找了个遍,小兔不在,哪里都没有,没有她的味道,没有她不耐烦的回应,整个别墅清净极了。
    最终,她还是走了。
    这是第一次,内心极度的失落夹杂着莫名的恐惧,老妈丢下他走了,好不容易捡了只狗还是只短命鬼,现在养的兔也跑了,男人嗤笑一声,心中道:“也是,谁会愿意留在他这种烂人身边一辈子呢?”
    可那又怎样,他周寅坤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才行。
    下一秒,他拖着沉重的躯体夺门而出。
    *
    外面雨很大,夏夏在别墅里寻摸了一圈也没找到把雨伞,淋着雨到了附近一家24小时营业的药店。
    上了年纪的值班女店员见眼前浑身湿透的女孩,还挺着孕肚,她先是怔了下,连忙上前:“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需要买什么药呢?”
    夏夏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身上还滴着水她便没往里走,就站在门口:“请问,有退烧药吗?”
    女店员走近,语气温和:“有的,是感冒引起的发烧吗?有没有尝试过物理降温呢?”
    她想了想:“他身上有比较严重的伤,应该是炎症引起的,我有用冷毛巾给他敷额头,可是没什么用,测过几次体温,一直都是40度,睡的很昏沉”。
    “炎症引起发烧的话,用这个就可以”,女店员去货架上拿了盒药,接着说:“他现在体温过高,已经很严重了,可以先让他吃了药观察一小时,如果依然没有退烧的迹象,还是去医院比较保险。”
    “我知道了,谢谢,那就要这个吧”,夏夏掏出已经湿透的港币,迟疑道:“不好意思,刚才来的路上淋湿了。”
    女店员双手接过来,好声道:“没关系的,你是来帮你老公买药的吗?”
    夏夏没有说话,只是尴尬笑笑。
    答案显而易见,后者微微一笑:“你大着肚子还冒着大雨来帮他买退烧药,我想你们感情一定很好吧。”
    丈夫,老公,她从来没把周寅坤跟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过,这段关系里,从始至终都是叔侄间扭曲乱伦的悖逆之事。
    路灯的光被大雨罩了层水雾,在黑夜中也显得不如平时明亮,雨打在身上冷极了,怕药被弄湿,她又紧了紧袋子上的结,抬头的瞬间就看见远处高大熟悉的身影,隔着几十米都能感觉到那股腾腾怒气,夏夏脚僵在原地,还不忘攥了攥手里的袋子。
    不远处的女孩,独自在街上走着,湿透的连衣长裙沾粘在身上,显得那道身形更加纤瘦,孕肚更加圆挺,狼狈极了。
    冲向头顶的怒火,连大雨都浇不灭半分,却在看见她的那刻被熄灭了,周寅坤脚下一顿,紧跟着大步走了过去。
    他上半身赤裸,裹着的纱布早已被雨水浇透,路灯的光照在脸上,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气势可没输半分,扯着夏夏的胳膊拉到怀前,直视着她的眼睛:“周夏夏,是不是要我把你绑起来你才满意?就算要逃是不是也要挑挑时候儿,现在几点了?夜里一点了!顶着大雨乱跑什么?你腿就长得这么多余!”
    没有反驳也没有反抗,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周寅坤气笑了,一字字地从喉咙里吐出来:“你还真是,死都不愿呆在我身边”。
    周寅坤这样时不时的发疯,夏夏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了。
    她面无波澜的看着男人把话说完,拿着袋子的手在那双怒目前稍稍抬了抬,雨珠滴滴砸在塑料口袋上,发出嚓嚓轻响,流下一道道水痕,雨声很大,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去买这个了。”
    周寅坤看都没看的夺过来一把扯烂,瞧见里面的东西,他突然眸中顿滞,难以置信地问:“这么大的雨……你就为了买这个?”,那目光锐利,又偏偏没有训人的意思:“蠢不蠢?带把伞不会?打电话给林城、亚罗也不会?”
    “别墅里没有,我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伞,我没有手机也不知道他们号码,擅自碰你的手机又不太好,药店不是很远,我就自己来了”,大雨滂沱湿了白皙的脸蛋,她神色淡然,语气依旧平静:“回家吧,在这么淋下去,你的病只会更严重。”
    周寅坤一言不发的对上她的眼睛,在那双干净明亮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小兔没有走,她只是……怕他死了,即便,他是周夏夏口中的烂人。
    伴着一声雷鸣,他直接将人搂进怀里,湿透的衣服粘在身上,怀里的身体都在冷的发颤,他又拥的更紧。
    雷声很大,几乎掩盖了周寅坤沙哑的嗓音:“以为……不要我了。”
    原来,世上还有比失而复得更令人怦然心悸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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