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渴推开家门,看到何家好躺在沙发上睡过去了。他想把何家好抱起来送进房间里。何家好醒转过来,还抽噎了一下。陈若渴看着他哭肿的眼睛,抱住了何家好。他们一直抱拥着坐在沙发上,也不说话。何家好本来以为自己把秘密说出来会舒服很多,但是真当说出口之后,发现也没什么改变,只是一句话而已,说了和没说,仿佛毫无区别。
他知道会有区别,明天世界就会发生变化。但他不敢去细思那个变化。
陈若渴忽然亲了下何家好的脖子,说:“我的影片试映版,要不要先看看?”
何家好狐疑地望着他,说:“怎么会让你拿回家放?”
陈若渴也没回答他,开始准备客厅的投影。他准备完毕,又去厨房倒了杯水递给何家好。何家好捧着水杯,缩起脚,靠坐在陈若渴身上。
影片慢吞吞开始兀自放映。凌晨的世界仿佛金鱼缸底,水波缓慢流动。镜头在过过山隧道,朦朦胧胧。屏幕上打出片名《船底星》。
何家好看了陈若渴一眼。
下一帧,何家好看到十八岁的自己坐在小镇的废弃戏台上,等着另一个在电话里约好要见面的同伴。陈若渴从巷口跑过来,蹿到他背后,捂住了他的眼睛。
何家好叫:“阿仔。”
背景音乐是一首慢吞吞的中欧钢琴曲。阿仔和阿奇穿着校服跑过小镇的早市。当时那套校服是问镇中心中学的学生借的。何家好记得陈若渴穿的那件袖口上面还写着那个男孩自己喜欢的女孩的名字。何家好的校服太大了,他常常把手缩到袖子里面,用袖管甩来甩去打陈若渴玩。陈若渴于是把他的袖管绑在一起打了死结。
阿仔离开小镇的时候,只有阿奇去送他。对于阿奇来说,小镇的长途公车站就像宇宙的奇点,坐上去,要去哪,是恐惧和未知。于是他只是看着阿仔走了,自己永远留在小镇上。他们很小的时候,会一起躺在屋顶看星星。因为全镇停电,世界灰蒙蒙静悄悄的,只有星星是世界上唯一在发光的事物。他们那个时候有很多未来可想。
何家好说:“我未来想拍自己的电影。如果你还没长歪的话,我也考虑让你做男主角好了。”
陈若渴盯着他看,笑起来。何家好还理着乖乖头,伸手揪了下陈若渴的脸颊问:“那你呢?”
陈若渴说:“我未来,等着做你的男主角。”
他们蹲在屋顶上。楼底的摄制组说:“可以下来了。”何家好冲楼下喊:“你们上来看星星啊。”
于是一群大人呼啦啦地也跑到屋顶,大家围在一起百无聊赖地看着天空。陈若渴坐在人群边上,要越过挤挤挨挨的人能看到何家好那颗乱晃的头。何家好低头的时候,和他碰到了眼神,在人群中间朝他笑笑。
那天,他们认识了许多星座。知道了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其他的星球在宇宙中漫游,也了解到他们其实也不过是宇宙中的两颗十分渺小的粒子。
他们的相遇可能已经是某种神衹。
三十来岁的阿仔回到镇上的时候,阿奇已经是个离异的中青年。他们其实再无共同话题。坐在小吃店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尴尬地沉默下来。阿仔那个新奇的外面世界,阿奇那个困闷的小镇人生,像两杯都冷却的茶。
他们坐在防空洞里,聊起各自人生的种种。之前铁轨底下那个防空洞一直是当地小孩子帮派聚集点,里边散满了零食包装袋。何家好坐下来聊人生之前,像志工一样捡起了垃圾。陈若渴只好跟在他身后,把零食包装袋塞进垃圾袋里。
他们靠在一起,何家好觉得自己简直无法想象三十岁的人生会变得怎么样。陈若渴抱着腿,假装严肃地说:“会变成大导演。”
何家好就严肃地回他:“那你就是大明星。”
陈若渴偷偷捏了捏何家好的小拇指。何家好缩回来,整张脸从头熟到了脖子。他抬眼看着防空洞顶被小孩子画满的画,自己抓了一只马克笔也在上面写:阿仔和阿奇到此一游。陈若渴说好土。何家好笑嘻嘻。
那天拍完杀青戏回了房间。陈若渴抓着何家好亲他的脸颊。何家好躲着,靠在床头。他们长久地抱在一起,好像知道会就此分离一样。何家好说:“陈若渴,我还要回自己房间收拾行李。”
陈若渴抱着他说:“哦。”但是没放手。
过了一会儿,何家好还是扯开了他的手,跳起来,亲了下陈若渴的嘴唇,笑着说:“再见。”
投影上打出“全剧终”。
何家好回过神发现自己脸上又淌满了眼泪。陈若渴替他抽了张纸巾,搂着何家好说:“本来是要送你的生日礼物。这部电影会在下个月,你生日那天,在全国特定院线上映。”
他看着何家好轻声说:“演员何家好。”
那晚,他们就没有再睡了。他们开始聊起没有见面的那漫长八年。陈若渴高峰低谷的职业演员生涯,何家好一日重复一日的饭店老板生活,也像两杯放冷的茶。八年的茶垢在各自的杯底淤积,发苦,发黄,一无是处。
好在他们现在总算拥抱在了一起。
他们偶尔一起笑出来,偶尔又一起沉默。到最后,何家好累了,依偎在陈若渴怀里睡了过去。
他再醒来的时候,剧组特殊叫早服务——大嗓门副导演已经开始挨个敲房门。何家好睡眼惺忪,又在海豚宾馆不大不小的床上翻了个面,他再一次不知道把被子踢到哪里去了。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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