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珍看见男人在凝神,便没有打扰。元宵节本是合家欢聚之时,这个姓卫的男人却独自来听曲,想必也是个孤家寡人。陈小珍朝男人行了礼,走到窗边,刚想合拢窗子,看见楼下小贩手里的灯谜,不由得心里一动。
“三文钱给你,我来猜一个。”她抛了银钱下去。
小贩抬头,见一个绝色美人,大喜,赶忙收了钱,递上去一个灯谜。陈小珍取了灯谜,回头朝男人一笑:“客官要不要也来猜猜?”
纸条展开见一行谜面:雨打黄梅头。男人看了,困惑:“这说的倒不像京城景象了。”他沉思,“倒像是江南。”“巧了,我是姑苏人。”陈小珍笑。“姑苏?那真的是远。”男人轻叹。楼下小贩咚咚敲着锣,应该已经有第一个人猜出了灯谜,大家哄笑着分食着肉饼。
楼下越热闹,越显得这厢房里何其冷清。客人和妓女,本是最无情相对的角色,此时忽然有些惺惺相惜。“既是姑苏人,怎么会来京?”男人问。“为了找我弟弟。”陈小珍照实答,胸口却一起一伏。人流攒动的街上传来小孩子的笑。远处佛塔里金钟响起。太阳要落下去了。
“你弟弟叫什么,没准我能帮你找找。”男人诚恳。
陈小珍哀哀摇头。弟弟已经死了。这话她没说出口。她要找的不过是杀弟弟的人。正在那时,人群骚动起来。众人一脸莫名。小贩伸了头颈望了远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消息像浪花一样通过人群一层层传过来,才听得有人喊:“东宫着火了!东宫着火了!”
储君的住处失火,这可是天大的事。大家都慌了神。有人在街上奔跑起来。唯有这扇厢房的窗口,一瓶微微枯掉的红梅旁,陈小珍和男人静静站着。陈小珍淡漠。她对大梁贵族素无好感。就算死了一个也无甚波澜。而她看向身旁的男人,却见他像是惊得说不出话,脸色已然煞白。
陈小珍忽然觉得无趣,转头望了窗外的天。一片火烧云。
这是她自开平十四年来的,活在世上过的第九个元宵节。
晚霞还是一样的烂漫。
6.
开平十四年,姑苏。
天色将暗,城中的花灯都渐渐放起来。长明巷口的陈家,长女陈清云正擦拭着一盏玻璃灯。下人们递来一方红木盒,里头装着老爷夫人亲手写的灯谜。陈清云小心翼翼地将纸粘在玻璃壁上。
“当心,阿晏!”她忽然喊。
只见弟弟阿晏从院子里跑进堂屋,满头大汗。
那玻璃花灯放在木案上,被他小手一挥,差点就要跌到地上。“毛毛躁躁的这么急作甚?”陈青云问。她看见弟弟满手的灰,笑:“你去捉鬼了吗?哪弄的这么些黑泥呀?包袱呢,送给庄家弟弟了么?”
其实阿晏和大眼儿从书院分别后,又跑到闹市上,疯玩了一下午才回家。“没捉到呢,姐姐,”阿晏稚气,羞涩承认,“包袱给了大眼儿。不过我从女鬼那儿得了一本书。”
陈清云一愣。只间弟弟果真掏出了一本小书。她拿过来,却见封面上西厢二字,不由得心里大惊。“你在书院里看到了女鬼在看书?”她问弟弟。
“可不是,女鬼穿着白裙子,在屋子里躲着呢。我们一走过去她就吓得跑了。大眼儿还说,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鬼了。”
陈清云有所耳闻,书院的主人李先生正有一个小孙女。没准阿晏他们看到的就是那女孩子。
“书放我这儿。你先赶紧去洗个手。”她说。
阿晏答应,笑了一下就跑开,临走前又扑上来靠在姐姐身上。“姐姐做的酒酿豆花真好吃。”他撒娇。
陈清云点点头,任阿晏黏住她玩,眼睛却忍不住盯着书看。阿爹阿娘管她严,素来不许看这等才子佳人。陈清云胆子也小,闺中女伴都私自传阅,她从来不敢参与。那一刻却忽然兴起,趁阿晏跑走,众人都不注意,将书翻了两页。
“情不知所起......”
她盯住,快速地一行行看。
又翻了数页。
“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陈清云一惊,合了书。没想到艳词里也有惨烈句子。她抬头,看见残阳一线,霞光漫天,不由得微微怔住。“云儿,灯贴好没有?”娘在外头说。
陈清云连忙提了灯走出来,交到娘手里。“我看你站在窗边,走什么神?”娘笑问。陈清云当然不敢提起西厢,只说是看见晚霞。“没想到一月了,天还是这样好,干净得跟夏天一样。”陈清云说。一年四季她最爱夏天。这回娘也不说话了。二人静静望了四合院上方的晚霞。粉紫色,漫天遍野。
“听说春天,书院里要来个新学生。年纪大一些,稳重点,也是榜样,叫阿晏他们都收收心。”娘说。
“是么?”陈清云浅浅一笑。
“好像就是姓夏。”娘轻轻说。
“噢。”陈清云应一声,就不说话了。
那晚霞渐渐地落了幕。元宵灯会要开始了。陈清云见阿晏朝她跑过来,脸上带着笑,眼睛弯起来,头发柔柔地拂在额前。
弟弟身后是姑苏澄明的天,长明巷空荡荡的石板路,各处人家门前悬着的红福字灯笼,和一轮残阳如血。
那是多少年后,陈小珍日日夜夜的梦了。
第46章 番外篇(二)盂兰盆节
七月半,盂兰盆节。
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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