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很久,何翩然只说出了三个字。
“别和我说,”许伊的声音里不知什么时候也夹杂了哽咽,“你和它们说啊!和你的梦想说啊!这些都和我没有关系,你现在放弃对不起的也不是我,是它们啊!你问问自己,当初是为了什么走到这里,为了走到这里又放弃了多少其他的东西?现在你的手术都已经成功了,为什么要在最有希望的时候说放弃?我认识的何翩然……我认识的何翩然绝不会这样!”
许伊松开手,何翩然跌坐在地上,下意识伸手扶地,掌心传来艰涩的硌痛,她低头,看见一块熟悉的、朴素的金牌在她手心印上了一串字母。
那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块金牌,世界青年锦标赛冠军。
那一年她十六岁。
……
“教练,你看起来比我紧张多了。”
“教练,我要把322放在最后。”
……
已经是很久远的陈年往事,甚至,和她经历这些的那个人也已经离去,可她忽然回忆起这些细节却仍然历历在目,无法忘怀。
十六岁的何翩然初出茅庐,第一次亮相在世界赛场,那一年的名不见经传与横空出世惊艳了不知多少世人,而当时换来这一切的,是她不计后果的大胆冒险,临场改换动作。
那个拥有最单纯勇敢的十六岁少女哪去了?
六年前的她和今天一样,都是一无所有啊!
“对不起……”
看着手掌上发红的印痕,何翩然低声地,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这一次她是真的说给自己,说给那个还活在她心中的十六岁的自己。
许伊坐在地上,刚才的一番话好像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她是说给何翩然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眼泪顺着脸颊不断下落,她用手背摸了一次又一次,就是抹不掉心底和眼泪一样蔓延的悲伤。
“如果连你都说放弃……”许伊的声音断断续续,不真切的脆弱在声线里飘荡,“连永远向前的你都说放弃的话……”
何翩然没有回答,她再控制不住,哭出声来,牢牢抱住许伊,两个人哭成一团。
她们拿过那么多的荣誉,拥有过那么多的梦想成真,而这一刻的所有委屈和不甘都不比成就来的更少。
“我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莫斯科奥运会,我们一定要一起参加!就算我没有夺冠的可能,我也要在冰上和我们的梦说再见,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对不起……我只说最后一次了,对不起!”
何翩然的话最后因为哭声模糊,可她自己心里听的清清楚楚,她怎么可以那么想!那些她付诸了一切的追逐,怎么能在一点点困难面前就裹足不前?那是她唯一的梦啊!那是她和花滑,和所有人的重要约定,更是她和自己的承诺。
十六岁的世青赛金牌在左手边,十九岁的奥运会金牌在右手边,十六岁是她传奇的开始,但十九岁绝不是终结!
“开门!开门!”
舒涵紧张急促的声音伴随“咚咚”的砸门声,许伊从何翩然肩上抬起头止住抽噎,瞬间就破涕为笑:“我们要不要快点开门?一会儿大姐大撞进来,破坏宿舍财产可就麻烦了。”
何翩然也笑了出来,她相信舒涵绝对能在情急之下干出这样的事,她和许伊互相搀扶着爬了起来,把门打开后,发现所有女队的人都挤在门口,紧张又担心地盯着她们两个人。
“你们在搞什么!”舒涵显然是气急了,又看到两个人脸上再明显不过的泪痕,语气很紧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没什么啊,”许伊不在意的勾住何翩然的脖子,另一只手挥了挥,“我和风扇谈谈人生聊聊理想嘛!”
舒涵知道从许伊身上问不出什么,于是把狐疑的目光调转向何翩然,“风扇你说!”
“我……我们就是像小伊说的那样啊……”何翩然不擅长骗人,回答显得格外僵硬。
“刚才搞出那么大动静,谈什么需要这么激烈?我告诉你许伊,风扇现在身上的伤还没好全,要是再出个意外……”
“你看她活蹦乱跳的,能有什么意外,”许伊抬腿,用脚尖轻轻戳了戳何翩然的膝盖,“快给大姐大展示一下你这两天的训练成果!”
何翩然这两天在陆上的训练的确有所恢复,可是这里人这么多,她实在不太好意思,舒涵看两个人的神情也明白了大半,若有所思沉默半晌,拍了拍何翩然的肩:“你没事就好,下次可别这么吓人。”
这次的风波在何翩然的恳求下,舒涵还是瞒了下来,没有告诉余教练。
许伊和何翩然也恢复了以前的样子,何翩然再没说过关于放弃的任何话,而其他人的非议似乎也再难传进她的耳朵里,一切与恢复训练无关的事,她仿佛浑不在意,专心致志每天奔波在宿舍、食堂、训练馆和康复中心四个地方,当食堂熟悉她的阿姨发现这个之前拄着拐杖来打饭的小姑娘开始每天大步流星的走进来,又恢复了当年巅峰时期傲人的饭量,她们于是成了第一批感觉到那个天才少女马上就要恢复的人。
大奖赛分站赛就是在何翩然的恢复中如火如荼拉开序幕。
这次大奖赛的分站赛和她毫无关系,但何翩然还是坚持要看直播,她调整好心态之后再看瓦伦蒂娜和夏天的比赛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灰暗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炽热的求胜心切,这种迫不及待让她更努力的投入到恢复训练中,连负责康复指导的医生都觉得何翩然的情绪和之前完全不同。
林凡一直都没有放弃过鼓励何翩然,她总是在工作之余到何翩然身边拍摄一些她恢复情况的视频资料,问她几个问题,何翩然的状态恢复在她自己看来也有点不可思议。
“这段时间你的情绪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啊!有什么秘诀没有?”
何翩然只是笑了笑,她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要怎么说,她真的的秘诀是有一个够凶残的挚友,在关键时候能够抽醒她发昏的脑袋。
中国队除了何翩然以外,分数有资格参加大奖赛分站赛的就只有苏薇一人,梁冬露年纪还小,技术也没有到出成绩的时候,征战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苏薇的肩上,她这次除了中国站的比赛,不幸分到了俄罗斯站,不得不和夏天以及其他国家的好手竞争领奖台,来争夺大奖赛总决赛的名额。
临走前,何翩然专程到机场去送她,给她加油打气:“你现在已经是国家队的一号了,放心吧,紧张是正常的,但只要自己尽力做好就可以了。”
“如果我赢不了怎么办?师姐,你养伤之后,我怕我们这些年第一次错过大奖赛总决赛。”苏薇还是很担心的样子,显得格外没有自信。
“我在的时候你都曾经进去过总决赛,放心,这次也一定没问题,加油就好,哪怕抽到挨着夏天的签位也不要紧,她滑她的,你滑你的,只要认真对待,你能做好的。”
苏薇在何翩然受伤后自己也十分奋发,俄罗斯站,她仅次于夏天,拿下了银牌,顺利进阶大奖赛总决赛。
可是没有何翩然的大奖赛总决赛,评论界似乎都觉得少了点什么,她的名字再次被人提及,可流出的消息却是她现在还没有恢复正式的冰上训练,这种期待又转化成了失望,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不怀疑,那个统治女子花样滑冰界三年的女王恐怕再也不会回到冰场上了。许伊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何翩然也完全不在意,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言语的解释有时总是显得格外无力,她需要的是真正努力换来的真相。
即便如此,许伊还是不想让何翩然再看大奖赛总决赛的直播。
“夏天和瓦莱有什么好看!你付出后照样把她们治得服服帖帖!”
许伊是这样说的,但何翩然明白,她害怕自己被两个人出色的表现刺激,而自己其实心中也有个脆弱的声音一直重复:不要看,不要看。
最后,何翩然还是打开了电视。
就算她只逃避一时,真正的较量也始终都会如影随形,不会等待她的脚伤和心态。
竞技体育总是这么残酷,时间则是它最好的帮凶。
许伊不想让何翩然自己看比赛,于是也坐在她旁边,今年的大奖赛总决赛,她和徐佑虽然发挥出色刷新了赛季个人最好成绩,但还是没能入围,而静悄悄的队内宿舍楼道里,她们两个就像是被隔绝在外的异类,其他人都在现场,而隔着屏幕的她们,就好像和这项她们已经付出全部青春的运动,如今却看起来和他们毫无瓜葛。
讽刺又难过。
刚好是女单短节目最后一组,解说的声音激动的介绍每一个正在热身的选手,介绍到夏天和瓦伦蒂娜时,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作怪,许伊感觉到,何翩然悄悄握紧了她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可以看到瓦莱和小粉两个人的新短节目了!
☆、第169章
何翩然很少有这样的感觉。
她忽然觉得很害怕,眼前这一切似乎都和自己没有关系,这是夏天和瓦伦蒂娜的对决,是属于她们的竞争,而自己在这个时候只是一个旁观者,就像一个观众,置身事外,可她明明又曾经是其中之一,明明有机会和她们一样。
假装出去倒水的功夫,何翩然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后才回到房间内,这时,瓦伦蒂娜已经在冰场中央摆好了开场动作。
一身黑色的瓦莱有种神秘莫测的哀伤,黑色与栗金色长发一起映衬出肤色雪白,她低着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似乎是紧张的缘故,何翩然注意到她的小腿轻颤两下,可很快又恢复正常。
这样的比赛,即使是何翩然也会经常感觉到紧张,这对于她们这样的高水平运动员来说并不是可耻的事情。
莫扎特的《安魂曲》是经典中的经典,但风格却是瓦伦蒂娜从来没有尝试过的,用于追魂弥撒的歌曲带有浓厚的宗教意味,哀恸中涌动着悲伤,这是很难掌握的一种风格,悲伤和痛苦演绎的火候不够,那自然乏善可陈,味同嚼蜡,但如果演绎得太过,那又是另外一种浮夸虚假,丝毫不能打动观众,更不会打动裁判。
可瓦伦蒂娜既然有自信选这样的曲子,亚历山大教练一定不是积极冒进,心中无数。
音乐开始,沉重的管风琴就让人呼吸困难。
没有剧情的古典乐难以诠释是花滑选手们公认的,但往往越是这样的配乐就越能突显选手与众不同的气质。瓦伦蒂娜虽然是典型的美国美人,但气质里却蕴含着西方古典的味道,像一杯加了恰到好处奶的英式红茶,有回甘有醇香。她适合这样的选曲,适合这样的编排,虽然以技术和力量见长,但开场芭蕾般的舞蹈还是让人从这非凡的艺术气息里嗅出她独特的魅力。
旋转的力量,用刃的角度,滑行时,瓦伦蒂娜用极快的速度积蓄力量,修长匀称的双腿暗藏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爆发力,当她结束压步,何翩然不自觉绷直身体,没错,她果然又有了进步,在阿克谢尔三周进入前的难度步伐精湛纯熟,起跳瞬间轻轻侧过身体,再调转方向,一气呵成!
同样是阿克谢尔三周,何翩然、夏天还有瓦伦蒂娜完全是三种不同的风格,瓦伦蒂娜最敢于发力,她绝佳的力量感让整个跳跃都充满惊险刺激的美,高度远度让人屏息凝神,出色的滞空感甚至有振臂欲飞的错觉。
落冰的角度堪称教科书一般,大概会让无数阿克谢尔三周跳落冰存周的男选手汗颜。
掌声里,瓦伦蒂娜没有洋洋得意,没有笑容,只有沉寂的面庞,她双手虔诚地划过十字,从左到右,犹如祈祷,莫扎特的音乐有着灵性的能量,仿佛让人看得到天国散发出的光辉,这光彩慢慢将死亡笼罩,但哀伤始终是哀伤,是对活着的人最无法抒怀的痛苦,生命消逝时迸发出诡异的强大力量,音乐不像哀婉的细细吟唱,反而奏出气势恢宏的交响,瓦伦蒂娜已做好第二跳的准备,她的浮腿轻轻向后,平伸开一定距离,紧绷的大腿肌肉能看出为了这样的准备她已灌注了全部的力量,路兹三周跳从点冰开始就拥有完美的开局,空中的三周如同飞翔,停滞时间令人咋舌。
何翩然还记得,瓦伦蒂娜曾经不止一次说过她爱死那种飞在空中的感受。是的,她说这就是飞,她能飞起来,飞的那么高,俯瞰冰面,最高处观众错愕的目光近在眼前。这是属于她的骄傲,金牌都无法代替的光芒。
落冰瞬间,瓦伦蒂娜再次腾空!
这一次,她的似乎对力量有所控制,音乐的节奏被把握的很好,她再也不是夏天口中那只蹦蹦跳跳的兔子,在追求力量的同时,她已经学会用炉火纯青的技巧去控制她的力量,这需要付出很多,当天赋和汗水凝聚在一起,孕育出的必然不可阻挡。
“瓦伦蒂娜没有接后外点冰三周跳,她接上了路普三周,拿出了她最高难度的连跳等级。”
解说显得有些激动,可是何翩然却暗自摇了摇头。
这并不是瓦莱最难的连跳啊!
她是能跳阿克谢尔三周跳接后外点冰三周跳的天才!
即使自己和夏天同样能掌握阿克谢尔三周这样高难度的跳跃,但她们永远无法在后面接上这样超凡的连跳,只有瓦伦蒂娜,只有她能做到很多男子选手都无法完成的连跳,这个世界是存在天才的。
跳跃的安排如此紧密,这大概和音乐的节奏有关,莫扎特让激情和死亡孕育出圣咏一样的音乐,这音乐的节奏又成全了瓦伦蒂娜的技术特点,亚历山大不愧是世界一流编舞,他将音乐特点发挥的淋漓尽致,又为瓦伦蒂娜创造了任她驰骋的空间,三个跳跃,他把这三个跳跃安排到了一起,音乐紧凑,瓦伦蒂娜完成连跳没多久已经开始准备下一次起飞,她舒展身体,完成了最后的飞利浦三周。
高超的技术总是有让人激动的力量,当瓦伦蒂娜完成比赛,她自己也激动的连蹦带跳,扑向场边教练的怀里,直到教练慈爱的提醒,她才想起来自己忘记致谢,匆匆跑回冰场中央,完成最后的四面礼。
等分时刻,她和教练都显得格外焦灼,当75.88分显示出来的时候,激动和幸福又如此突然,他们紧紧相拥,抱在一起。
何翩然第一次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到这些,不知为什么一阵恍惚,好像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和陈教练抱在一起,庆祝一个个来之不易的胜利。
而这些,好像真的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时间没有给她太多怃然的机会,分数一出现,画面马上切到了正在冰场上准备比赛的夏天,她抬着头,带着一贯的表情——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屏幕,然后脱掉了热身时保证体温的外套。
叶格尔尼教练和她低语,夏天只是点头,随后滑上冰场。
她转身的动作很是潇洒,许伊突然笑了出来,转头对何翩然说:“如果夏天是个男人,说不定还真是能迷倒万千少女。”
“是冻死万千少女才对。”何翩然也笑了出来。
玩笑消弭了不少冗杂的情绪,何翩然专心凝视电视画面,等待音乐。
拉威尔的《海上孤舟》在花滑里的确冷门,夏天又是这样一个不走寻常路的选手,她的选曲叶格尔尼从来都是要征得本人同意,而大概是生长在俄罗斯这样一个侵润了艺术的国度,夏天自己的品味也的确并非泛泛。
作为印象派作曲家,随心所欲的旋律是拉威尔最擅长的抒情,但又不同于散漫随性,拉威尔又严谨地敲打雕琢他的每一笔音符,尽量做到完美。
“我的目标是技术完美,因为我确知这一目标永远无法达到,所以我要求自己不断向它靠近。”
这是拉威尔自己的话,何翩然在知道夏天的选曲后曾经留心看过这位作曲家的资料,在看到这句话后,她完全能够感觉到夏天和他之间产生的那种微妙共鸣。
他们实在是太相似了。
花样滑冰虽然有严谨的规则,但归根结底,个人的气质技术以及发挥占了主导地位,这也正是这个运动的迷人所在,同样的曲子,自己滑出来是一个感觉,瓦伦蒂娜滑出来是另一个感觉,夏天滑出来也绝对不会有任何相似。
但即便如此,冠军只有一个。
所以更多的倾向性让这个运动变得更加魅力非凡。
然而夏天在追求艺术的同时却不断打磨自己的细节,何翩然曾经注意过夏天的比赛录像,她能够做到一个赛季下来,所有跳跃在冰上的起跳点几乎完全重合!
第1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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