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自是不必说腰酸腿痛,但头一件新鲜的是,听尔敏在洗手间里骂人。
“敏哥,咱们也是想让您快活快活呗!哪想到您走得那么早,我们喝糊了也忘了这茬……下次您回养州,我们好好给您赔罪……”
尔敏不悦地挂掉电话,确实是药,他却疑错了人。也怪他一时心软,同意走之前参加单位一伙人给他准备的送行宴,也幸亏是到这里走了一趟,不然等到了飞机上,可就真的求救无门了!
尔敏关门出来,见净植窝在被子里偷笑,狠狠捏了捏她的脸,“趁火打劫的可是你……”
净植在这些事上向来不在意,心里只记挂着案子的事:“今天,还是要走?”
尔敏叹了口气又揉了揉眉心,他遇上烦心事时就下意识这样,控制不住。净植爬过去趴在他膝头,“我知道这样做很过分,但是,我确实想求你多留一阵……这是真话。”
“嗯,我喜欢听真话。”尔敏轻轻笑了一下,“我已经告诉玉京那边,我身体不适,这理由最多撑到节后。至于留不留……到时候,再议吧。”
“那你这十几天在养州,打算忙什么?外头又冷,又空荡……”
“想赶我走?”
“当然不是!”净植头摇得像拨浪鼓,“尔敏尔敏,留在这里,陪我看案子,好不好?”这也是真心话,她一个人过了很多年节,头一次和令人欢喜的人待在一处,远离玉京……好得不能再好的一年。
“不错的理由,我同意。”尔敏吻了吻她的脸,走到门口,却又折返回来。
“怎么了?”净植问。
“开始了就回不了头了,那是我想的。”尔敏说,“你呢?你怎么想?”
净植眯了眯眼,尔敏呀尔敏,你为什么偏偏这么认真,这么乖巧,这么……让人心碎。
净植没说话,用力咬住嘴唇,还是尔敏凑过来轻轻舐去她唇上血痕。
“我有个秘密,很快就会告诉你……到时候再议,好不好?”尔敏点点头,净植又是一阵心颤。下辈子,她会还的……连同云峙和尔敏的,一齐加倍还上。
她和尔敏本铁了心做一对闭门不出的鸳侣,在小小的、四方的世界里封王称后,但天不遂人愿。许是知道她快两个礼拜不出门的消息,又时值团圆节,这天玉无袖的电话便到了,她正湿着手洗衣服,于是开了外放。一番应付间,正好被买吃食回来的尔敏听得清清楚楚。
当天晚上,两迭被褥堆在一起,有如法庭上双方席位。枕头高高竖起,权当法官。尔敏也敛起笑容,冷得净植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连忙把她裹进被子,“别着凉了。”
净植说:“我想做完再和你说……”
“不。”尔敏拒绝,“直接说吧。”
净植看了他一会儿,从八岁时父母抛下她又带走弟弟开始说起。十八岁前六叔叔如何亲力亲为照顾她,十八岁那年她同意与他发生关系,从此每年进宫如同禁脔,毒杀过、刺杀过……这糜烂的桩桩件件,奇怪得很,仍在她脑海里如此鲜活地浮现。
尔敏听到最后终于长出一口气,净植问怎么了,尔敏伸手过来抱着她,语调沉重:“从我的专业角度……即使不受现行法律保护,你仍然是非常、非常完美的受害人了。”他把她抱得更紧,“阿植,从今往后别再提起这些了,我怕你痛,但我更怕你习以为常……不需要做完再说的,好吗?”净植愣了一下,慢慢反应过来尔敏不愿她以此逃避,自我催眠。
“……所以你那天指的便是这个。”尔敏低下头轻轻吻她的耳朵,“那都是过去了,我想问的是,你将来,如何打算呢?”
将来?好遥远的词汇。净植摇摇头,“我还真没想过……”
“如果我不问,你会考虑和我在一起吗?”尔敏问,“我是指结婚那种,或者,没有也不要紧……”
“尔敏,”净植笑了,你看她,是不是伤透了的人才最懂得如何剜人心肠?“你千万别对我认真,你还年轻……”不愧是老成持重的太子女。
尔敏抿着唇一言不发,净植继续说,“我本想着多快乐几天,山中无日月啊……但你要问,我便认真答你:”
“不会。”
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从衣架上取下他熨干的衣服,专心致志地给他围上,“这桩案子……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也并不是说,必须要靠这个,我才能成事。我不会许下我完成不了的承诺,尔敏。”
尔敏就这般木木地被她打扮整齐,一路送到门口,屋外寒风趔趄,冻得他久在温暖里的脸都有些生疼。
“尔敏,这几天,我好开心。”净植真心实意地说,扬起的脸还在笑,同那日别无二致的生气勃勃……令他一眼就忘不了,忘不了啊……
“尔敏,此至玉京,天寒路远,多保重。”她说。
尔敏终于动了,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最终只给她留下一句:“快进去,外头冷……”
尔敏走了。这是他的为人,也是必然的、净植所愿的结果。她又翻出那夜尔敏写满的那张纸,躺在床上看了好久好久,直到眼睛酸痛,泪水滴进耳朵,她咬住被子,把哀号声用力咽进去,也咽下一生里酿造的所有苦果。
她算着过了大半个小时,裹了件羽绒服就下了楼。戴着口罩和巨大的粉框眼镜,拎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
二十分钟后,她蹲在商场的卫生间里,看着白色条棒上鲜红的杠,陷入了沉思。
但,这还不算是最大的冲击。
净植大概永远忘不了这一天了。在正月十五,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她亲手送别了她爱的人,又得知肚子里揣了个孩子,在她回家的路上,又被一个说是要找妈妈的、团团的小姑娘牵着一路到了东湖墅区。若要说净植雌激素泛滥因此轻信于人,那可真是错怪她了。小姑娘对着她,轻声细语,一张口就是:“姐姐,净颜在里头等你。”
乐三第一眼看见净植,心里差点没刷了满屏的吐槽弹幕!
什么玉家太子女呀,他都怀疑小团是不是认错了人。那俗不可耐的粉框眼镜,一团乌漆麻黑的羽绒服,劣质的口罩……虽然知道姐姐这些年在养州过得不算豪奢,但,也不至于……
女人摘下口罩和眼镜,哎,这张脸倒与他本来的脸有几分相像了。乐三翘着二郎腿,终于慢悠悠问她:“你叫什么?”
女人立刻满脸戒备,开口说道:“净植。”声音还挺清亮!
乐三笑道:“我叫乐三,净颜的……呃,首席助理,铁哥们儿!”
女人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没理他伸过去的手:“净颜在哪里?”
“你说这y市好歹也是你待的地儿,多少眼线,他能亲自来?”乐三反问。
“你今日叫我来,想做什么?”
哟,适应力挺强,不愧是姐姐。乐三见净植入座,也大剌剌坐下。
“我……他目前是在桐州小有势力,桐州,明白不?”也就是净植母亲的乐家所在地,“桐州呢离玉京太远,咱们下一步就要到养州。所以姐……净植姐姐你这段日子不能在养州了,最好到别的地方玩一玩。等到此间事了,我们会联系你的。”
净植二话没说,点点头。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小团连忙从里屋走出来,声音很大:“谢谢姐姐送我回家!我送你出去!”一边说一边牵着净植走向门口,待到打开门时,敲门的人早已不见踪影……
净植摸了摸小团的头,温柔地笑了笑:“不用谢,以后要记得回家的路,不要和家人走散了噢。”
她没有回头,一边缓步向前走去,一边听着门砰地关上。她能感到两束不同的目光,一道来自暗处,一道来自门后……
她披着星光一路行回处所,鞋子却在黑暗里踢到了什么。她打开楼道灯光,看见一个淡绿色的包装盒。她一边走进家门一边拆开,里头是几只西州特产的团圆奶酥。她还未仔细端详,手机却在这时又响了起来,号码未知。她接起,听见那人绵长的呼吸和呼啸不绝的风声,“净植,礼物收到了吗?”
“嗯。”净植抹了抹眼泪。
“吃了没?”
“还没呢。”
“这么晚才回家?”
“今天有点事。你呢?”
那头笑了一下,净植都能想象到那人嘴角优美的弧度。
“我在虎虫山。”他说,“听说,这里是西州离月亮最近的地方。”
那人语声温和,一下就熨平了净植心中的忧愁。“我也在看月亮。”净植趿着拖鞋啪嗒嗒走到窗边,“暂时不要给我送东西了,我打算近日去宋州一趟。”
“做什么?”
“玩玩。”净植说,“忽然想起好多地方我还没去过,打算休个小假。”
“好。”
净植望着月亮,心中却想着卷宗上那伙药贩的住址。
宋州,宝家辖制之地么……
是日,月圆。
第七章恨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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