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琦皱了皱眉,但还是压着性子柔声劝慰道:“有什么不好的,娘都与我说,我去处置,娘切莫劳心劳神,万一累坏了身子,那可就是女儿的罪过了。”
李夫人双眼红肿,却掩不住眼底阴阳怪气的神态,尖酸地冷笑一声:“哪能啊?你如今可是九殿下跟前的大红人,那个姓杜的丫头亲亲的堂姐,我哪里敢劳动你?”她说着又哭道:“老爷,你看看你生前器重的都是什么样狼心狗肺没心肝的东西,你活的时候待你恭敬亲热,你一死了便转头向着杀父仇人摇尾乞怜,老爷,你倒是起来看看啊!”
李琦面色一冷,抬手示意所有人先退下,起身问道:“娘这是什么意思?”
李夫人一转头冷笑道:“你爹不是常夸你聪明吗?我什么意思你听不出来?你爹爹被九殿下害死,这才几日啊,你就让那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进咱们李家的宗祠,你这般糟蹋李家的门楣。就不怕你爹在九泉之下心寒吗!”
越往后越是疾言厉色,李琦神色还是淡淡的:“那依着娘的意思,女儿该怎么办呢?”
李夫人深吸一口气道:“分家,你要糟蹋李家门楣我管不着,但我也不想整日看着你对那下.贱种子献媚逢迎,倒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李琦道:“怎么个分法?”
李夫人见她并无反对之意,心里有些喜意,忙道:“你是嫁出去的女儿,并不是儿子,当初出嫁之时已经给你备下了陪嫁,如今这李家家产自己没有你的份儿了。”
李琦如今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不想让杜薇进门是假,想借题发挥分家产才是真的,她看了李夫人一眼,淡淡道:“不可。”
李夫人先是一怔,随即尖声道:“你说什么,有你这么跟嫡母说话的吗?”她说着又哭道:“好啊,我在李家熬油似的熬了这么些年,自问对你也是尽心教养了,没想到你竟然待我这般不恭不孝。既然这样,那咱们把族中耆老叫来评评理,看看到底是谁的不是!”
李琦从一侧的匣子里取出书信来,对着李夫人道:“娘不必费心了,这是族中耆老的来信,不光同意了堂妹进宗祠之事,还叮嘱我们尽快办妥。”她讥诮笑道:“娘也不必哭闹了,如今四妹要进门,她是未嫁女,咱们李家如今没个男人撑着,这家必然是分不了的!”
李夫人怔忪了片刻,半晌才回过神来,扬声道:“耆老们不可能同意如此荒谬之事,必然是你自己做下的主张!”
李琦已经掩不住心里的厌烦,索性也不加掩饰,毫不畏惧地跟她对视:“娘快歇歇吧,我晓得自爹死后您就开始惦记这份家产了,该您的我一分都不会少给您,可如今我劝您还是消停些,就算不为着您自己,也得为嫁出去的两个妹妹考虑,那可是您的亲生骨肉!”
李夫人心里一惊,高声道:“你胡扯什么,这跟我女儿有什么关系?!”
李琦冷冷道:“如今咱们李家一门都是女子,连撑得起家门的人都没有,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把咱们连皮带骨一口吞了,若是咱们家垮了,您觉得两位妹妹没了依仗,在夫家的日子能好过吗?”她又冷笑道;“爹爹这次出事儿,咱们李家却没人敢动,您真以为是咱们府上面子大?不过九殿下看在堂妹将要进咱们宗祠,不忍咱们门庭太过败落,这才手下留情了!若是他想整垮李家,现在什么都不必做,只需袖手旁观即可。便是您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李家,为两位妹妹想想!”
她平素与人交好,这可不代表她就真的是心慈手软的活菩萨,她见李夫人仍旧想要争辩,连废话都懒得说,一扬声叫了人进来,冷冷道:“夫人悲伤过度,心绪不宁,快把她扶回去好生歇着!”
她这些年执掌李家内院,再加上这些日子收拢权柄,在李家已是说一不二,听了她的话,那些下人二话不说就半搀着李夫人往外走,李夫人犹自挣扎不休。
李琦上前几步,神色沉凝:“我不管您心里怎么想,但为着李家,开宗祠那日您必须得到场,堂妹虽然是记到我娘的名下,但该尽的礼数您得尽足了,不然...”她叹息道:“您若是悲痛过度,不慎得了失心疯之类的恶疾,那就得永世呆在家庙不得出来了。”
李夫人惊慌地被人拉扯了下去,李琦面色疲惫地坐在原处,就听一道声音传了过来:“大小姐好手段。”
杜薇慢慢地走了进来,她这些日子眼睛好了很多,已经能模糊地看见人影了,虽仍是蒙着药巾子,却不需要人经常时刻搀着。
李琦默默无言,扶着她坐下,淡淡道:“夫人这边你不用担心,她如今没有子嗣傍身,两个亲生女儿又不在身边,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杜薇道:“你费心了。”
李琦道:“我不是为了你。”
杜薇摇摇头:“我答应过你,不会为难李家剩下的人。”
李琦想到李威惨死,心里一堵,不愿再说话,过了会儿才道:“我近来已经命人放出消息,说是李家要认亲闺女入宗祠,西北那边的耆老也都允了,等出了灵便挑个好日子来让你归宗。”她看杜薇一眼,又补充道:“是记到我生母名下,按时间说你记到夫人所出才合适,但我知道你定然不愿,便换了个说法,说你是夫人所出,但夫人不忍我娘膝下独有一女,便把你过了去,仍是嫡女的身份。”
杜薇扯了扯嘴角:“是牵强了些。”
李琦淡淡道:“牵强怕什么,把这事儿闹大,外人信的越多越好。”
两人对坐无言,李琦忽然道:“你要不要上柱香?”
杜薇摇了摇头:“我乏了,就先告辞吧。”
李琦知道她心里还是恨着,便也不再多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杜薇转身出了府,被等在外面的宫留玉一把抱在怀里:“她都安排妥当了?”
杜薇反抱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宫留玉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道:“别难过了,你还有我,咱们还有将来,岳母知道你好,也会高兴的。”
杜薇垂下头,带着药香的布巾里沁出泪来,低低地恩了一声。
☆、第124章
又过了几日,等杜薇眼睛大好,李威出殡之后,李琦便请人选了个黄道吉日让杜薇开了宗祠,带了杜薇进去,本来李家的根基尽在西北,但她又不可能去西北认祖,便特地请了几位李家的叔伯来做个见证,然后又去信给西北老家,得了耆老的同意,允许她在江南道这边归宗。
这种事儿杜薇还是头一次干,幸好有李琦在一旁提点着,才不至于出错,让她诧异的是李夫人那日竟也没闹出幺蛾子,反而对着她还能挤出一丝笑来,倒真是让她刮目相看了一番。
也是归宗那日,李夫人亲生的二小姐和三小姐虽没有亲自到场,但也派人来贺,算是全了场面。
一众李家人刚拜完宗祠退了出来,宫留玉便备了厚礼,亲自到场来贺,当着李家族人和一干宾客的面,装作与她不相熟的样子,说她‘芳泽无加质呈露,铅华弗御云鬓结’,又赞她‘温婉娴雅,堪理中馈’——倾慕之意表露无疑。
来贺的一干人都面面相觑,本以为李家能主事儿的男人都死了,李家也就这么完了,没想到这新认下的四小姐竟有这等好本事,竟能让安王都倾心于她。要知道,安王在男女之事上的名声素来干净得很,这般明显的表达钦慕之情实在是奇事一桩,难道李家这回要时来运转了不成?
杜薇按着规矩低声道谢,然后便垂头不作声了,李琦代为还礼,福身道:“小妹容质粗陋,心性未开,哪里经得起殿下赞誉。”
然后又转身对着一众宾客道:“我这位小妹是随我爹上任的时候走失的,如今得天之佑,幸能寻回,实在是我李家天大的夫妻,所以特地启了宗祠,让小妹认祖。”
本来底下宾客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丢了这么多年的人,怎么说找着就找着了,但等到李琦和杜薇站在一处,看见两人肖似的容貌立刻就没人议论了。
杜薇只是在人前露个面便回了后院,倒是李琦在前面招呼宾客,等认宗之事好不容易办完,她本想和宫留玉回去,却被李琦拦住了。
“你如今是我们李家的人,再不是殿下府上的人了,且如今你们二人又没有结亲,你住到殿下那边岂不是失了礼数,三书六礼一概没有,你这般就跟了过去,到底是为妻还是为妾?”
话并不中听,意思却十分中肯,句句都是良言,杜薇想了想,迟疑着道:“可是殿下那里...”
李琦揉了揉眉心:“殿下那里我已经命人去说了,他是真心待你的,不愿让你被别人轻贱,一口就应下了。”
杜薇点头应了,李琦打点院子,安置下人让她住下。
宫留玉在江南的事儿办的差不多了,剩下的这几日几乎每日都携厚礼登李家的门,李琦倒也不拦着两人相见,只是叮嘱不可过了。他登门登的如此殷勤,就是不用心探查也能知道,有不少人都感叹,李家这个女儿认得好,只怕李家门里就要飞出个王妃来。
又过了几日,宫留玉将要返京,杜薇正犹豫着要不要也跟他回去,李琦这边就开始打点行囊也准备回京了。
迎着她略带讶异的目光,李琦淡淡解释道:“江南看着富庶,其实是个是非之地,再说咱们家的许多田庄铺子都在京里我总得回去打点,现在爹爹已死,咱们举家进京也不算擅自离职。”顿了顿,她又道:“你终归是要嫁到京里的,在京里也得置些嫁妆,该结识的人也得结识,以后才能辅助夫婿,住持中馈。”
杜薇看她一眼,叹息道:“你若是为男子,定然是一方豪强。”李家门里不是没人才,只可惜投错了女儿胎。
李琦淡笑一声没有说话,带着她上了马车,等到了楼船停靠的地方,正遇到了整顿船只的宫留玉,她让杜薇留在车上,自己下了马车微笑道:“九殿下留步。”
宫留玉也十分温文有礼地转头道:“李大小姐有何事?”
李琦福身道:“妾有个不情之请。”她一转头指着李家浩浩荡荡的车队,无奈叹息道:“京里的铺子出了些事儿,妾和家妹急着赶回去处理,偏一时之间寻不到合适的船只,再加上仓促之间也雇不来得用的镖局,两个女人带着这么大批财物出门真是让人心惊,于是便索性厚颜来求殿下,还望殿下能顺路带我们一程...”
宫留玉看着马车帘子扬起,一瞬露出的尖俏的下巴和淡色的唇,微微笑道:“荣幸之至。”
从江南到京里,这一路路途漫长,两人自然少不了碰面,每回相见都有种心跳加速的感觉,简直跟话本子里偷偷幽会的书生小姐一样。幸好李琦见了只是睁只眼闭只眼,提醒她不要太过。
再说京里那边,杜薇人还没有回去,名声却已经传了回去,不过关于她身世的说法跟在江南这边稍有不同,说她原本是李家的嫡出四小姐,走失之后历尽坎坷,被人贩子卖给大户人家为奴,最后流落到九殿下府上,两人间互生情愫,杜薇向他道明了身份,最终得以和家人团聚。
李琦对此的解释是;“京里认识你的人太多,藏着掖着反而不好,倒不如直接挑明了说,如此一来倒无甚可猜的了。”
等好容易回了京,杜薇和宫留玉不得不暂别,李琦带着她去了京城李宅,先是起了积年的物件来打点,同时也叫了外院的管事内宅的娘子来问话,有功赏有过罚,有那犯了错还敢偷偷瞒着的更是罪加一等,不管多少年的体面都不轻饶。
她做这些的时候都把杜薇带在身边提点着,杜薇做过校尉做过指挥使,做人媳妇还是头一遭,便也跟在后面尽心学了起来。
等到李琦把宅子内外都打点妥当,终于有客人陆续登门,头一个来的竟然是杜家人,听到外面的管事来报,李琦微有诧异,思索片刻还是命人把人请了进来,一见是个书生打扮的清俊青年,面容干净,气质文雅,她生出些好感来,微笑问道:“可是杜家公子?”
杜修文忙作揖回道:“正是。”他一抬头见是个容貌肖似杜薇的女子,不过年龄大了些,有些愕然问道:“夫人可是囡...杜姑娘的生母?”
李琦面色一滞,咬着后槽牙笑道:“我是她的大姐。”
杜修文脸立刻红了,连连鞠躬道:“是我眼拙,还请小姐不要见怪。”
他既然道歉,李琦也不好抓着不放,便起身上前虚扶了一把,口中道:“杜家公子不用客气。”她本来是虚扶,没想到杜修文重心不稳踉跄了几步,她只好实打实扶了上去。
杜修文吓了一跳,脸色涨得通红,忙直起身道:“都是在下唐突,冒犯了小姐。”
李琦也松开手,笑得十分得体:“杜家公子哪里话?不过是一时不慎,谈不上什么冒犯不冒犯的。”她咳了声道:“杜家公子这次来是有何事啊?”
杜修文迟疑了一下:“我是来见...李家四小姐的。”他对杜薇的身世并不清楚,只隐约听过她当初是李家人,因此对李琦故意放出去的那番说辞倒也信了。
李琦面上笑容不变,神态却带了几分为难:“虽然我们李家和杜家要好,但是四妹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子,公子的要求怕是有些...”
杜修文面色更红,忙道:“是在下唐突了。”他迟疑了一下,想着这人是杜薇的大姐,应该不会害她,便对李琦道:“按说在下是男子,不该说这些长短是非,但我和李家...李家四小姐是旧友,不忍心看着她为难....”
李琦示意下人倒茶,温和笑道:“公子但说无妨。”
杜修文皱眉垂头道:“我听南雍的老师和同窗传闻,说是皇上有意把南雍祭酒的千金指给九殿下做正妃,我担心...这才...这才...”
李琦心里一跳,又见他语调含糊,别有深意看了他一眼:“我知道杜家公子和家妹自小一道长大,拿她当妹妹看待,怕她吃亏,这才特地赶来相告,我在此多谢杜家公子了。”
杜修文一怔,眼底微有黯然,却跟着符合道:“是啊,我自小把她当妹妹看的。”
李琦微笑着劝留了几句,见他执意要走,便命人送客,等他走了之后面色猛地一变,扬声道:“命人请四小姐过来。”
等杜薇从后院过来,她面色沉着地把这事儿说了一遍,然后皱眉道:“南雍即是国子监,国子监祭酒的官位不高,但这位陈祭酒却是名门望族,配殿下倒也合适,本来以我们李家的家世是不惧的,不过现在李家衰败,此消彼长,万一皇上不同意,那该怎么办?”
杜薇沉吟道:“文哥儿的为人我了解,没有八成的把握他是不会乱说的,想必这事儿传了有一阵子了,你把我和殿下的消息许久之前就放入了京城,皇上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偏还指婚,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李琦面色一变,杜薇淡淡道:“皇上不想要我这个儿媳呢。”
......
两座仙鹤衔草的铜鼎幽幽冒着白烟,‘啪’地一声,被打翻的墨汁流出,顺着大红织锦的地毯迤逦开,在艳红的地毯上拖拽出极深的颜色。
宫重深吸一口气,对着垂首立在底下的宫留玉沉声道:“你是执意违抗朕的旨意了?!”
宫留玉垂首不言,抗拒之意表露无疑。
宫重气得一拍桌案,不由得骂道:“混账东西,我叫你去江南是去好好查案,没想到你以公谋私,立时就斩杀了李威,你那点子聪明都用到这些歪门邪道上了!”
宫留玉沉声道:“李威勾结倭寇,徇私枉法,证据确凿,儿臣是唯恐迟则生变,这才请出王命旗牌处决了他,父皇,当初可是您授予儿子便宜行事之权啊。”
宫重一滞,又喝道:“我是让你便宜行事不假,可你敢说这事儿你没存一点私心?李威一死你便大肆张扬,要求娶李家女,这事儿可有假?”
宫留玉道:“儿臣是要娶李家四姑娘不假,但这跟李威之死绝无干系。”
宫重冷笑道:“现在了你还想抵赖?分明是你想为那女子抬身份,这才动用律法杀了李威,这才好拿捏李家一家,娶了那女子!”
宫留玉表情一僵,没想到皇上一下子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宫重见他不说话,不由得冷笑几声:“你怎么不说话了?平日不是十分能言善辩吗?”
宫留玉躬身道:“父皇此言差矣,儿臣是想娶李家四姑娘不假,但杀了李威,岂不是和她结了仇怨?她也确实是李家的女儿,儿臣自然不是为了她才杀李威的,而是为了律法公道啊。”
宫重冷哼一声:“巧舌如簧,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儿,你前脚杀了李威,后脚就要娶李家女,难道就不怕她心里恨你吗?”
宫留玉躬身道:“她自小不在李家长大,自然没有那般深的感情,再说她深明大义,能体谅儿臣作为。”
宫重脸色冷了下来,他并不在意儿子愿意娶哪个女人,但绝不能因为儿女私情而阻碍公事,老九这个人他清楚,平素最是脸酸心硬,这女子却能让他不惜因私废公,他以后可是要统治江山之人,难道日后也这么受一个女子拿捏吗?那大周皇帝的体面何在?
他越想越是觉得不能让宫留玉娶那李家女为妻,便冷着脸道:“她是罪臣之女,你是天家皇子,你们二人岂堪婚配?”他深吸一口气道:“朕已经帮你选中一一门亲事,国子监陈祭酒的闺女,温良贤淑,陈家又是名门,堪为你良配。”
他指尖在桌上敲击几下,沉吟片刻道:“至于那李家四姑娘...朕做主赐婚,将她指给礼部侍郎之子为妻,李家如今门楣败落,也算是相配了。”
宫留玉面色一冷,跪下来道:“若皇上非要臣娶亲,将她嫁人,臣愿意驻守山西,永不返京,请皇上收回成命。”
宫重勃然道:“你敢威胁朕?!”他霍的起身:“西北那边连年战乱,你明知朕对你寄予厚望,还自请去西北,是想自己作死不成?!”
第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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