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周连营应了,就转而说起正事来,道:“我本想着嘱咐你,这一两天你该带着你媳妇去见一见你岳家长辈,她这一伤,倒不太好说了。你的意思怎么样呢?就这样去,还是索性再过几天,等你媳妇伤养好了去?”
周连营想了想,放下茶盅:“她娘家如今是什么状况?有哪些亲眷?我回来这几天,各处见人忙碌,还没来得及问一问。”
安氏往后靠进椅背,手搭在扶手上,淡淡道:“能把女儿舍出来与人冲喜的人家,还能是怎么样?霜娘没进门前,贺家那老爷做着礼部主事,把霜娘嫁进来后,他就上门来通关节,找过你父亲,也找过你大哥。我同你父亲说好了,这样黑心的人断不能叫他上来,攀慕富贵也罢了,连点人心都没有,我们府里当时发了三十二台聘礼过去,一台都没给霜娘陪来,叫人光秃秃地进了门。”
——其实当时霜娘还是带了两箱子嫁妆来的,不过那两个寒酸的樟木箱子,在安氏这等当家主母眼里看来,跟没有是一个样的。
霜娘这个家庭状况,周连营并不意外,跟着问道:“她母亲可是不在了?”
安氏点头:“极早就去了,丢这么一个姑娘,养在姨娘手里,吃的那些苦头,也就不必说了。”又接着前言道,“你这岳父对亲生骨肉都是这样了,难道外人还指望得上他?这样的人提拔了他,莫说指望他的好处了,不定什么时候倒要把我们带累了。所以如今,他还是坐着那位置,我看就叫他坐到老罢,为着你媳妇的体面,只保着他能不降职就是了。”
周连营道:“儿子省得了。他家还有什么别的尊长?”
“老一辈上也都去得早,只还有贺家老爷三年前续娶的一房继妻,上门来过几次,我见了一回。”安氏说着,不由失笑,“你这媳妇,促狭起来实在引人发笑,她父亲当年娶妻,她打发人包几个尺头回去就算贺礼了,我一些儿都不知道。还是送礼的人回来,去交差回你大嫂话,方漏出消息来的。说贺家老爷当场气得变了色,你媳妇预先教了那人一篇话,就回说,姑奶奶三分之一的陪送都在这里了,实在已是倾尽所有,老爷若还不满意,她也没得法子,只好把陪送全贴回来了,问贺家老爷还要不,当时把他问得脸紫在了那里。”
以安氏的立场,霜娘那样的娘家,当然是撇得越清越好。霜娘此举很投了她的意,最妙的是,这脸打得极痛,姿势却不算粗暴。
周连营想想霜娘这个切入点,也忍不住笑了。但他的笑容一笑而收,父母缘浅至此,毕竟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安氏接着道:“你大嫂知道后,叫人补送了一份——孩子寒素些罢了,我们却不好也如此。要说尊长,就这么个样了。底下还有霜娘一个妹子,是那姨娘出的,再就是新任贺太太出的一个小儿子,似乎做过周岁生日没多久,我也记不大清了。他家人口少,不必很花功夫准备什么,定在哪天上门去,你们自己看罢。”
“我回去问一问她。”周连营听了便道,“去她家里,还是看她的意思怎样,我迁就着一些不妨。”
安氏道:“你现在不是忙着要出门?不用你来回跑了,我叫个人去知会一声,叫她先考虑着。等你晚上回来,再自己去和你媳妇商量,这事到底怎么办法。”
又笑道:“要不是她伤了,先就叫她一起留下来了。我闹不准是不是你欺负了人,倒不好说,现在只有多费一遍事了。”
周连营提到这个便有些窘,接不下话,见事已定,就忙忙告退出去了。
他今天还有几户人家要拜访,都是极熟悉的世交,虽然有孝,不便久留扰饭,但也要上门去露个脸,不能散帖子就打发了的那种。
出了二门,早已候在此地的小厮望山见了他,忙小跑着跟上来。
当年周连营在家时,望山在他身边的地位大致和金盏于霜娘等同,都是一等一的心腹,前程什么,自然比别人都高出一筹。但后头周连营出了事,他就陡然从空中掉下来了,虽则也可往别处钻营,但想仍如在周连营身边一般,那是再不能够了——几位爷贴身的位子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旁人恨不得长死在坑里,哪里有让出来,叫他挤进去的?
望山一口气憋着,周连营别的几个小厮都已另寻了地方当了差,就他高不成低不就,在外院胡乱厮混了三年,混不出样来,原已死了心,打算往庄子上去。以他的资历人脉,弄个小管事做做还是不难,到时再一步步往庄头的位子上爬。
新的职业生涯都制定好了,周连营忽然回来了。望山这喜从天降的心情,真是难描难画,听着消息连滚带爬地出去迎了人,当时还轮不着他凑上去,他就跪角落地上把满天神佛都拜了一遍。
后头几天天不亮就守在二门口,再见着周连营,扑上去哭号了一番,顺理成章又跟在了周连营身边,因别的几个小厮身上都有了差事,有能回来的,也有回不来的,望山照样的还是众小厮头头。
周连营领着小厮一路出了府,骑上马,刚奔出永宁侯府所在的这条街,拐了个弯要入街市时,斜里杀出个小乞儿来,险卷入马蹄底下。
周连营急勒住马,望山在后头的马背上直起身来大骂:“哪里来的送死鬼,赶着投生呢!”
那小乞儿唬倒在地上,连往旁边打了两个滚方停下来。
周连营见那乞儿瘦小一团,年纪不大,就向望山道:“算了,和小孩子计较什么。”
他心里有数,快进入街市时,他原就放慢了马速,那小乞儿冲过来时,他勒住又及时,并没伤着人一点。因赶着拜客,不想多做纠缠,就打马要走。
谁知那小乞儿却往马前一扑,跪倒在地道:“贵人留步。”
望山竖起眼睛:“怎么,你还想讹钱不成?”
那小乞儿忙道:“小人不敢。小人受了托付,给这位大爷送封信,请大爷过目。”
就低下头,从脏兮兮的怀里摸出封用信封装得好好的信来。
这臭小子原来不是没长眼睛不看路,而是有目的地等在这里冲着他们家爷来的?望山警惕起来,下马去一把夺过信来,再把那小乞儿往地上用力一按,制住了他,才仰头问周连营:“六爷,我看这小子来得蹊跷,要不要把他带回府里去好好审问一下?”
周连营没理他,抿紧了唇,目光敏锐地往四周打量。
小乞儿吓得趴地上哭了,嚷道:“大爷,我就是个要饭的,得了人一两银子,叫我送封信过来。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别的什么都不明白,求大爷饶命啊!”
望山往他后脑勺拍一巴掌:“谁叫你送的信?鬼鬼祟祟的,怎么自己不来?你又怎么认得的我们爷?这些要紧的一个不说,就想糊弄过去了?我看你是欠揍!”
小乞儿抽抽噎噎地道:“是一个男人叫我来的,长得普普通通的,他原和我站在那茶摊后头,见大爷来了,他就把我往外一推——”
他说着,转头指了指就在路旁边的一个茶摊,那茶摊布置简陋,只有两张木桌配几张凳子,不过顶上倒搭了个棚子,可以给行人遮阳或避一避雨。
望山待要冲去那茶铺查看,周连营收回目光,叫住了他:“不必去了,人早已走了。”又拿鞭稍指一指那小乞儿,“放他走罢,他知道的都已说了。把信拿来给我。”
那小乞儿听得这一声,忙胡乱磕了个头,爬起来飞也似地去了。
望山只好回来,把信呈了上去。
周连营拿过信,先看了看信封,是最普通最不值钱的素纸信封,上头一片空白,并无收信人落款等。便直接拆开来,内里装着薄薄两张信笺,一样是最普通的货色。
抖开来,信纸上抬头是:周兄敬启——
他往下看去。
信不长,意思也不艰涩,两张信笺展在眼前,几乎算是一扫而过便可知其意思了。
周连营心中骤然而起一阵盛怒,他面色变得极为冷峻,周身气势凌人,就手将那信笺揉成一团,若不是尚有克制,留了三分手劲,那薄薄纸张直接就要变成一团稀烂。
望山站在马下,吓得一时没敢吭声:侯府几位爷里,就数他们家这位的脾气最好了,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几回他怒气上脸,那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要命的东西?
过了一会,见周连营脸色虽还沉着,情绪已缓和了些,他才伸着脖子凑上去问:“六爷,可是写信的这家伙得罪了爷?爷别跟这些东西生气,他不开眼,咱们就揍他去!”
“闭嘴。”周连营沉着脸,把纸团重新展开,草草折了两折,塞回了信封,放进自己怀里,再不说话,提马便奔了出去。
望山忙骑回自己马上,匆匆跟上去。
☆、第63章
安氏不叫人来提醒一声的话,霜娘根本没想起来她还需要和周连营回贺家一趟。
她对贺家没有任何归属感,从离开的那一刻起,贺家那些人对她而言就等同于陌路人了,她想起他们,心头只有一片漠然——而所以还会想起,也只是因为逢着年节时需尽的礼节实在省不掉,必得走一走礼。不过这走礼于她就是单纯的送礼,礼到人不到的那种,包括每年的大年初二,习俗里出嫁女的归宁日,她都没有回去贺家过。
她是孀妇,在众人的印象里,日子就是该过得冷清寂寞,和外界来往越少才越显得贞静,不和娘家有牵扯什么的,在别人眼里也并不显得多么奇怪,没人就此有多话。
对霜娘来说,能从此江湖不见算是最好的结局,但这有点奢望,因为她能做主不回贺家,却控制不了贺家的人不来找她。
比如说胡姨娘。
那回贺老爷娶妻的事之后,胡姨娘断断续续又来找过她几回,都为着同一件事,雪娘的婚事。这便宜妹子年纪渐渐长成,虽则离出嫁还早些,但择婿的事差不多该提上日程了。依胡姨娘的意思,那是要挑个金龟婿的,然而以贺家家世,这金龟婿从哪里来,就只能着落在霜娘身上了。
胡姨娘第二回来,刚提起这件事时,因多年欺压霜娘惯了,还没吃着第一回灰头土脸败退的教训,对霜娘面团的印象一时改不掉,话里就想不起要藏掖着婉转一点,没说几句,就把卖霜娘来冲喜还有为着给雪娘铺路的意思给暴露了。
霜娘听出来这个话音的时候,真的诧异极了。
因为当时出门太急,她是真不知道胡姨娘还有这个“深谋远虑”。她只以为那两个人是利欲熏心把她卖了,谁想到人家所计长远,还把她当天梯使了,打算着叫雪娘踩在她身上,寻个捷径好登天。
——呸,摔不死你们!
胡姨娘话还说得很硬气,话里话外都是,贺老爷作为长辈,霜娘不好管他的婚事也就罢了,妹子的婚事还不能管一管吗?
“你就这么一个姊妹,一个爹生的,就是我有什么得罪了姑奶奶的地方,你这妹子这么点年纪,总没什么错。这手足之情姑奶奶要都不肯看顾,为人也太无情了吧?”
又说:“你妹妹嫁得好了,与你也有好处不是。你没个男人撑腰,日子再怎么,总有艰难的时候,你妹子要寻个贵婿,你们互相看顾,你多少也有个帮手了。”
霜娘等闲不愿意和人使阴的,不是她额外圣母,而是性情使然,阴招就不是她做人风格,她干着别扭。
但这回实在被激怒了,以至于她怒极反笑:“我仔细想了,姨娘说的有道理。只是这合适的公侯公子哪里能立刻就寻摸出来?姨娘和妹妹回去等着罢,我慢慢打听着看。”
胡姨娘欢欢喜喜地道:“那我就等着姑奶奶的消息了。”
领着雪娘轻快地走了,霜娘望着两人背影冷笑:等消息?慢慢等着吧!
她转眼就把这事抛脑后去了,一星半点都没操心。胡姨娘再来,她只管说打听着呢,胡姨娘要是急了催她,霜娘总能扯出理由来敷衍。
这回说身上有孝,去不得人家做客,不能自己打听,只能辗转托人问,自然是慢;下回说已经托了长嫂梅氏,只是梅氏管家事忙,不好催她;下下回说大嫂的圈子里没有合适人选,又转托了三嫂;再下回说三嫂倒是给了回话,只是好几个都嫌雪娘出身太低,人家根本不肯考虑,只有一个松了口,却是生得貌如钟馗。
霜娘就问雪娘:“你愿意吗?你要愿意,我就请三嫂帮忙安排着相看一下,只是我觉得妹妹这品格,总该配个年貌相当的,那人丑的,能把小孩子吓哭了,妹妹跟了他实在有些委屈。”
胡姨娘倒有些心动——她来几回全是失望,好容易逮着一个,丑点就丑点,家世好啊。雪娘却不肯,她正是少女怀春时,觉得霜娘的话很有道理,以她的品貌,当然该配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钟馗是什么鬼?杀了她也不要!
母女两个当场就吵起来了,霜娘捧着茶,这边架点柴,那边拨点火,面上跟着无奈又着急,心底一片看戏的悠然。
最终还是胡姨娘让了步,雪娘咬死了话,就是不肯相看一面,胡姨娘总不能绑了她去。
只得请霜娘重新牵线,霜娘并不留难,一口应了,只是仍旧如同前话,说了她能耐有限,要慢慢再往后碰,此事急不来。
胡姨娘也没法,只好去了。她却还有点本事,再被霜娘使了两回拖刀计,得不到新回应后,居然把新任贺太太弄上门来了。
这位继母虽然比霜娘没大几岁,但和霜娘是正经的母女名分,比胡姨娘的分量自然是重多了。
两个人生疏地坐着,寒暄客套了几句,贺太太就说起雪娘的事来。霜娘无所谓地听着,这事没有任何人逼得了她,她打定主意拖着不管,贺老爷上门都没用。
但有点出乎霜娘意料的是,贺太太却并不是为催她来的。这位贺太太性子耿直,不会拐弯抹角的言辞机锋,直接就说了,她只是听了贺老爷的吩咐,所以不能不来这一趟。事实上霜娘已经出嫁,她作为那么晚才进门的继母,既干涉不着也不想干涉出嫁女的行事,这一趟来就是应付差事,霜娘到底想怎么做,都随便她自己。
这是个明白人。霜娘客客气气地和她坐了半个多时辰,还留了饭,然后一路把她送到了二门处,尽了十分礼数。
再之后,照旧拖着。拖到如今,霜娘掐指一算,雪娘已是十六岁了。
这一趟要是回去,她主动送上门,胡姨娘一定会着急上火地来堵着她问了,贺老爷也不会放过她。霜娘想起这个,心头不由烦闷起来。
那两个只管要好处,自己不要脸,也不会给她留脸。霜娘若是独自一个回去,倒没任何惧怕,丢脸就丢脸,大不了开撕,她丫头婆子一大堆,哪怕动起手来也不会输。
可问题是,她要和周连营一起回去。
这个脸一丢,就丢到他面前去了。周连营的家庭是这个样子——虽有不和谐音符,但大体是正常友爱的,她的家庭却是那个样子,提一提她都要脸红,简直是献丑。
霜娘呆坐了大半天,什么都没心思做,只是冥思苦想。该想个什么主意,才能把遮掩过去呢?
想来想去,天色渐昏,腰背都坐得酸痛了,只是无计可施。
因她额头撞了个包,安氏上午叫人来时,特地还多补了一句,叫她晚上不要再去请安了。这是长辈的慈爱关切,非要显殷勤不听倒不好,霜娘这时就没去。
到了晚饭时分,她在自己院里用了饭,没什么胃口,胡乱捡了几样菜,填个半饱就算完了。
霜娘这状态是打从安氏那边来人后开始的,春雨知道她是为着不想回娘家的事,不好劝,她也不如金盏会说话,就一直默默的。守着霜娘用完饭,她去耳房里烫了块新膏药来,轻声道:“奶奶,该换药了。”
霜娘由她按着额头,把旧的发散了药效的膏子揭了,正要贴上新的,她忽然福至心灵,一把拉住春雨的胳膊:“等等!”
春雨疑问地停了手。
霜娘忍不住露出笑容来,道:“不要这个,去给我换块大的来——哎,我和你一起去。”
就拉着春雨出门转去耳房,比划着告诉她,叫她另剪一块掌心大小的膏布来,不要什么花样,四四方方的就好。
春雨拿着小银剪,有点剪不下去:“奶奶,你要这么大的做什么呀?”伤处又没这么大,快能把额头贴满了,太丑了啊。
“先别管,等下和你说,你先给我弄下嘛。”
春雨无法,只好照她说的做了。一时剪好抹上药烫热,春雨为难地举着,打量着霜娘脸庞,只是贴不下手。
“快点,一会凉了,又要重烫。”
霜娘催着,抓了她的手到近前,自己把眼睛往上翻着,努力想找个合适的角度贴下去。春雨扭不过她,怕她看不见贴歪了更丑,只得替她贴上去了。
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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