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晰地记得,彼时,皇城外的钟鼓声远远传来。兄长的声音依旧如是入喉的温水,暖暖的,叫她忐忑的心平静而又安稳。却这一次,他的声音又还与往日不同。向来雍容优雅的他,这次第,话中竟还带着颤音,带着几分隐约的小心翼翼。
他目光深深的,瞬也不瞬地看着她,往日里黝黑清亮的眸中也隐约带着几分悲悯,几丝苍凉。他朝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须臾,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御天仙道。他只是低哑的,认真地问她道:“兕子,都道是瘦到梅花应有骨。可即便是为兄,也无法做到坦荡无垢。如此,你可会失望?可会惧怕么?“
彼时,听着公子沐笙的语气,周如水便已不期然地想到了书生举刀,妇人持剑。那是一种极致无可奈何,却又不可不为的世事荒凉。若是说,那时的她还有半分不解。那么此刻,听了瀞翠的一番娓娓道来,她又还会有甚么不明白的呢?
怕是这一次的政治博弈,可怜的费九,那个深宅中甚么都不知晓的妇人,便是那牺牲最大的踏脚石了。
确实了,公子詹处处眼线,公子沐笙又如何会无?
前岁,姑母在后宫挨了排头,钱闾中了美人计乃至家破人亡,这处处,公子沐笙都吃尽了公子詹与谢氏的亏。如此,公子沐笙再好的脾性也不是个泥人,怎么可能,就真的毫无反击地安然吃瘪揭过。更何况,他一心想要匡复周国的兴盛,又怎么可能真的傻傻地,无动于衷地固守着所谓的仁义礼智信,白白地叫公子詹与谢氏一家独大?叫他们荒唐地与周王一起,毁了周国这百年的江山社稷呢?
就如同孔门十哲之一的仲由,他刚毅公正,事亲至孝,信守承诺,可谓无任何的城府。后人也道他德如日月在天,行如江河行地。
却,即便他的德行光照人间,润泽华夏,被世人奉为先贤又如何呢?
鲁哀公十五年,卫乱,父子争位,仲由为救其主孔悝,以一敌二,可是勇猛。却偏偏,战场之上,他系冠的缨被对方的刀剑击断了。如此,仲由竟因固守着”君子可以死,但冠不可以免。”的礼数。乱兵之中,放下了兵器,以手结缨。后来,便就是在他用手结缨的过程中,叛臣一刀将其毙命,直是将他砍成了肉泥。
在周如水看来,仲由死的那般壮烈,却与其说是循礼,倒不如说是迂腐。她更自然不会愿意自个的兄长会因固守着礼仪,而使得前路寸步难行。
这般,她也忽然就明白了!怕是兄长早便晓得了北疆有变,如此,他才不得不叫她暂且将盐务搁置。更甚至,他更可能早就晓得了公子詹会以钱闾为刀。但他却没有阻止,或者,他根本就来不及阻止。
但不论如何,事有缓急,比起盐务,北疆之危确实更为迫首。也确实,若不是钱闾和盐务叫他连连败北,让他看似连栽了几个大跟头,公子詹与谢氏也不会这般的急功近利,掉以轻心。以至于最后失了大防,自个捅出个大窟窿!如今,更直截就失了北疆,追悔莫及!
狠么?确实够狠的,但这本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吃人不吐骨头的事儿,一招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谁又不狠呢?身处在这漩涡之中,便是不狠,也不成了!就如今次这般,若是公子沐笙有了一丝的心慈手软,若他不曾这般的险中求胜,力挽狂澜地扳回这看似全军覆没的败局。怕是今日,谢永之已是在去天水城的路上了。
但兄长所言的赢,是北疆不被谢氏所控,还是旁的甚么呢?兄长一直推举的可都是娄汾表兄呐!萧家也一向是从清流,行中庸的。却难不成,萧望竟是兄长的人么?
而且,扶柳先生?为何她会觉得扶柳这称呼十分的耳熟?
这么想着,周如水突然就抬起了头来,她耀耀发光的黑眸霍然就对上了瀞翠,先是问她:”你方才可是道那萧望白皙俊美,身若扶柳。因此,才号作扶柳先生?“
问到这,见瀞翠堪堪点头,周如水的眉头便是轻轻一动。须臾,就见她咬了咬唇,垂下了长睫。直是过了一会,才含着像是笼着一层云雾一般的声音,继续低低的,隐含着几分忧虑地问道:“那么如今,费九可还好么?可有旁人晓得她的事儿了么?”
妇人失贞,即便是如今也是会被人瞧不起的。更何况,她还是陈郡谢氏谢永之的妻子。若是传出了外去,即便谢永之不舍得她受过,谢家众人为了所谓的名声,也是会想尽法子,逼得她一个妇人自请下堂,销声匿迹的。到时,即便是与她休戚相关的母家,怕也只会为了名声而袖手旁观,甘愿认栽灰烬纪年。
对上周如水明透的眸光,瀞翠不觉就抿了抿唇。她叹了口气,有些艳羡,又有些可惜地说道:“女君,您还别说,那费九真是个好命的。外头都道谢永之此举是争女不成,意气用事了,根本无几人晓得本因。谢浔那老儿似乎气得不轻,已要遣谢永之回陈郡去了。谢永之也二话不说,任打任罚的。唯一的要求,也只是要带着费九一块回去。另外,二殿下也发了话了,道这事儿除了女君,就再不能叫旁人知晓了。若是谁敢外传,便当以命殉之。“
说到这儿,瀞翠更不禁后怕地缩了缩脖子,直是小心翼翼地瞅了周如水一眼,才继续低声地说道:“更甚至,她那母亲庞氏昨日与仆从上街,竟都被猘狗所啮。如今诊治不及,已是疯癫了。更是决计再见不着明日的太阳了。说到底,谢永之也是个有手段的,竟肯这般护着费九。可不是得夫如此,夫复何求么?“
“如此,费九倒还真是个好命的。“世间男儿,多半都视女子作衣裳,欢喜时不离左右,厌弃时唾而抛之。还真少有哪个儿郎,能护妻到如此地步的。
这么想着,周如水嘴角一扯,也算是笑了笑。这时,才松了口气地接过了夙英早就用玉碟盛来的糕点,细细地抿上了两口。
一旁,瀞翠看着周如水终于想着进食了,不禁与夙英心有戚戚地对视了一眼,稍余,倶是低低一笑。
却也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紧接着,一小婢的声音便自殿门后隐隐传了来,她颇为小心翼翼地说道:“英姐姐,千岁可是醒了么?寺人荃正在外头候着呢!道是千岁若是醒了,便该起身往明堂去了。”
听了她的话,周如水拈着糕点的动作便是一顿,发了一会呆后,直是诧异地望向夙英眨了眨眼。
彼时,宫室外传来了一阵风吹树叶的哗哗声。对上周如水水润软媚的双眸,夙英低低叹了一声,急忙解释道:“女君,您正病着时,君上与谢姬也是来看了您的。彼时,谢姬叹曰,‘兕子小小年纪,就如此不敬父母,不懂礼数,若不好生教着,这性子左了,以后可怎办才好?’如此,君上果真又恼了,便道待您醒了,就教您再去明堂关着。跪是再不必了,却得把《南华经》《孝经》都好好过过脑子,品出个各中三味来。待师傅考较过了,才能再回华浓宫。”
“小小年纪?不敬父母?不懂礼数?”听了谢釉莲的这番话,周如水直是冷笑出了声来。她将手中的糕点随意地扔回了碟中,嘟着嫣红的小嘴,极是不懈地哼道:“可不是么,本宫尚未及笄,便是犯些小错也是无大碍的。却她说这些,就好似她是多么的懂礼数!多么的敬父母似的!哼!又何必装甚么良母慈心呢!当年,她自个可不是还讲过‘合意客来心不厌,知音人听话偏长。’的么?读书也是这般,合意便是合意,不合便是不合。如今倒好了,她竟还怂着君父要将《孝经》强塞进我的脑中来!”
可话虽是这般说的,周如水却也明白地晓得,现下,她是真的不好再触怒君父,叫谢釉莲抓着她的把柄了。
如此,周如水虽嘟着小嘴,却仍是毫无迟疑地在夙英的搀扶中下了床。一番梳洗打扮后,便乖顺地跟着寺人荃真真去了明堂受罚。
后头,也不晓得到底看了多久的书,总之是实在太过无聊了。不知不觉中,周如水便乏了。见四下无人看管,她更是直截就枕着书睡了过去。
再后来,迷迷糊糊之中,她便忽然地听见了殿门被吱呀打开的声音。紧接着,便有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轻巧传来,几声轻响过后,那脚步声又渐渐走远。如此,周如水也不得不硬撑着睡意抬起了脸来,待一睁眼,她便直截呆住了。
她只见,点点飘摇的灯笼光下,公子詹静静地立在夜风之中,风姿皎然,凌如玉树,直是说不出的飘逸清贵。
见她看来,他灼亮的瞳眸便是微微一眯,全是不羁的,似笑非笑地先声夺人道:“怎么?多日未见,你便不认得七兄了么?”
第89章 恕不从命第七十七章
怎么可能不认得!
她曾在花树扶疏的林苑之中,在砖石铺就的宫道左右,看着他鲜衣怒马,神采飞扬。她也曾在他临死之前,被他唤去了榻旁。明明是刘铮借她之手呈上的毒酒,明明他的死与她的疏忽脱不了干系。却,他没有怪她,甚至根本不关心不追究到底是谁要他死。他只是握着她的手,低笑着地自嘲叹息。他不过是道:“兕子,你看我,风尘碌碌,一事无成红楼歪传。”
外头,月淡星稀。
因公子詹的到来,周如水已是困意全消了。她的心口,更是砰砰直跳,直是五味杂陈。
见她呆呆的,公子詹却是淡淡一笑。抬步,便直截就入了殿来。先往已搁置好的榻几上坐下,便倚着金案,轻佻着眉头,似笑非笑地睨着周如水道:“你倒是被罚傻了?话也不会说了么?“
他的话,说不出的亲昵。他看着她的目光,灼热无比。却,周如水下意识地便避开了公子詹的视线。她低低地垂下了眼去,暗哑地咛喃道:“话还是会说的,只是不晓得,该与七兄说些甚么才好。”
听她这般答,那神态里,又还有几分小心翼翼,几分不知所措。公子詹直是挑了挑眉,未几,就见他抬了抬下巴,似笑非笑地说道:“如此,便不说好了。”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朝殿外拊掌一拍,那声音清清朗朗,竟还有几分悦耳。稍余,就见一宫婢手捧着早便备好的玉盘走进了殿来。那玉盘翠绿荧荧,其中,只端端盛着一根绕着金丝的红线。
待玉盘端上前来,公子詹只瞥了红线一眼,便径直将它取了出来。他将那红线自手中打了个小结,结成了绳套,环绕在了双手之中。待吩咐了那宫婢下去,才又朝周如水笑了笑,颇是随性地说道:“过来罢,莫傻待着了。长夜难遣,昼苦夜长。你我聊为交线之戏,也是不错。”
公子詹如此熟稔的话,直叫周如水又是一怔,她不由地便苦笑了一下,只觉得这情景太是熟悉,也太是遥远。
多年之前,在公子沐笙远在窖县的那两年里。寂静的深宫之中,只有公子詹曾这样与她说过话。也只有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找到孤寂无聊的她,陪她聊与双线,共遣长夜。
那个时候,她翻花鼓总是输给符翎,真是越挫越勇,越挫越不成。最初,他也是嘲笑她的,总道翻花鼓不过闺房之技,输便输了,全不必沉溺其中。但后头,或许是见她输得实在可怜,次次都被符翎笑话。便终是在深夜偷偷寻了她来,与她促膝一处,游戏在一块了。
公子詹很聪慧,她记得,那时不过几息的功夫,他便能绕着绳套维妙维肖地挑翻出各式各样的图案了。“猴子上树”、“海底捞月”、“老树开花”、“金盆洗手”、“金光大道”、“一马平川”,红绳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中一样又一样的变幻,直是叫她看花了眼。也正是因此,她与他,便也成了旁人都不晓得的‘闺中密友’。
凭心而论,纵然并非一母同胞,公子詹也一直待她不薄。前世,公子沐笙陨落之后,公子詹便直截横霸了朝堂。彼时,他全容不下其他的公子,可谓十分的狠绝。却对她,他从不曾苛待半分。更甚至,他还为她争来了它国公主都不会有的厚待尊荣。
想着,周如水素白如玉的小手便不自觉的,紧紧地绞住了衣裙。她垂着眼,言简意赅的,小声地说道:“还是罢了吧。我自小就手笨,翻花鼓永远都翻不好。如今心思不在,就更是不成事了。”不知为甚么,看见这样的公子詹,她竟然有些想哭,有些心痛。
可她是诚心婉拒,并无它意。公子詹却不定是这么想的。
见了她的态度,公子詹渐次便收了笑,他将红绳往玉盘上一扔,便冷冷地讥讽她道:“怎么?有了一母同胞,你便懒得理会我这同根兄长了么?“
见周如水抿嘴不答,公子詹更是怒眯了眼。他眸光如炬的,直勾勾地盯着她,直是冷嗤出声道:”哼!你以为周沐笙有多少能耐?他又到底能护住你几分?如今,外头都在传你一个姑子,被磕破了头,毁坏了相。若他真有能耐护你周全,却会叫他人这般的看你笑话么?你可晓得,我才是一直都护着你的!前次刘铮入仕,有他周沐笙的功劳,又何尝未有我的功劳?后头你厌了刘铮,也是为兄一直都与你同仇敌忾。不然,你以为,刘铮为何只能苦苦在邺都做个监市,却连本家都回不得?更有前次,君父有心诛杀王三,亦是为兄念在你的薄面上替他言说了几句超品高手。不若此,怕是君父的暗枭早便要了他的命了。这般,你竟还要不识好歹,避我如蛇蝎么?”
公子詹的话,直是字字珠玑,叫周如水腾地便抬起了脸,腾地便笑出了声来。皎洁的月光透过纱窗,模糊了她精致的五官。却,她的笑声如是流银的明月,在寂静的室中,低低地徘徊。
不识好歹么?或许是的罢!
都言,道不同不相为谋,却偏偏,他是她的兄长。不光如此,他还待她不薄,叫她全不能如对待旁的公子一般,漠然轻视,争锋相对。
往日里,她不见他时还好。如今真见了他,她才知,自个实是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她不想他继续作恶下去,却又不舍得他过得不好。这世上事总是如此的矛盾,对天下黎民而言,他公子詹或许是个十足的纨绔恶人,将来若是他得了势,也绝不可能会是个好君主。却他对她,从来宽待,不曾作恶。
笑着笑着,她如玉的小脸便直直地对上了公子詹,她低低的,极是认真地说道:“兕子的心亦是肉长的,七兄待兕子不薄,兕子不会不知。”
可说到这处,她如画的双眸却忽然就冒起了火。或许,是长久便积压的沉愤未消罢,她直是气恼不解地直截质问公子詹道:“可兕子实是不解,为何七兄会觉着,君父的所言所行全都能坦然受之!全都理所当然!就以王三此事而言,其一,琅琊王三所错为何?为何夏锦端不顾礼教逾矩而为,却该他以命相赎?其二,王相为朝也算劳苦功高,鞠躬尽瘁,君父却轻易便想杀了他的儿子,又是哪里来的道理?”
说着,对上公子詹直直地盯着她的双眸,她冷冷一哼,极是失望,极是愤怒地继续说道:“前岁,我往华林行宫去,也曾路过你的封邑龐县。彼时,便见一农夫种茄不活,求计于老圃。七兄你可知,当日那老圃说了甚么么?他道:‘此不难,每茄树下埋钱一文即活。’我实在觉着奇怪,便上前询问何故。哪知那老圃见我衣着光鲜,直截便以白眼视之,更是冷冷地朝我说道‘有钱者生,无钱者死。’后头我才晓得,那老圃的话中竟是深意颇多的。原来,自你受封后,便在封邑鄣郡加收了增口税,只要有人口出生,每户便需交一两银子。如此,穷苦人家交不起,就只能将方见天日的孩儿活活掐死。这般,也才有了那句‘有钱者生,无钱者死。’”
这日的天气并不大好,外头,夜空之中的星月之光极是黯淡。黑漆漆的宫道之上,只有零星的灯火散发着幽静的光芒。
因了周如水的话,室中直是静得可怕,也忽然,就衬得皇城外远远传来的更鼓声越发的清远飘杳了起来。
听着那更鼓声,周如水的目光亦眺向了窗外。她美丽的眉眼不禁就染上了几分哀愁,也不顾公子詹冷肃的面色,只是继续地绞着十指,低低地,怅惘地说道:“七兄,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个站在一片废墟之中。彼时,昔日繁盛的王都,巍峨的城阙宫殿都已消失不见了。我放眼望去,只能望见陋室空堂,衰草枯杨,郁茂的黍苗在废墟之上肆意的生长,曾经的歌舞场中,只剩下了野雉的哀鸣。而在那个梦里,没有君父,没有母后,没有阿兄,也没有七兄您。满目所见,不过哀鸿。”
说到这,她忽然满是希翼地扭头看向了公子詹,小嘴张了张,极是忐忑,又隐含期盼的,认真地说道:“七兄,你与阿兄争甚么呢?争来争去,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到底是何苦来哉?”
她说这话时,声音小小的,娇娇的。她澄澈的眸子也如同黑暗中依旧明亮的宝石,在这冰冷空寂的大殿中,只是温软地看着公子詹。
见此,公子詹在金案前微微倾了倾身子,他挑了下眉头,低沉的,虎视眈眈地哼道:“我何时又与周沐笙争过甚么?朝堂之上,不过各凭本事罢了。“说到这,他静静地看着周如水,唇角露出了一抹寒渗渗的弧度。轻挑着下巴,冷笑着,了然地说道:“周沐笙实在把你教得太过迂腐了。自古以来,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咱们的江山,可从不是光讲风度礼教就得来的。你可知,为何你在这明堂之上,道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父的气怒却反而更盛么?”
第90章 恕不从命第七十八章
闻言,周如水愕然地看向了公子詹。彼时,她白皙的小脸被灯火映射得鲜艳无比,却这鲜艳之中,又还隐隐透着几分脆弱。直是过了半晌,她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唯有茫然地轻轻摇首。
见她服软,公子詹腾地便笑了。他傲慢地向后一倚,沉凝的双眸睨向先祖的牌位,恁地邪魅地说道:“因为你蠢呐!在君父的心中,他就是这天下的主子。于是乎,哪怕在这内宅之中,在你我的面前,他仍是君王重生之茗墨。如此,他便就是这世上最明确的道理。这般,你又还能与他强辩甚么?是了,你是诚心可鉴,但那又如何呢?你说的再多,用心再诚,只要有半点违背了他的意愿,就不光是泥牛入海,不会有半分用处那么简单了。你还会同你那好事的兄长一般,惹他生厌,前途堪忧。”
说到这,公子詹已从金案前站起了身来,他嘴角轻扬,坏坏地笑着。稍余,便朝周如水轻轻地招了招手。
彼时,对上公子詹墨眸中自个的倒影,周如水不由地便轻叹了一声。那叹息声极轻,如是过耳的轻风,风吹过后,不会留下丝毫的痕迹。
未几,她果真便站起了身来,缓缓朝公子詹走了去。
见她走了来,公子詹便伸出了右手,不待她走近,已先上前一步,腾地拉住了周如水粉嫩的小手。
他盯视着她,像把玩玉石一般的,爱惜的,神往地摩挲着她的指尖。直是过了一会,才异常随意的,低低地笑道:“傻阿骄,鹤寿千岁,人生百年。说白了,咱们与那蜉蝣亦无甚区别,不过是朝生暮死罢了!“
说到这,他明亮的眸子更是微微一眯,抬手,便轻轻地勾起了她小巧精致的下巴,解开了她发上系着的发绳,直见她乌黑的秀发都披洒在了肩头,如是瀑泉。才愉悦的,一字一顿的,蛊惑般地继续说道:”如此,咱们这些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贵人,才更该爱繁华,好精舍,着鲜衣,骑骏马。至于那些个山高水长的事儿,君父都不管了,你我还管顾着做甚么?你可万不要学周沐笙那蠢货,俭业多忧,克己自制。那般的度日,活着又还有甚么意思?”
公子詹的声音很轻,因是轻幽,便也显得格外的莹润动听。他的话,更直是叫周如水张口结舌,竟是不自禁地都有些佩服起他来了。也怪不得君父最为看重他了,可不是么,他娓娓道来的这一番话,她明知都是些个歪理,却又怎么也说不出错处在哪儿。
却就在这时,公子詹已松开了她的手,他退后了半步去。朝周如水淡淡一笑后,又是拊掌一拍。
紧接着,便见方才那宫婢又捧着个玉匣入了殿来。
少卿,待匣盒才启,里头的物什便光闪夺目地几乎闪花了周如水的眼。就见那玉匣里头满满当当的,装的全是些由金箔、碧玉、攒珠、珊瑚、翠鸟羽毛所制成的花钿。每一个都精巧绝伦,每一个都价值不菲,无需细看,也能知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在周如水讶然的瞪视中,公子詹却全是一副浪荡子的模样,他嚼着坏笑地睨着周如水,随意地自玉匣中敛了几枚花钿在手心中轻轻抛了抛,便极是随性,也极是悠然地说道:“倒真是光阴似箭,来年春天,你竟也要及笄了。彼时,也实是不好再若如今这般随意。这般,我倒替你寻思了一遍,反觉着外头传你磕破了头也并不算是坏事,你不若就此将错就错了罢!平日里,便在眉间贴个花钿。待私下外出,再将那花钿摘了去。如此,倒是上好的障眼法了!”说着,他便又将花钿扔回了玉匣之中,将玉匣往她面前一推,望了眼天色,转身,便要往殿外走去。
见他转身就要走,周如水只觉得喉头一哽。她长长的睫毛扑扇了几下,忽然,便张口叫住了公子詹,急急地问他道:“七兄,你可会送兕子及笄之礼么?”
听了她突兀的发问,公子詹果然脚步一顿。他转过了身来,挑了挑眉,全是无所谓地笑道:“那是自然。”说着,又轻挑着眉头,全是纨绔的,坏坏地问周如水道:“怎么?兕子想要甚么么?只要你说来,便是天上的星星,为兄也替你摘来。“
他的话轻佻中带着几分认真,叫周如水不由地便深吸了口气,她上前了两步,咬着唇,捏着手指,直是瞅着公子詹踌躇了半晌,才极是认真的,极是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七兄,可愿为兕子免了鄣郡的增口税么?”
黑夜之中,云气收尽,天地间充满了寒气。周如水的话音一落,室中便又是一静。彼时,公子詹已沉下了脸,他收了笑,再次淡淡地背过了身去,直是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襟领,才冷冷一笑,低低的,不可置否地说道:“无可,无不可陆小凤同人之花弄影。“
前岁,因了谢锦端的事儿,周王对琅琊王三很是忌惮。但如今隋勇之死,倒叫周王转了矛头,对谢氏有些不爽了起来。
人若真不顺,便是喝水也会塞牙。更何况,谢浔近年来得势太快,早已忘了韬光养晦的道理。又恰逢前岁他朝周王请旨,道是谢家在金山旁收了块墓地,想仰仗着先太子的圣息,改葬他的祖父。
彼时,周王心情尚可,又见他孝心可嘉,便点头应许了。却哪晓得,正因他的应许,谢府改葬之事传得极快,后头,为了修建陵墓,谢府便征集了大量的丁夫、羊、牛、车等昼夜不停的赶工劳作。这其中,竟还有地方官员争相讨好前来征工的,如此,墓地之上可是笑话,布衣与锦衣一道全都提着锄头捶着石。这般一来,谢家便又出了事了,道是椪县的县令张浣用力太过,竟是活活累死了在工地上了。
这般,周王可又气得不轻,却也算终于找着了个出气的口,直截就罚了谢浔一年的俸禄,更是罚了他禁闭三月,全不得上朝处事。
这样一来,那些个守在王府左右一直监视着王玉溪的暗枭也终是被撤下了。
彼时,黑夜如雾,笼罩着整个庭院。竹苑之中窗面大开,静的半点声音也无。忽然,树木轻动,一阵凉风灌入室中,案台上昏黄的光芒亦随之风声轻轻一晃,转瞬,便被灭了烛光。
室中陡然转黑,王玉溪漂亮的眸子便是微微一敛,他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帛书,稍余,便低下了头,抬手握成空拳抵上色泽浅白的薄唇,低低地轻咳了两声。
未几,便见他起身转向内室,只一息的功夫,便极快地消失在了绣着翠竹的屏风之后。
屏风之后,是一间隐蔽的宽敞密室。彼时,密室之中灯火倶亮,只见名动诸国的圣僧伏流与南宫十一南宫祁正在其中。他们对坐于茶席之上,一个闭目冥想,一个焚香饮茶,竟是说不出的和谐静逸。
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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