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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

    “以后你就住这儿。”她含笑吩咐,“家里人口少,算上你也不过才四个。我原说不要人伺候的,其实你来了,也不过是应个景儿,日常起居不必在我跟前服侍。”
    那他做什么呢?环顾整间屋子,那么大那么宽敞,像是客居,又像是来过主人一样的生活。他一脸惶恐,“姑娘,这样,这样不好罢?我,我住在二门上就是了,您传唤我也方便……”鼓了鼓勇气,他还是不敢看她,“您身边……真的不用人么?我,您知道的,我,我和正常的男人不一样,不会,不会给您添麻烦,就是端茶递水,我,我都能做的。”
    沈寰笑笑,话是没错,可她这儿又不是皇宫禁苑,总不能把他当内臣使唤,且不说还有顾承那关须要过。
    “要不这么着,你想在我身边也可以,只是委屈你,不能像现在这个样子,毕竟家里有男主人,我夫君见了你,只怕会不大高兴。”说到夫君两个字,看见他整个人一窒,装作没在意,她接着道,“我瞧你生得秀气,就是扮个女孩儿也看不出破绽,不如索性换了装束,做我的丫头如何?”
    他张了张嘴,双唇轻颤,这提议让他满心困窘。可一想到能留在她身边,就觉得扮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点头应是,他又问,“那我该叫您一声大/奶奶了,家里大爷,平日不在家么?”
    沈寰知道他担忧,安抚地笑笑,“回头你叫他三爷就是了,放心,爷的性子最是和善,绝不会为难你。”
    他讷讷点头,心里的忐忑直到见到顾承的一瞬,终于烟消云散。姑娘说得没错,三爷一看就是个宽厚仁善的人。气度温雅,说话和气,对初次见面的人也关怀有加。只可恨他正穿着女孩的衣裳,浑身不自在,回了一刻话,简直连手往哪儿放都没了主张。
    “以后有什么需要只管说,家里人口不多,没那么多讲究。我的事一应都不用你操心,只安心把姑娘伺候好就是。”
    他说一句,良泽便应一句,半点都不敢懈怠。
    “还有话要嘱咐么?”沈寰眨眨眼,对着顾承语笑嫣然,“没有旁的事儿就罢了,他才来,且叫他歇着去。”
    她挥手打发良泽,他连忙躬身行礼退下去,才弯下腰,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是女孩样儿,该请个蹲身礼的。这一下露了马脚,三爷会不会立时看出来?
    胆战心惊,他抬眼偷偷看向顾承,没有异样的表情,像是没太在意。他长吁一口气,跟着看向沈寰。她还是微微笑着的模样,压根就没留意自己,这会儿目光定定的只停驻在顾承身上。
    那是怎样一种神情?柔情脉脉,满怀眷恋,目光比秋阳更为和暖,比春水还要旖旎。
    她眼里只有他,根本就看不见自己。他抑制不住地一阵难过,羞愧的垂下头,无声无息退出了上房。
    “怎么忽然想起要人服侍?从前说过多少回,你都推说不用。”人走了,顾承问起,“从哪儿寻来的,可靠么?”
    沈寰点头,让他放心,把良泽的身世大略交代,只是隐去他男儿身和天阉这两部分。
    顾承听过只是笑,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也多了恻隐之心?这么怜香惜玉的。”
    她瞪着眼睛,不满意的回道,“什么话,难道我素日都是铁石心肠不成?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
    她嘟着嘴,满眼娇嗔。这幅样子大约也只会在他面前展露了,他看得直笑,摇头道,“我没这么想,但你这回的确出人意表,难免让我觉得有些反常。”
    他坐到她身边,揉捏着她的手,“要是遇见什么事,或是有什么想法,不必瞒着我。我们就快做夫妻了,夫妻最重要就是相互信任。心里藏的秘密太多,不肯说出来,时候长了一定会出问题。”
    她知道他疑心,他虽宽和,却不失精细,何况本就是聪明人。可秘密就是秘密,因为至亲至爱,反倒不能彻底交代。既然不能照实说心里的打算,唯有搪塞,顾左右言他。
    “哪儿来那么多秘密,不过是领个人回家作伴儿,白天一个人怪闷的,谁叫你总不能陪我。”她倒打一耙,连哄带骗,“你是生意做老练了,瞧着谁都信不过,这么下去可不好,早晚连我在内都觉得不真。”
    他笑起来,眉眼纯粹无暇,轻轻捏着她的鼻尖,“你是有前科的人,我不能不防。”他半开玩笑的盯着她,“我可不想家里,再出一个何患奇。”
    他真算是了解她,不必说破,只用这话点她。然而目光相接,彼此都怀着审慎,少了柔情蜜意,支撑不过一刻便各自扭开头去。
    没有结果的试探,一次次,均告失败。有无形的山阻隔在他们中间。她知道,他也能感受得出。
    那就用能交流得方式去爱她,真诚发自肺腑,源出本心。她也给予的忘我,全情投入,看他的眼神充斥着热度,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歆慕。
    望着她的神态,在快要攀上巅峰前的一霎,他倏然明晰,她对他的感情,已包含了尊敬的成分,不用过多流露也能体味得到。
    想来女人大抵如此,要是不能尊敬一个男人,也就难以全情投入的爱上这个男人。
    那么他可以选择再信她一次,那个人就在他眼皮底下,又是一副怯生生的形容,他留心观察了很多次,只觉得那样的谨小慎微和战战兢兢全然不像装的,倒像是与生俱来,这样一个人能做什么?又能帮到她什么?只怕还是自己多心了,他给她的安稳快乐足够多了,就这样下去,一点点裹挟,一步步蚕食,就算不能彻底消弭她的恨,至少总能让她对他们的爱心存眷意,心存顾念。
    他还是尽量推却应酬,尽可能匀出时间多陪她。晌午刚过,他买了松江府新运抵京的桂花糖藕,放在剔红食盒里提着,预备回家给她和那只馋猫小虎尝个鲜儿。
    她却没在上房里,找了一圈,也没见人影,懒得退回门上再问苍头,想了想还是往厢房那边去,问问良泽知不知她去了哪儿。
    屋门关着,他犹豫了片刻,对方是女孩子不好直接入内,敲敲门,里头没人应答,可侧耳听着分明又有动静。
    轻轻推门进去,外间空荡荡的,隔着屏风看见一道人影,想是在换衣裳。那就先出去罢,等她换好了再问也是一样。方要转身觉出不对,落在云母屏风上的影子是个男人模样,穿着宽大的道袍,头上结着发髻。
    古怪又蹊跷,他脚步放轻绕过屏风,映入眼的画面让他颇感吃惊,良泽一身男人扮相,对着落地铜镜微微笑着,脸上的表情挺难拿捏,像是刻意在模仿谁。最吊诡的,是身上的那件青色道袍,正是他平日里常穿的一件。
    镜子里恍惚出现另一个人,良泽慌忙捂着嘴,腾地转过头,看清楚来人,吓得险些瘫软在地。
    顾承双眉紧锁,神情严肃,正冷冷地,盯着他的脸在看。
    ☆、第92章
    <别有用心>
    良泽吓傻了,面红耳赤,无从解释,手忙脚乱的除去衣裳,只觉得双膝一阵发软。
    褪去衣服,他急于求告,才张开口,顾承已扬手制止,“不必说了。”
    言罢转身即走,他追了两步,在身后哀哀的叫着,“三爷……”
    顾承回首,见他跪在地上,身上只穿了件中单,人瘦得可怜,身子也在发抖。他知道良泽想说什么,无非是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沈寰。可他办不到,况且他此刻不想听良泽解释,倒是很想问问沈寰,听听看她对这件事有什么样的说辞。
    “你好自为之。”他丢下一句话,快步离开了厢房。
    和沈寰说起这件事,顾承语气平和,但质疑的问题都在点子上,“你不觉得良泽这个人看上去有点怪?说是女孩,可是骨骼身形又不像,除了一张脸,其他地方都颇有少年气。可仔细瞧,喉咙处又极平坦。希望是我多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于你我,到底只算个陌生人。像是今天的事,我就有些弄不明白,他究竟存的什么心思。”
    他回忆后晌看见良泽的样子,其实他身量不算高,穿着自己的衣服又宽又长,显得不伦不类。尤其脱去道袍露出里衣,分明是宽肩细腰,十足少年人模样。再联想起他说话的声音,虽然极轻极缓,然而嗓音却没有少女该有的娇柔。
    真是敏慧,一下子就看出问题症结。她装作思索,半晌才道,“我承认是一时心软,不过他的处境我亲眼见过的,绝不是光听他一面之词,这点子计较我还是有的。要说他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举动……”
    她低头噗嗤一笑,“兴许,是他仰慕你,也未可知。”
    他无语,跟着也笑出来,“和你说正经的,你又跟我信口开河。”他也换上调笑的语气,“真要说这话,我看未必是对我有意思,只怕是起了觊觎你的心思,才是真的。”
    “那你气不气?”她打岔,大有顺杆往下滑的意图,“才刚装得云淡风轻,其实你心里怀疑他,怕他对我有企图。唉,你放心好了,我这辈子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何况他连你一根头发丝儿都及不上。”
    他摆手,“我一向信得过你,说这些就没意思了。但她这个人我信不过,留在家里更是麻烦,你找个由头,把人送出去罢。”
    其实这是早晚的事,也正中了她的下怀。只是没料到会发生的这么快,心里也暗恨良泽这个人不省事。点点头,征求他的意思,“毕竟怪可怜的,丢在外头不管也不合适。要不,先打发他去你铺子里,学些端茶递水,眉高眼低的,日后也能给自己谋个活路。好三爷,最是以助人为本的,您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权当救人一命罢了。”
    他被她闹得没法儿,难得她肯这样撒痴撒娇,他也有些受用。搂她入怀,揉着她的脸,“下不为例,以后再要往家里领人,好歹让我先看过。”
    一场风波在她曲意温柔下化解,存心讨好,她品着他特地买回来的桂花糖藕,啧啧称赞。一面衔住一半,留一半露在唇齿外,笑着朝他嘴边递过去。
    他吮着唇,含笑看她风情无限,扬了扬眉,承情的咬住另一半。两下里碰触在一起,口中都是桂花甜丝丝的气息,让人不由得沉溺。
    吻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推他,笑道,“今儿不成的,我月事来了,你且忍耐两天再说。”
    正是销魂的好时候,忽地被泼了冷水,好在他不是管不住自己的人。深深吸气平复心绪,有点遗憾的说,“怎么我都那么努力了,还没能开花结果,多早晚才能在你身上种下一颗种子。”
    “你这人!”她横了他一眼,“哪儿有那么容易,再者说,我可还没嫁你呢。本来就已经坏了规矩,再有了身子,回头怎么穿得住嫁衣?”
    他摇头,不以为意,“就算现在有了,到六月间也不会显怀,看不出来的。”
    “懂得还真多。”她咬着唇,斜睨他,“我竟不知,你原来还憋着坏,这么早就想叫我给你生孩子了。”
    他但笑不语,心里却在活动。一个念头倏忽冒了出来,他知道自己这样想是有些自私,可如果能有一个孩子,牵扯住她全部的注意力,也许她就会暂时淡忘那些深藏于心的执着。女人为母则强,为了腹中骨血,她也一定会比平常更谨慎,更爱惜自己。
    “看来我还得再努把子力,早些让你有喜讯。”他不经意的玩笑着,“其实双喜临门也不错,咱们既已约定今生今世,就不必在乎那些虚文。”
    她眼睛都瞪圆了,上下看他,像不认识似的,“要不是亲耳听见,真想不出这话能从你嘴里说出来。想当初是谁坚持要行了礼,才肯做夫妻的?这会子又这样。”闷声叹息,她大发感慨,“果然男人都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连你也不外如是。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学得这么不正经起来。”
    他也感叹,“哪里不正经!我是对着自己妻子说愿望。何况见了你,再正经的人也能变得不正经——这话,你细想去罢。”
    俩人说着,便又笑做一团。几案上的桂花糖藕顾不上吃,倒便宜了一旁看热闹的小虎,舔着甜腻腻的汁,吃得一脸幸福满足。
    顾承说见了她,正经人也能变得俏皮,她不过一笑。可府里如今还有一个看上去柔顺乖巧的人,自打遇上她,心思确是越发细致深沉。
    良泽跪在她脚下,头贴在地上,姿势极尽谦卑,颤着声音求恳,“姑娘,我一时糊涂油蒙了心,想学着三爷的样子,做,做个正常人……没有,没有别的想法,实在是觉得三爷像天人一样,让我心里羡慕……我知道自己错了,不该去玷污三爷的东西,是我该死……求姑娘罚我,怎么罚我都认,只求姑娘,千万别撵我走……求您了,求您……”
    他匍匐着,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沈寰冷冷地看着他,觉着自己实在是心硬如铁,面对声泪俱下的哀恳,竟然也没能产生一丝怜悯。
    这世上可怜之人太多,自作聪明肖想不该想的,实在不值得同情。
    良泽给她惹了麻烦,幸亏她顺势提出让他去药铺,不然事情还真难收场,顾承说不准会更加怀疑她带他回来的初衷。倘或真坏了她的事,她可不会多留一丝情面。
    “抬起头来。”她低声喝断他的话,看着他消瘦的脊背哆哆嗦嗦,两片薄薄的肩胛骨震颤着,像是蝴蝶翻飞的两翼。
    他驯服听话,立刻照她的话抬首,眼睛一味盯着地下,完全不敢看她。
    她的手指蓦地抵在他尖尖的下颌上,用力捏起,把他的脸抬高。指尖冰凉凉的,有一抹若有若无的香气,只是两根纤细的手指力道却惊人。他被捏得一阵剧痛,不敢躲避,更不敢呼疼,只把身子跪得更直些,似乎这样就能表现出虔诚恭顺。然而没有用,太疼了,骨头像是要被捏碎了。眼泪不争气的掉下来,大颗大颗的,如同碎珠滚玉。
    沈寰承认,这样的良泽有一种直击人心的柔软和美丽。如果被喜欢的人看见,应当会不惜一切想要去疼惜。只可惜她不是那个人,但她可以努力,努力把他送到,会怜爱珍惜他的人那里去。
    “你犯了忌讳,我说过,三爷不喜欢家里有居心叵测的人。”她语气森冷,“我这里留不得你了,你必须离开。”
    他身子猛地一颤,强忍疼痛,挣扎着张口,“求您,别,别赶我走……我,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会做触怒三爷的事……您饶我这一次,求您了,我,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只求您别让我走……”
    她笑了,抓住他慌乱言辞里的破绽,“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当真么?”
    他动弹不得,只能拼命眨着泪眼,“是,我,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姑娘在我心里,如同天神一样,您吩咐我做什么都行,我绝不敢不从。”
    她笑了笑,松开手指,一字一顿道,“天人?你的评价太高了。其实你资质如此好,不用可真就浪费了。说起来,你有没有兴趣见一见,真正的天人,一个离天最近的人!”
    他呆呆的看着她,完全没明白她的意思,懵懂的摇了摇头,又慌忙点头,因为不敢对她的话表现出一星半点抗拒。
    “既然你口口声声,说可以为我做任何事,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她曼声笑着,“事成之后,我会想办法把你从禁苑里弄出来,尽量护你周全。至于你要做的事儿,其实也不难,就是想办法,让天下最尊贵的那个人,唯你的话是从。”
    这回他听懂了,于是泪眼霍然睁大,原来她说的离天最近的人,指的竟然是九五至尊的皇帝!而她要他做的事,便是迷惑皇帝,成为藏在深宫中,皇帝的一名禁脔。
    ☆、第93章
    <甘愿>
    “你可以选择,”她从容笑着,优雅迷人,隐藏在谆谆善诱下,是掌控一切的自信,“我不会强迫你,这件事做或是不做,由你自己决定。”
    良泽的泪眼已经干涸,呈现出迷茫空洞。是这样么,他还能有选择的权利?他的人生,活到现在,一直都在被动的接受命运,无论别人如何苛待,无论过得多么艰难,他从来都是逆来顺受。
    他没有能力反抗,更没有勇气反抗,久而久之,也就不敢再奢望人生会有改变。
    好比现在,她说给自己选择的机会,可如果他回答不,可以想见接下来她会将他弃如鄙履,他不得不重新回去过无人问津,受尽冷眼的日子。他浑身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其实最让他惶恐畏惧的,是那样的日子里再也不会有她,他也许永远都见不到她了。
    “你很可能会死,我不保证图谋成功之后,一定可以救你出来,要知道,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她的声音在头顶再度响起,温暖和煦,恬淡宜人,“可事情分两面,有坏就有好,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你得了皇上的心,就可以拥有天下间的一切,说不准皇上为了你,可以倾尽世间财富,你只要点点头,他就会把稀世珍宝都送到你面前。有了权势和财富,你就能轰轰烈烈,扬眉吐气,把从前欺辱过你的人统统踩在脚下。”
    “能预想的结果我都告诉你了,做还是不做,你自己拿主意罢。”
    权势、地位、财富这些字眼多么诱人,又格外遥远,和他过去十七年的人生毫无交集,但谁又能说他一点都不渴望呢?和沈寰相处近半个月,亲眼看见她过着奢华富贵的生活,他知道那是顾承提供给她的。
    顾三爷是有能力有手段的人,她是因此而爱上他的罢,只有男人足够强大,才能把心爱的女人照顾好,让她死心塌地……如今机会摆在他面前,如果他也可以拥有权利财富,是不是也就有了和顾承比肩竞争的可能,是不是就能让她高看自己一些,甚至还能带着些许爱慕的眼神,哪怕只是一眼,他这辈子也就算没有白活。
    “我做!”他抬头,尽量不让自己显出怯懦,目光坚定,流露希望,“您只管吩咐我,我的命都是您的,今生今世供您驱策。”
    她缓缓的笑开来,美丽不可方物,他沉浸在那样的笑颜里,恍惚间真的觉得,哪怕只为博她一笑,米分身碎骨也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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