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直闻言,轻轻点了点头,笑了笑,记在心间。
且说阮二娘回府之后,颇有些心力交瘁。她甫一推开屋门,阖上门扇,绕过屏风,正打算唤来香蕊为自己涂抹伤药,却忽地瞥见那花鸟屏风之后,徐小将军正挺直脊梁,坐在桌边,见着她后缓缓抬眼,目光清冽逼人,却是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流珠见状,稍稍一叹,也坐在桌边,并不看他,只垂着眼儿,睫羽微颤,颇有些无奈地笑道:“大哥儿要说甚话,一股脑儿地全说了罢。管它甚难听话,追欢卖笑的婊/子也好,附凤攀龙的荡/妇也罢,儿都能受得。大哥儿若想拿剑捅个对穿,还是算了罢,儿惜命得很,只这条命不能给你。”
徐子期却声音微哑,看着她手里攥着的小瓷瓶,沉声道:“那人给你赐了药?可曾涂过?”
流珠挑眉道:“没来得及涂呢。”
徐子期闻言,却眨了眨眼,凝声道:“我给二娘涂罢。”
流珠一听,面色一冷,一笑,道:“那掉下来的花儿,零落成泥了,倒是人人都想碾上一脚?”言罢,她怒火平生,正欲哄他出去,徐子期却缓缓说道:“我若果真有这个腌臜心思,早就动手用强了,二娘这小身板,如何比得过我的力气?二娘这伤处在颈背之处,非得旁人帮忙不可,我倒想请教下二娘,二娘想要谁来帮忙?譬如怜怜?”
流珠面色稍稍缓和了些,垂眸低声道:“怜怜甚也不知,你莫要难为她。”
徐子期又道:“那便是香蕊。”见流珠默认,徐子期眉头一蹙,冷声道:“她既然有外心,为何不早早将她发卖?约莫也不止她一个,早该全打发了。”
流珠缓缓道:“早年间时,儿确是这么做的。只是旧人去了,便会有新人,只要那人有心,便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香蕊虽有二心,但儿往日待她不薄,她也不是个全然狠心的,与儿总有些情面在。若是换了新人,一分情面也无,反倒还不如留个香蕊。”顿了顿,她又皱眉道:“你莫要妄自动手,打草惊蛇。”
“那二娘就决意这么忍着?”徐子期沉默半晌,两手交握,关节间铿然作响,显见隐忍得十分辛苦。
流珠淡淡然望了他一眼,随即道:“儿的心思,不甚要紧。你且放心罢,官家将朝堂与闺阁分得清楚,儿如何行事,多半还是不会误了子期的前程的。子期若是介怀,儿可以搬出去和那些女工住在一起,倒也不会惹了闲话。”
徐子期却忽地站起了身子,马靴在地上踏得铮铮作响,惹得流珠心上一滞,却见男人一把夺去了她手中的瓷瓶,死死捏在手中,俊秀的面容隐在半明半暗之间,口中沉声道:“我要给二娘上药。香蕊怜怜一时半会儿且都回不来呢,二娘这伤口耽搁久了,可是会和我一样,在身上留疤的。你我现下这般境况,也不必讲那些男女大防什么的了。我无它心思……”
他语气稍顿,声音放轻了些:“惟在相怜相惜耳。”
☆、52|48.01
日炙樱桃已半红(四)
听得他语气温柔,说出“相怜相惜”四个字,流珠心上暗惊,稍稍转眸,随即声音微微放冷,道:“留疤也是无妨,药不急着擦,耽搁这一小会儿也必不会有甚大碍。大哥儿请去罢。”
徐子期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那眼神分外灼热,直直地落在她脸上,烫得流珠蹙起了眉,又委婉催促他速速离去。徐子期未再强求,但将瓷瓶放回桌上,随即压低声音,温声道:“二娘无枝可依,不若倚仗于我。二娘受的这些伤,及这些委屈,我有朝一日,定会帮你……全都奉还回去。”
流珠美眸微张,心上一沉,正欲说些什么,可略一斟酌间,徐子期已疾步离去,那靴子声渐去渐远,终至不闻。流珠眉头紧拧,微微垂眼,颇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而那徐子期回了自己院中后,默然坐于院中那石桌边上,手里头拿着绒绒鹿皮,轻轻擦拭着他惯常揣在怀中的那把匕首。刀锋上那凛凛寒光,霎时间映入他的眼底。徐子期眼神阴沉,思及在桃林之中,关小郎威胁阮二娘之语,不由冷冷勾唇。
他知道自己脾性冷厉,难免碍着别人的眼,平时已多有注意,不曾想他这凌利锋芒,到底还是令许多人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这般想着,徐子期微眯起眼,在心中将那朝堂之上的每一股势力、每一张笑脸,都如走马灯一般,过了一遍。那种种钻营勾结,那一副副官腔官调,一套套官场文章,这所谓宦海风波,一出接着一出,简直迷乱人眼。他往日里不爱跟阮二娘提及这些,颇有些报喜不报忧的意思,然而他所遇着的明枪暗箭,却实属不少。才做了不到四个月的京官,他就被参了一摞小山——这么不遵官道的人,在那些察见渊鱼的官场老油条看来,真是世间少有。
徐子期细细想着,半晌过后,只是蔑然一笑,心中有了谋算。他遽然抬手,将那吹毛利刃的匕首收入鞘中,眼底一片清亮。
另一面,徐*推说要回京郊,与爹娘团聚,携着小包裹上了车架,离了流珠这宅院。可她这车辇在汴京城里绕了又绕,却是停到了一处小院前。那院落实可谓是闹市中的一片净土,匾额上写着定慧禅林四个字,恰是一处尼姑庵,亦称做比丘尼道场。
这定慧禅林,可不是谁都能来烧香拜佛的地方,只有那贵女出身的小娘子才能来此静修及卜问。依徐*这样的身份,按理来说,该是要被拒之门外的,可是因那*娘子曾说服阮二娘,为这定慧禅林的优婆夷免去费用,做了数十套缁衣,权当做积福行善,这定慧禅林感念阮氏及*娘子的恩德,便也将二人的名姓添入信士行列。
然而徐*这样的女人,却是不信佛的,她只信自己——谁人都会离心,只她自己,不会负了自己。之所以给这定慧禅林这样的恩惠,徐*不过是看中了这地方的门槛,反正那缁衣也用不了好料子,也不必绣花,费不了多少银两,靠这个买个人情也是合算。而如今,她这铺垫,倒还真派上用场了。
她先前得了消息——魏尚书的幺女魏染儿,正在此处静修,为的是给家族祈福。这徐*为了坏掉薛微之的这门亲事,好生思量了一回,便演了这么一出好戏来。
却说清明当日黄昏时分,用晚膳前,魏九娘留丫鬟待在门外,莲步缓移,独身一个入了佛堂之内,才走了几步,便听见莲花灯前传来一阵低泣之声,那哭声煞是哀婉,这颇有一颗侠心的魏九娘听了,不由得黛眉蹙起,心上微颤,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意来。
那蒲团上跪着的女人听了脚步声,匆匆擦了擦泪珠儿,与身边那优婆夷说了些什么,便缓步离去。魏九娘心中好奇,把眼一瞧,觉得有那么几分眼熟,再仔细一人,暗道:这不是那卖衣裳的*娘子么?怎么哭得这般伤心?
她性子活泼,虽被亲娘逼着来自静修祈福,到底是跪不住的。见了徐*之后,魏九娘在蒲团上跪着,半阖着眼儿,忽地忆起来丫鬟说的闲话来,但说那*娘子老大不嫁,乃是因为心里头挂念着某位郎君,这才一直拖着不说亲事。
魏九娘不过是个小姑娘,无甚心机,平常也爱看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儿。见着哀哀低泣的*娘子后,她便在心里头暗暗寻思,一个劲儿地想道:那徐*为何要在佛前哭诉?若是丫鬟的闲话果然是真,那她又是为何不能与那位郎君相守呢?是因为门第之别?抑或是旁的甚原因?
及至晚膳时分,九娘与一众优婆夷等一起吃着素斋,忽地瞥见徐*款款入内,眼圈仍是微微泛红。魏九娘对她十分怜惜,心中亦生出了百般疑问来——她在这定慧禅林里待了五六日了,旁的贵女没有挑这个时候来的,魏九娘实在是百无聊赖,连个说话的人也无,所以这心思才如此活泛,想东想西,就没个停的时候。
再等到晚膳过后,众人各自回了院落歇下,魏九娘便主动去找了徐*,想与她说说话儿。九娘叩了叩门,不多时便听得徐*应答了一声,那声音听着仿佛无事,又好似带着一丝哽咽,引得九娘心上一紧,待入得门后,立时扶着她的胳膊,睁着双澄净美眸,关切道:“好姐姐,你遇上了甚难事?儿若是能帮上一帮,必不会推辞了去。”
*听后,却只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但迎她入内,并着手收拾着桌上那摊开着的书册。九娘眼神一扫,见那话本儿正是薛微之的《痴娇丽》,想了想,便笑道:“那《痴娇丽》的结局,确实有些不甚如意,但阿姐也无需太过伤心,反正不过是书里面的人物,合上书,闭上眼,想个团圆收尾,也能称心如意。只要人物没死,就还有重聚的可能,便是死了,那也能在阴间凑成一段佳话不是?”
*柔声笑道:“九娘倒有高兴的法子,端是个乐天的人儿。”说到此处,她低低一叹,道:“我之所以伤怀,为的确是这话本,但也不全是为了这话本。”说着说着,她泪儿又掉了下来,九娘一惊,连忙掏出帕子给她擦拭,又听得*泣道:
“外头的流言,约莫也传入过九娘耳中罢?”
魏染儿犹疑了下,小声道:“确是听过一些。”
徐*假意苦笑了下,目中一丝生气也无,沉沉叹道:“儿心里有郎君,郎君心里,也惦念着儿。可是相亲,却未必就能相守,便是能,也是好事多磨难,要等上好一会儿。”说着,她擦了擦泪,笑道:“九娘来了许久,还不曾给娘子看茶,还请娘子莫要怪罪。”
魏九娘只一笑,便被她按着,在那书桌前面坐了下来。徐*亲自去给她倒茶,而这魏九娘借着灼灼烛焰,一双澄亮的美目,望向了那半摊开的书册。她本是信手一翻,暗叹这薛微之果然颇有文采,不曾想却忽地发现有好几页的右下角处的字都被圈了出来。
魏九娘眉心一跳,又将这只有十页的薄册从第一页开始翻起,便见那每一页的右下角的字连起来,竟是一句话,却是——痴娇丽即是徐氏*也。九娘大愕,眨了两下眼,又翻了一遍,却见这书册果然暗中藏字,每个字都嵌得恰到好处,连起来确是那句话无误。
再忆起徐*方才的话,和与她相关的那些流言,魏九娘匆匆合上书册,魂不守舍地与徐*说了几句话儿后,便推说要走。跨出门槛之前,这小娘子咬了咬唇,忽地回头道:“有情人必会终成眷属,娘子便不要难过了。”说罢,快步离去。
徐*只摇头一笑,心中道:那薛微之先前在公主宴席之上,跟她说甚字里行间都是情意,她只以为是句虚伪之言,谁知后来再与他缱绻之时,那薛郎君吸了阿芙蓉膏,得意忘形,便将这《痴娇丽》中的隐秘之处告知了她。徐*听后,对他更是记恨——他这倒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全然不顾她的名分!
魏九娘是个纯稚天真的姑娘,徐*也不愿直接告诉她那薛微之何等虚伪,便借了这么个由头,也能让那魏九娘好受些,不至于太过气恼。恰如她所愿,魏九娘对薛微之虽有些仰慕与憧憬,但也称不上有什么感情,知道徐*和薛微之的事儿后,为难之余,更愿意成全他们,由此打定了主意,等静修结束后,便与爹爹说明——这个薛微之,还是不嫁的好!
徐*打破了薛微之的美梦,实在是称心如意。她在这定慧禅林里舒舒服服地休息了几天后,又回了京郊家中,与父母团圆一番,日子过得甚是高兴,而就在这些日子里,阮二娘却颇有些不大自在,不为别的,还是因徐子期那副暧昧态度。
流珠两世为人,若是听不出徐子期那话里头的意思,她这两世也就算白活了。说甚相怜相惜……古人表白胸襟,自不会像现代人那样,直接说什么喜欢和爱,像“怜惜”“倚仗于我”已经算是说得十分明白了,再过一分,则会显得太过唐突。
因而清明这两日,流珠每天都暗自心惊,只盼着能避开徐子期,或是能掐断他那不该有的心思,可惜两人同处一个屋檐下,若是太过生分,被那怀有二心的奴仆看出端倪来,指不定又要生事。而这青年眼力何等锐利,自然瞧出了她这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但他却只面上带笑,行止间一如往日,没有刻意亲近,但也没让她如愿避开。
譬如晨起吃饭,流珠想让如意隔在两人中间,徐子期偏找个由头,和徐如意换了位置。春寒尚还料峭,他的领口却微微敞开,结实的胸肌袒露大半,因沾着汗水,而愈显光泽油亮,实在令流珠不好意思抬眼去看,更不好意思提醒他注意。
再譬如驱车踏青时,车厢虽算不得狭窄,但挤了大大小小四五个人后,距离难免挨得极近。瑞安犯了困后,徐子期少见地把他抱到怀中,也因此而坐到了流珠身侧。两人身子相接,衣衫摩擦,流珠但觉得自己的发丝都触着了他那俊脸,心里头好不尴尬,可又不能因此判定这徐子期是有意为之。
而最窘迫的时候,还是在徐道甫的坟前。
☆、53|48.01
潮来溅雪欲浮天(一)
肃霜靡衰草,骤雨洗寒空。清明的第三日假,流珠带着几个孩子前去徐道甫坟前祭扫,可谁知车行半道,毫无征兆地,忽地来了场骤雨,天气遽然转冷。瑞安及如意都穿着春日里的薄衣,刚一下车,便都被那股冷风吹得瑟瑟发抖。
流珠看着,觉得十分心疼,便摸着两个小脑袋,让他们微微靠拢过来,而徐子期见了,则温声道:“你们冻成这副可怜样,爹和翁婆在九泉下见了,也必会心疼。待会儿祭扫时,你们叩头行礼便是,至于摆放酒食、培土插柳和洒纸钱,我和二娘来就行,你们便回车里头歇着罢。”
长兄如父,徐子期这般说了,瑞安和如意只点点头,按他吩咐的做。流珠心里却是一个咯噔,蹙了蹙眉,想要推说自己也觉得冷,但又觉得只留徐子期一个人在此,实在不好,只能硬着头皮,自车上拿了食盒和柳枝、纸钱等物出来,跟着几人往那坟前走去。
徐子期见她拿着许多物件,便伸出了手,也不说话。流珠看着那大手,也不曾抬眼,生怕与他再对上眼神,径自将最沉的食盒交与他手间。
两人各手拉一个孩子,默然无语,终于到了那坟前。徐子期先俯着身子,将酒食果品一件一件摆上,随即令瑞安及如意先行祭拜。
瑞安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都是让徐道甫放心,自己定会有所成就,说到最后,再忆起生父在火中紧紧护着自己的模样,瑞安不由得落下了泪,嘴唇发颤,却又不愿大哭,只匆匆擦了擦,便轮到了如意。如意话倒没说很多,只祝了一番徐道甫,希望他在阴间钱够花,宅子够大,磕了个头,便起了身。
两人再在徐道甫父母坟前祭拜罢了,徐子期让两人回了车架,流珠见两个小家伙小跑着,由马夫抱上了车,心上微微一滞,眉眼间实在有些僵硬。徐子期看在眼中,翘了翘唇角,出声道:“来,二娘,与我一同,给爹插柳,压纸钱罢。”
流珠点了点头,抿着朱唇,轻轻拈起裙儿,徐徐弯下腰身,将那新近折下的,青绿色的柳条儿插在了坟上,徐子期淡淡瞥了她一眼,又将刚在车上给如意编着玩的柳圈摆了上去。流珠皱了皱眉,暗自道:他徐老三生前被带的绿帽儿还少吗,你倒好,还给他坟前搁绿柳帽儿。
她腹诽着,又见这青年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三个头,随即半盘着腿,坐在坟前,望着那墓碑,竟微微勾唇,凛声道:“卧龙跃马也好,莺儿燕子也罢,最后都付做黄土一抔。足可见得,人生苦短,还需得及时行乐,活得就是个畅快,管他旁的许多,都不必理睬。二娘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流珠微怔,扯唇一笑,轻声道:“也不是谁人都能像小将军这般洒脱。若是全然不顾,便会有别的辛苦,命说不定,也会短些。”
徐子期拿着酒囊,饮了口酒,随即又将那囊袋投入流珠怀里,一双眼儿直直地凝视着她,道:“二娘也喝口罢。”
流珠合了合眼,强抑着怒气,凝声道:“大哥儿在这坟前,还是收敛些好,以免三郎看了,心里头不舒坦。”
徐子期却蔑然笑了几声,沉默半晌,冷声道:“二娘可知道我亲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流珠一顿,道:“儿找上他时,问过几句。听说也是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娘子,爹是举人,只是不擅官道,又不懂理财,由此没落,这才不得已将女儿嫁与了三郎,随后便生了你。”
徐子期笑了笑,眯着眼,回忆道:“自打生下来,我就没见过徐道甫几面。他这人看着忠厚老实,心里头的腌臜心思却也不少,二娘真是瞎了眼,才找上他。他遇着二娘这样的美娇娘,自然只想着揽入自己怀里,哪里记挂着还有我这个年岁相当的儿子?”
顿了顿,他眉眼放冷,继续道:“我娘因识文断字,颇有诗才,便被富贵人家请去,教家里小娘子识字作诗。徐道甫一年到头才能得几个银钱?家里面,全靠我娘贴补。他拍拍屁股走人,也是我娘帮着料理田地。后来那富贵人家里的一位郎君,只不过和我娘对了几首诗,便被那碎嘴的说了闲话,话传到我那不明事理的太婆耳中,她便开始找我娘的毛病。”
徐子期的声音愈发低沉:“后来我娘又怀上孩子,她偏怀疑这孩子,不是徐道甫的种,便使了主意,叫我娘意外流了孩子。我娘养身子的时候,徐道甫自外归来,听说了之后心里面也生了疑,对我娘冷言冷语。当时正是夏天,乡间热得不成样子,太婆教我娘捂着被子,说是这样对身子好,我娘热得神志不清,我要去请大夫,却被徐道甫揍了一顿,说我是和太婆对着干。被子捂了整整一天后,我娘中了暑气,脸儿通红,连只言片语也没留下,自此没了声息。”
听得这番往事,流珠不由大惊,抬眼定定地看着徐子期,却见青年紧抿薄唇,泪珠儿一个劲地在眼里打转,却一直强撑着,不曾落下。半晌过后,男人眨了眨眼,嗤笑道:“徐道甫这种人,死了也有人年年祭扫,可怜我娘,坟都被洪水冲了,世间又有哪个还记着她?我救不了我娘,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已是此生大恨,若是还要看着二娘落难,我也实在不算是个男人。”
流珠垂眸,望着他道:“凡事……需得量力而行。阿郎该也知道……一朝怒螳臂,跳踉何其愚。”
徐子期大笑,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低声道:“我不是徐道甫那般的愚人,二娘不必忧心。”言罢之后,他遽然起身,黑靴碾着坟上尘土,自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了两下,点上方孔纸钱。寒风乍起,纸钱四散,流珠但闻得徐子期似笑非笑地对着那墓碑道:
“父亲爱钱,我便多烧些。只是父亲可还记得,老家有个旧俗,叫做收继婚?瑞安如意也好,二娘也罢,子期替父亲照顾便是,父亲安心投胎去吧,莫要忘了投个好人家。”
这叫什么话?流珠简直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直觉得那徐道甫都能被他气得活过来。待到上了车架,流珠不由隐隐忧虑起来——徐子期的这满腔孤愤,拦也拦不住,劝也劝不下来。祸根子全都埋了下来,以后又如何能够善了?
另一面,鲁元带着收拾齐整的傅朔入宫面圣,兄弟妹三人,围坐一桌,边吃菜喝酒,边说笑起来。傅朔虽已有近三十岁,性子却还和当年刚出海的那个毛头小子一般无二,笑起来声音极大,全无顾虑,官家含笑听着,竟平白有些临渊羡鱼之思。
傅朔饮了杯酒,慨然叹了一声,鲁元听见了,朗声笑道:“你这混账,竟还有愁事儿?”
傅朔撇了撇嘴,委屈道:“阿姐怎么能这样说我,我好歹也是个人,自然有开心事儿,也有烦心事儿。这一去这么多年,回来之后,人事皆非,怎能不令我感慨?想我走的时候,大宁夫人还在,阿爹阿娘还在,哥哥姐姐们个个都好,而如今,夫人吞金去了,爹和娘都病去,哥哥们也各有各的难,姐姐们全都嫁了我不认识的家伙——就剩个尧姐姐还在京中,但也没能寻着如意郎君,我怎么不愁?”
他这一番话,令得席上静了半晌,鲁元噗嗤一笑,拿手中小扇拍了下他那脑袋,道:“又不是非得要个男人才如意,你问问你四哥,这汴州城里,哪个比得上鲁元公主我过得舒心?谁人心里都揣着本难算的账,上至你四哥,下至那打更的更夫,查案的捕快,相扑的壮士,就没有一个舒坦的。你啊,大且不必为我发愁。”
官家饮了些酒,半倚在椅上,笑看着姐弟两人,忽而叹道:“当年我尚处微末,生母早逝,又因着后宫那些私隐之事,饱受苛待,多亏了你们两个,常常给我吃食,送我书册。我记得那时候,混世魔王你便每天都很不安分,天天在纸上画船,还要我帮着看看那船走不走得远。”
鲁元神情稍稍放柔,笑而不言。她明白得很,傅辛这脾性,那便是所谓“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对他好,他记得,对他不好,他也不会忘。
傅朔听了傅辛这话,抿了抿唇,揉了揉眼,道:“四哥却是不知。当时我娘也缠绵病榻,爹无暇看她,全都靠大姨她入宫照料,陪她说话。我本就对四哥有些惺惺相惜之意,后来大宁夫人说,让我和阿姐跟四哥多亲近亲近,我这才有胆子去跟四哥说话……”说到这里,他又笑了,道:“四哥当时身子弱,性子又有些不好接近,我虽想跟四哥亲近,可却一直没胆魄。”
傅朔乃是小宁妃之子,而鲁元则是微末宫人之女,抱到了小宁妃宫中养着。小宁妃恩宠尤盛,约莫是遭了旁人妒恨,入宫不久便一直靠药养着,实在是个娇柔的病美人儿,而大宁夫人却和小宁妃完全两个模样,眉眼美艳妩媚,性子亦十分高傲,几乎可以说是目中无人。
傅辛听得傅朔所言,心中却是有些惊异——那大宁夫人,都不曾与他说过几次话,他倒是从没想过,傅朔和鲁元那时这般照顾他,竟是出于大宁夫人的授意。
大宁夫人一生不愿入宫,先帝崩殂之前,终是决意将她放过,可大宁夫人却反倒在他死后也吞金而死。人都说大宁对先帝并无情意,所谓吞金也不过是先帝命她殉葬,可是傅辛却知道,大宁对先帝有情。
他原本觉得,大宁和流珠虽在眉眼上有些相近,但脾性却大为不同,然如今看来,竟连性子都有些微妙的相似了。阮二娘眼下对他怀着恨,但官家坚信,有那么一日……她会念起他的好来。纠缠一辈子,谁也忘不了谁,谁也讨不着便宜。
说罢旧事之后,傅朔又对着官家道:“弟弟我是赶在其他人前头,跑着回京的,而再过些日子,后头的人也能赶回来——四哥也知道,我小时候就长了□□毛腿。这后头人带来的,可不只是奇珍异玩,还有海外之国的几位公使。他们之所以费这舟车劳顿之苦,随臣弟回来,主要是想看看咱们这泱泱大国的气度与风采,见识见识。之前大海茫茫,从中隔断,咱们两边谁也不知道谁,现下也算是相通了。”
傅辛听着,也未曾在意,只点了点头。而鲁元和傅朔饭后告辞,出了宫城,傅朔眉眼微微放得正经了些,上了马后,与鲁元公主并驾齐驱,见四下无人,口中便低声道:“如今再看,大宁夫人交待你我不许说与外人的那些话,竟全都成真了。”
☆、54|48.01
潮来溅雪欲浮天(二)
鲁元听着傅朔的话,红唇微勾,白皙的手轻握着鲜红缰络,坐在白马之上,借着些许酒意,不由也忆起了往昔旧事。犹记得那丰姿冶丽,举止投足都与旁人大为不同,带着股潇洒贵气的女人,某夜里少见大醉,对着二人说了两句话,其一,便是与傅辛多多亲近,以后必会大有裨益,其二,留心姓阮的女人,留心即可,勿要小瞧了这小娘子,但最好也不必太过亲近。
思及此处,鲁元眯着眼儿,轻轻摇头,却是一笑,又想起大宁夫人吞金而亡后,自己不敢置信,而后又想起她生前就曾经命人给自己造棺材,怎么想都觉得蹊跷,便趁头七夜半无人的时候,偷偷凑到了棺材边上。绕了一圈后,二十多岁的鲁元发觉那棺材上有个小眼儿,把着烛火一照,不由愕然——棺材里空空如也,仿佛只留下了个什么物件。
她当时又想起大宁夫人生前教她的机关术,试了一试,自棺材边上又现出了个稍大些的圆洞,正好能伸个胳膊进去。鲁元将手伸入,把棺材里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却是一面黑石镜子,隐隐能映出人影来,背面錾着“留驻宝鉴”四字,不拿烛火凑近了照,着实看不清楚那小字儿。
这件事儿,鲁元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她心里头的秘密太多,不必告与外人,却也没有哪个外人可说。心事儿浸在酒里,藏在佛前,日子且这么过。
朝来暮去,居诸不息。清明过后没几日,流珠从女工所居的院子巡视回来,车行半道,想要下去给瑞安及如意带些零嘴吃食,可这绣鞋儿刚一落地,抬眼便见得那杂耍摊子前蹲坐着个身形结实的家伙,旁边放着个竹编小考箱,即所谓古代的书包。那小墩子看着眼熟,流珠一瞧,蹙了蹙眉,走到他边上,拿脚碰了碰他。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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