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氏轻轻摸了摸耳鬓的发梢,好像生怕自己的形象有损似的,又轻轻掩住嘴笑道:“臣妾不是敢笑官家,而是笑李璟……春秋时,人家越国想励精图治,那是卧薪尝胆不吭声,哪有还没准备好就到处嚷嚷的?还嚷了好多年哩,您看南唐打过来了么?
要臣妾这点见识看的话,李璟唯一的机会在(后)晋朝被契丹人灭国之时,那时契丹退走,中原无主。李璟要是能率兵北上各地节镇哪能不投?(北)汉高祖见南唐国北上,还敢不敢在河东称帝还两说;就算敢了,南唐那么大地方那么多人,到中原再拉拢各种节镇,对汉高祖的胜算还是挺大的。
中原无主这样的良机他都抓不住,后面那些人叛乱哪像成大器的,叫什么机会?现在大周在官家的治下君明臣贤,南唐不足为患。”
柴荣听得频频点头,叹了一气,沉声道:“先父皇驾崩时,先叮嘱我,魏仁浦勿使离枢密院……”他说到这里便闭口不言。
符氏听得奇怪,这句话明明还有下半句,然后才能接上刚才的话题……比如夸自己两句,说有见识之类的。但官家就此打住,她也不好追问,心下也暗自叹了一口气,心道:难道后面半句是先皇的遗嘱,让官家立自己为后,然后辅佐官家?
她小声说道:“唐末以后,常常开国皇帝一驾崩,后继者便难以为继;先皇是担忧官家。但官家是一代明君,高平一战,你已稳如泰山,现在才过去一年半,便可以告慰先皇之灵了。”
柴荣伤感道:“先父谆谆教诲,如在耳际。”
过得一会儿,他又重新把岔开的话题说回了刚才,都是些公事。让符氏微微有些失落,她有种感觉,总觉得和官家之间好像是君臣,而不是夫妻,总是少了点什么。符氏暗忖:做妇人真不易,既要以见识和临危不惧的气度让先皇赏识,又要花细致的心思去得到官家的宠爱。
她依然保持着高贵优雅的气质,并不想学后宫一些卑贱的妇人,撒娇不讲理在男人面前邀宠,实在做不出来……只不过在官家面前,她已经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温柔可亲了。
柴荣说道:“南唐主虽不似成大事之君,但地广人多、兵多将广,在我腹背仍旧是一大威胁。必须先除其爪牙!”
符氏听罢忙问:“官家又要御驾亲征吗?”
柴荣毫不犹豫地点头。南唐这种国家,调兵到淮南又近,和蜀国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柴荣不认为可以像取秦凤成阶四州那样,派个一万八千兵马,联合就近的节镇就能把战事摆平。攻南唐,必定要演变成更大规模的战役,精兵尽出,大兵权必须在自己手里。
符氏趁机说道:“让臣妾陪官家一起去罢。”
柴荣道:“我是去打仗,皇后去作甚?”
符氏终于顾不得脸面了,娇声幽怨地说:“去年官家去打东汉(北汉),臣妾在宫中每日提心吊胆、度日如年,只能日日吃斋念佛为官家祈愿,真是太磨人了……”
她倒是没说假话,当时真的很担心。正如她之前所言,五代以来,皇二代很不好当;如果高平之战柴荣不幸没打赢,那真不知道东京会发生什么事了。符氏之前嫁过李守贞之子,才没多久就被灭门,又嫁柴荣,难道又要在乱兵之中靠侥幸求活?
她继续说道:“这次官家出征,臣妾要一起去!臣妾可以照料官家的起居,说不定还能替你出出主意;在官家烦闷的时候,臣妾也能陪着说说话,你就让臣妾去嘛……”
“到时再说。”柴荣见符氏一心央求,平素都很少拒绝她的要求,一时不忍拒绝。
符氏忙道:“官家何时出征?”
柴荣道:“正在和大臣商议。原本是打算在今年底趁淮河水浅出兵,但没料到攻蜀如此迅速,眼下看来就可以出征了……朝中还有些不同说法,有人说应该趁水浅好渡河;但也有人说南唐国每年例行‘把浅’,冬天一来就要派重兵驻守淮河,反而不好动手,夏季出兵能出其不意,迅速突破淮河一线。”
“冬天好冷,既然官家已经决定了,趁早更好。蜀军新败损失惨重,如今闻风丧胆,必不敢擅动;南唐派出去海船,但北汉契丹这个时候恐怕都没有心思也没力气。”符氏似乎很着急。
……
蜀国上下确实很害怕。孟昶已经几次调重兵去剑门关等地层层设防了。
孟昶在宫中,显得有点心神不宁,今天本来是很有意思的一天,但他心不在焉的。正值五月初,是给后宫美女们发钱的日子,以往孟昶这时候都瞪大眼睛,仔细瞧各种美女的好处。但今天他悻悻的没什么兴趣。
宦官正在念名字,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个穿上最漂亮衣裳的美人从孟昶的塌前走过,然后领钱谢恩。每个佳人都有被皇帝欣赏的机会。
从早上就开始念,已经念道了中午,走过了无数的美人。孟昶一个都没看清。这时宫女叫他去用午膳了,他便叫宦官继续发钱,再也没心情瞧。
花蕊夫人见他心情不好,亲手调制了清淡的素菜。她背对这孟昶还在精心调制最后一道菜,身上的衣衫轻薄,身材婀娜。
这时便听得她柔软的声音好言劝道:“天下兵祸凶凶,‘中国’连年兴兵,我们大蜀虽然有重山叠嶂屏护,终不能独善……那些女子耗费很多,却不能替皇上分忧解难。秦、凤诸州失利,皇上何不趁现在就选贤任能、整顿禁军,励精图治?”
孟昶道:“现在没有机会,秦、凤也失了,等待时机,中国混战时才能进取中原。”
花蕊夫人头也不回地说:“不能成就霸业,至少要能自保。秦凤成阶四州,一个月都不到就丢完了,若是‘中国’真要强攻,却不知如何……”
孟昶听了,心中也愈发害怕,焦头烂额。片刻后他又生气道:“周朝上下就是一些贼子乱兵,要朕称臣绝办不到,朕这就征调将士,举国备战,看他能把朕怎样!”
卷二
第八十九章 淮南
周朝东京作了一些准备……实际上准备从去年晋阳之战回来时,早就已经开始了;今年初攻蜀也只是一个前奏,甚至也只算这一次大战的一个前期准备。
向训最先被招回京;韩通出任京城内外部巡检。吴越国使臣返回南方,带走了周朝的诏书,让吴越国整军备战,一起攻击南唐国;又派使臣诏令南平国(荆南)调兵参战。
五月中旬,周朝皇帝决定对南唐国开战。派宰相李谷先行,授淮南前军行营都部署、兼任庐州寿州知州;韩令坤、史彦超等十几个武将侍卫马步军数军随从。十天后,柴荣在金祥殿设宴为向回朝的向训庆功,厚赏了袭衣、金带、银器、缯帛、鞍勒马。然后以向训为东京留守,判开封府事,并权点侍卫司。任命王朴、韩通为副,留守东京。
五月底,柴荣听李谷禀报,周军已在淮水架设浮桥渡过淮水,史彦超前锋出击在寿州城下击溃南唐军数千,进围寿州。柴荣便诏令部署诸路节度使兵马出动;自率殿前司精兵出东京,各地军队向淮南浩浩荡荡进发,动员兵力民壮数十万计。
寿州成为了周军突破淮河防线的口子,正在淮河中部,位于东京东南面。柴荣派人催促李谷攻城,欲进占寿州作为进攻淮南大军的立足点。
符氏如愿以偿随军出发。她乘坐的是一驾四匹马驱动的大马车,宽敞的马车能减少一些颠簸,道路也比较平坦;但天气很热,太阳直晒车顶,马车里封闭的空间像是蒸笼一样。
她时不时叫女官敞开车帘透气,帘子拉开,她也能从马车里看到外面的浩大景象。周军马步在平原上行进,原野中好几条大路一起排满了军队,连绵的尘雾蔽空,人们就像是举国在迁徙一样。
符氏的心思也因这样壮观的景象转移到了大事上,心里一阵寻思,回忆起对宰相李谷的一些印象,心道:让李谷统率前锋诸军,还不如让侍卫马步都指挥使李重进去。她想了想,又打消了向官家进言的念头,谁知道官家心里怎么琢磨李重进呢?
忽然心里一阵反胃的感觉涌上来,符氏回过神,一阵干呕,旁边的穆尚宫急忙拿白手绢接在符氏的嘴下面。符氏伸手把手绢拿过来,捂住自己的口,脸色已变得惨白。
穆尚宫惊道:“皇后娘娘,您不要紧吧?奴婢马上通知曹泰去给你找郎中。”
“且慢。”符氏一把拽住穆尚宫,颦眉道,“我自己要求随军出征的,坐在这舒适的马车里都受不了的话,还出来作甚?”
穆尚宫道:“您本来就不用出来,官家是绝世明君,一定能打赢南唐过,娘娘不必担心的。”
符氏摇摇头,声音里带着疲惫的感觉,“外面那些将士,在烈日下步行都不言苦,你不要一惊一乍的。”
穆尚宫关切地注视着皇后,皇后的样子确实是很娇气,略尖的下颔更让她的模样增添了几分天然的秀气,看起来弱不禁风。她平时在宫里都是舒舒服服的,跟着出征真是受苦了。
中军带着皇帝的仪仗,还有不少文官和宦官,走得很慢。一连三天烈日曝晒,人马还没走到陈州。符氏在一个方形的封闭“蒸笼”里热了三天,似乎也习惯了,身边的宫女心里稍安。不过符氏整天没精打采的,说太颠簸了……这边的路确实还算平坦,马车也宽大,不过底部是硬木自然没有减震设施,走起来着实也很颠簸。就靠铺在马车里的软垫子减少震动,软软的毯子毛料却也让里面的人感觉更热。
这天刚到中午,忽然天空乌云密布,打了几声雷,没一会儿就听到“噼里啪啦”的急促雨点打在车顶上。地面上的热气把雨水的湿润蒸起,符氏轻叹道:“终于凉快了!”
没一会儿,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宦官曹泰骑马来到马车旁边,下马一边走一边禀报道:“再有两个时辰就到陈州了。官家让大伙儿冒雨赶路,到陈州再驻扎。”
大雨被风刮着灌进马车,穆尚宫又赶紧拉下车帘子遮雨。不过雨太大,不一会儿就把车厢里的丝绸毛料都浸湿了,车厢里两个人的衣服也被从竹帘缝隙里溅进来的水花打湿。
“咳咳咳……”符氏捂着小嘴咳嗽了几声。穆尚宫十分着急,拿手背在她额头上一摸,顿时说道:“哎呀,好烫!这可怎么办?”
符氏嗑了几声,喘过一口气道:“不是说再有两个时辰就到城镇了么?等到了陈州,你叫曹泰去禀报官家,说我生病了。”
穆尚宫道:“难道娘娘就这么熬着两个时辰么?”
符氏强笑道:“你现在找郎中来瞧,他抓了药也没地方熬药。外面那么大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家都下旨了要到陈州才驻扎。”
符氏只觉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心里直犯恶心,头昏脑胀马车又在晃,好像天地都在旋转一样。最难受的是头疼心慌,比仅仅疼痛要难熬得多。她想睡一会儿,也心慌得睡不着。
穆尚宫见她这副模样,顾不得遵循她的旨意了,赶紧叫来曹泰,让他去禀报皇帝。不一会儿曹泰回来说道:“让马夫赶快点,先把车赶到陈州,然后安顿下来让御医瞧病。内殿直马兵会护送咱们。”
一行车马加速行进,赶到陈州让地方官安排了宅邸,赶紧把符氏抬进卧房里,穆尚宫带着宫女又给她把湿衣服换了,在床榻前挂了一层纱遮着。不一会儿,就有年长的御医带着随从,提着箱子躬身进屋。叫人把皇后的手拿出来,把脉。御医小心翼翼地只把食指掐在她的手腕上,大伙儿都不敢大声出气,静静地等待着。
过得一会儿御医道:“脉象微弱,身体太虚了,又有湿热之毒。”
接着御医便走出卧房,在外面的桌子前坐下来磨墨写药方。曹泰在旁边提醒道:“娘娘身子骨娇贵,您可得好好开药。”
御医摸着花白的胡须道:“公公尽管把药渣留着,这些药没病的人吃了也没事。老夫怎敢给皇后开虎狼之药?”
曹泰又道:“但也得对症下药,若是吃了等于没吃,那不是耽误娘娘的病情?”
御医叹了一口气,似乎无法回答,提起笔小心地写了起来。
及至傍晚,大军到达陈州驻扎,皇帝来到了内殿直侍卫守备的宅邸,把行辕也设置在此。然后亲自到内院看望符氏,他一把撩开纱帘走进去,符氏见是官家,还挣扎想坐起来。柴荣忙快步上前按住她,好言道:“别动,安心躺着。”他又回头看旁边侍立的宦官宫女,问道:“御医怎么说,皇后得了什么病?”
曹泰忙跪倒道:“回禀皇上,御医说皇后身子弱,受了湿热。”
柴荣点了点头,正待想说点宽慰的话。就在这时,外面一个宦官小声道:“皇上,寿州派人来了,说有急事。”
柴荣忙对符氏道:“你且安心养病,我去去就来。”
符氏气若游丝地说:“大事要紧,我只是偶感风寒。”
不一会儿就听得外面有人急匆匆地说道:“南唐军大股增援正阳,欲乘战船攻前锋浮桥。李丞相下令攻打寿州城的史彦超等部退兵,守浮桥去了。”
然后就听到了脚步声,一行人离开了内院。
符氏这才想起,自己要琢磨怎么暗示官家来的,但头痛欲裂,心慌意乱,根本静不下心考虑那件事。现在官家又走了,她只好作罢。
不一会儿,她又咳了起来,穆尚宫忙叫宫女帮忙把她翻了个身,轻轻抚着她的背心。入手处,符氏的身子很软像骨头都没有一样,任由近侍折腾。
她又小声道:“让曹泰过去在官家旁边服侍,看看官家在做什么,前方战事怎么样了。”
穆尚宫忙着急道:“娘娘,你别想那些事了,养好了身体才最重要。”
宫女把熬制好的汤药端上来,穆尚宫先尝了冷热,然后吹了两口气,这才叫人把符氏扶起来喝药。宫人又拿来了沙漏计时,每次喂药都精心准时。
不料每日进药仍旧不见起色,符氏的病反而越来越重了,过了几天,她每天都要昏迷过去不省人事,进食也只能吃下去熬软的白米粥,油荤更是一滴都不愿意沾。
柴荣认为随军的御医医术不高明,又下旨派出快马去东京传召另外一些御医。众人疾行,数日便到陈州,一众御医连夜为符氏诊断,也只说是受了暑,判不出什么大病来。大伙儿拿以前服用的药方琢磨了一番,还仔细地检查留下来的药渣,照旧开了一些药让符氏继续服用。
她偶尔清醒时问话,想知道皇帝在哪里。隐约听到曹泰说,周军在正阳附近打了一场大胜仗,击败了南唐军援军,光斩首就上万级;但寿州等重镇依然久攻不下。官家似乎要离开陈州了,准备南下前去寿州。
第九十章 要死了
符氏卧床不起,初时只是浑身发烫没有力气,过了十来天,她咳嗽得越来越凶。御医们直接在内院住下来,日夜询问宫人她的病情进展。
一天傍晚,她照旧咳个不停,宫女拿热毛巾给她擦脸,穆尚宫在一旁着急地劝道:“娘娘忍着点咳,这么咳怎么受得了?”
“哇”地一声,忽然符氏吐了一口,睁开眼时,只见周围的人脸色大变,宫女收了毛巾藏到了身后。符氏喘了一口气,咬牙道:“给我看!”宫女不敢抗旨,小心拿出毛巾,只见上面有一块嫣红的血渍,符氏一看晕了过去。
没多久,柴荣又到内院来了,对御医们一番质问。这时候符氏幽幽醒转,她没有睁开眼,听到了柴荣在外面骂当值的御医。
这时有一个御医着急了,脱口说道:“皇上,娘娘的脉象只是虚弱。这不是病,是命数!气数到了,咱们只能治病,如何救得了?”
符氏听到这里心里更慌,恍惚之中想起了多年前府上来的一个麻衣道人,看面相的,说她的下巴没生好,命中注定结局不好……意思是不得好死?
想到这里,她心里伤心极了。平素她都是非常乐观的一个人,但此时只觉得天地一片黑暗,一种莫名的害怕涌上心头,压得人喘不了气似的。她用力喊道:“官家……官家救我……”声音却很小。
这时穆尚宫的声音道:“官家刚刚走了。”
符氏微弱地咳了两声,问道:“官家是不是要去寿州,他什么时候走?我想见他,叫人去喊官家。”
穆尚宫擦了一把泪,哽咽道:“奴婢马上去叫曹泰,让他出门找官家回来。”
“嗯。”符氏呼出一口气,瞪着眼睛看着罩顶,“我等他。”
过得片刻,符氏又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刚刚挑开纱帘进来的穆尚宫见状大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符氏脸色苍白憔悴,完全没有了平时那从容端庄的气质,确是可怜得很,她幽幽问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穆尚宫忙道:“不会,娘娘定会长命百岁,病养好就没事了!”
“你莫骗我……我知道我要死了……”符氏的声音断断续续、微弱又带着伤心,“东京的御医是医术最精湛的……但我不想死,不想死……”
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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