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俊男的表情有几秒钟的停滞,片刻后消极地说:“已经来好几次了,没什么效果。今天是最后一次,到此为止了。”
过佳希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他们面对面,空气的分子急速地聚集在一起,显得很沉。
欧阳俊男忽然感觉很烦躁,阳光扎在手臂上又痒又痛,痛感竟然越来越明显,就像是有人拿刀割开了他的皮肤,一刀又一刀,慢条斯理的,他几乎都能听见那种声音了。他就这样被困在原地,无法动弹,任由真实的痛楚侵袭自己。
半分钟后,他脱口而出:“我还是适合自生自灭。”
言下之意,你还不离开我的视线?为什么要用自己的耀眼照亮我的阴暗?
过佳希提了提手中的袋子,很平静地告诉他:“我老公今天在这里动手术,还不知道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我除了等待找不出其他的办法。”
欧阳俊男一言不发,眼神却不再闪烁。
“说真的,没有人比我更能理解你现在的感受。我现在也只想一个人待着,不想有人打扰,不想他们对我说一切都会好的,别担心之类的废话。”过佳希说到这里不再多言,打开袋子,拿出一只折好的纸鹤递到他的手心,送给他当礼物,然后转身离开。
欧阳俊男默默地看着搁在掌心的绿色纸鹤许久,耳边奇怪的鸣叫声停止,周围的世界终于清静下来。有一个瞬间,他好像找到了继续活下去的一点点动力,即使这个动力是建立在“原来不是我一个人在经历不幸”的基础上。
他没有资格,也十分不愿意幸灾乐祸。虽然他自认为丑陋,但绝没有丑陋到那个程度。
可耻的是,他堆积的绝望竟然真的被她的一句心里话消释了一些。
视网膜上的一小片鲜活的绿意取代脑子里残留的铁锈色。掌心的纸鹤很轻很轻,像是随时会迎风而飞走。
他使劲地看着它,试着按下暂停键,把那天站在房间里,目睹的一切沾着鲜血的东西切换成其他的……什么都好。
什么都好,只要能短暂地遗忘,有几秒钟的解脱就够了。
钟言声的手术时间比预计的长,到了下午五点三十五分,手术依旧没有结束。
过佳希的纸鹤都折完了,她凝视着挂钟,眼睛几乎一眨不眨,耐心地目睹时间是如何一分一秒地过去,顺便数着自己的呼吸次数。
有一个时间点,她忘记了呼出憋着的气,直到用力咳出来。
闭上眼睛,调整呼吸,继续等待。
她承认自己已经濒临一种情绪的边缘。
从她坐着的位置转过头,一眼望过去,走廊很长,像是空中的浮桥一般,没有终点,越看越觉得恐惧,她终于不敢再看,收回目光,改成看自己的鞋尖。
六点多的时候,霞光穿过玻璃窗,满溢在走廊上。她看见自己的白球鞋表面一点点地晕染成粉色。她的双手始终交叠在膝盖上,目光不变,整个背脊僵硬,好像一座石像,直到耳边的脚步声渐近,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回过神,第一时间抬起头,看见了给钟言声主刀的医生。
“钟太太,你现在跟我去办公室,关于手术的结果要告诉你。”医生的声音沙哑,继而摘掉了口罩,露出一张疲惫的脸。
过佳希站起来,压抑住自己的恐惧,跟医生走向办公室。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如果请你选择,你会先听哪一个?其实都一样,只要有坏消息在,人的坏心情不会因为它们的顺序变动而有任何程度的减损。
至始至终,过佳希的心都跌入谷底。
钟言声的肺部肿瘤割除了,术中冰冻切片显示肿瘤组织是良性的,这是好消息。不过,在缝合伤口的同时,患者出现了并发症,因为手术刺激了血管神经,引起支气管的痉挛和肺的收缩,出现了肺不张的情况,现已送往了重症监护室,需要治疗和密切观察是否有呼吸衰竭的情况出现,如果出现,离死亡就只有一步之远。
过佳希听不懂那些医学术语,不过她听得出医生的语气,也看得懂他脸上那再明显不过的凝重表情。
钟言声的并发症严重,术后的情况很不好,如果能尽快从昏迷中醒来,算是脱离危险,反之则不堪设想。
“这样的情况真的很罕见。”医生停顿了一下,看看过佳希,“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过佳希签了两份同意书,包括一些治疗和用药,然后跑去重症监护室看了钟言声。
他在发高烧,心电监护仪上显示心跳超过了一百二十,血压也不稳定,身上实在很烫,从她握着他的手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他在剧烈的病痛中。此外,他意识昏沉,一侧呼吸微弱,神情却比较安然,没有什么挣扎。
她握着他的手,掉下了眼泪。
后面的两天,钟言声并没有脱离危险,过佳希一直等在医院。
她不准备离开,心里已经打算好了,就算是有坏消息,她也要第一时间知道。
不少人来医院看她,除了她的母亲、叔叔和婶婶之外,朋友们也陆续过来,显然是欧阳俊男将钟言声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他们为她难过,却也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是陪伴她度过艰难的等待期。
“佳希,我陪你去医院附近走一走,很快就回来,好不好?”何消忧说。
过佳希摇头。
何消忧也不多说什么,把洗好的苹果递给她。
过佳希一边吃苹果一边看墙上的挂钟。
她好像是被时间困住了,现在除了不停地看时间,其他什么事情都不做。
每天除了在钟言声的病床前陪他说一会儿话,其余时间她对谁都没有什么表情,也不开口说话。
婶婶对母亲的窃窃私语,她不是没听见,但她没有责怪任何人,包括自己。
婶婶说的是:“早知道就不动手术,保守治疗了,兴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不动手术,没有威胁生命的并发症,没有现在战战兢兢的等待,更不会将他推向生死一线的悬崖。
然而,她明白他不会带着一份未知的,不明确的答案去碰运气,以他的性格,他不可能选择躲避,不会抱有侥幸。
他会接受这样的结果,她也会和他一起承担,没有自责,更不会责怪别人。
只是任何事情都会有代价,她只能等待,然后接受一个最终的结果。
她在医院里待了五天,巧的是五天都在下雨。第六天,她照常在医院的食堂吃了早饭,走出来习惯地打了伞,回到住院部,收伞的时刻发现一颗雨珠都没有,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天空,发现已经放晴了。
离下午家属探病的时间还有很久,她终于想出去走一走了。
医院门口有熟悉的公交车,这些年这一条路线没有变过,她上车后,默默数了数,一共七站路,就抵达体育馆这一站。下了车,她步行到体育馆后的老房子。
上楼,拿出口袋的钥匙,打开门,看见熟悉的一切陈设。这么多年过去了,周边的写字楼、商铺林立,在白天热闹喧哗,而它依旧安静如守住一切回忆的老博物馆。
他们搬新家之前买了全新的家具和电器,原来的东西几乎都留在这里,连摆放的位置都没有变动。
屋子因为定期找人打扫,很干净很整洁,只是空气有些闷,她走到阳台,推开窗,让自然风吹进来,然后往藤椅上一坐,安静地回忆。
她记得很多年以前,她骑车赶来这里上课,在路上不小心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跌破了膝盖,他看见后带她去卫生间冲洗,然后帮她抹了药膏,绕了两圈绷带。
那个药膏的味道凉凉的很好闻,还有消暑的作用。
他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明明是在照顾她,却称是在给自己避免麻烦。
当时,她就有些喜欢他了。
只不过,那时候怎么也不敢去想,自己将来的结婚对象,孩子的父亲就坐在对面,一板一眼地帮她的试卷纠错,教她三角函数和立体几何。
原来他手把手教她画的那条辅助线,竟然可以神奇地蔓延到未来。
她生病来上课那次,他把空调关了,将小风扇放在她的身后,让徐徐的风不急不缓地贴在她的背脊。
“你有没有很想去的地方?”
那是他带她逃课出去玩的一天,他对她说的话。不巧,她在那天又闯祸了,他依旧帮她收拾了烂摊子。
什么时候对他的感情从仰慕、崇拜到了真真切切的喜欢?她很难找到一个临界点,她只知道有一天,可以理直气壮地拉着他的手,和他并肩而走,拥抱和亲吻,一起聊属于他们的未来。她再也不屑如一个小女孩一般依赖他,她想让他在累的时候也可以靠在她的肩膀上。
时间很奇妙,让喜欢在不知不觉钟变成了爱。
少了梦幻,多了真实,但是一样浪漫。
无论是守望他还是与他并肩而行,都是一样的美好。
喜欢他在高考前夕低下身来给她的一个鼓励拥抱,也喜欢他在小希失落时,伸出手臂,提供一个能让她拔腿奔过去的宽敞怀抱。喜欢他是自己年少时唯一的偶像,也喜欢他是自己孩子的父亲。喜欢他站在工地上画图纸的模样,也喜欢他在厨房掌勺做菜的模样。
他是什么样她都喜欢。
她坐在藤椅上,花了一个上午静静地回忆过往的岁月,因为回忆太幸福,她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嘴角,直到笑容凝固在回神的刹那,眼眸从喜悦落至沉重。
擦了擦膝盖上不存在的灰之后,她站起来,走出阳台,来到客厅的桌前,坐下,双手交叠在桌上,如同学生凝视黑板一般凝视对面的空座位。
“为什么要在这里添加辅助线?”
一句连她自己也没料到还记住的话,在这一刻很自然地问了出来。
当然,回答她的是空气。
她垂下眼眸,一言不发,脸上的苦笑越来越淡,最终只有一个苦脸了。
关了灯,离开这里。
走下楼梯,她来到陈旧的,涂着绿漆的信箱面前,打开包,取出放在里面的那支钢笔,轻轻丢进信箱。
这是她的幸运物,在他动手术的前一天,她特地翻抽屉找出来,随身携带。
她想再一次把幸运给他,如果可以拿她余生所有的运气去交换他的健康,她不会有任何的犹豫。
祈求上天再帮她一回,让她遇到一个奇迹,那么此后,她不会再贪求任何,即使是再微小的愿望。
她坐车回了医院,低头往住院部走。
短短的一段路,她意外地和四个病人擦肩而过。
第一个是年轻的女孩,她向老公报喜:“啊啊啊,我怀的是双胞胎!”
第二个是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他向爸爸大喊:“医生说我的牙齿没有坏,不用拔!”
第三个是一个刚刚得知有配型一致的心脏供体的少年,她母亲搂着他,喜极而泣,百感交集:“终于等到了。”
第四个是一个老爷爷,他儿子搀扶着他,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下住院部的台阶,放心地说:“郑医生说了,您复查的结果没问题,各项指标都正常。”
老爷爷豪迈地挥了挥手,不屑地说:“我早说没事了,你们偏偏还要我来医院折腾,真是烦死了。”
她走上台阶,总觉得有些奇怪,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们。
他们都是幸运儿。
等她走进住院部,一路上又陆续碰到了几个幸运儿,一个不需要截肢,可以保全双腿的患者,一个遭遇车祸,只受了皮外伤,没有内出血的患者,以及经过保守治疗,瘤体直径减半的患者,她看他们和家属拥抱哭泣,听见他们欣喜的声音,等反应过来一个事情,心跳加速,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说:如果可以……
如果可以,让这份难得的幸运再持续一分钟。
她加快脚步,朝重症监护室跑去,离探病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她却很着急地赶往那一边。
等她来到门口,呼吸很急,站定在很熟悉的玻璃门外,看向离自己不远的那张床。
心已经被一根细线提起,按在玻璃门上的手指不由地发颤,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张床,紧张地不敢挪开视线。
她告诉自己,刚才经历的是并非是巧合,而是奇迹,奇迹不会如此快地消失。
再持续一会儿,好不好?
她等了很久,周围都没有动静。
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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