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早已去世,”陆绩凉凉地说:“多谢杨司空挂念。”
“季宁是个好官,”杨彪仿佛没感觉到陆绩那多的都要溢出来的嘲讽了,他微微扬起头,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老夫见过他一次,他才能出众,乃是国之栋梁,如果和袁本初、曹孟德等人做出同样的选择,说不定也会成为称霸一方的枭雄。”
“但他并没有,”杨彪从虚空中收回视线,目光灼灼地盯着陆绩:“他在庐江做了个好官,勤政爱民,深受百姓爱戴。”
“这还用你说?”陆逊不屑地哼哼。
“季宁如此,相信他的儿子也是如此,”杨彪话锋一转道:“公纪,你现在年纪还小,不懂得什么是忠君,等你长大后——”
“杨大人,我已经不是三岁孩子了,您对我说这些没有用,”陆绩一脸诚恳地劝道:“你倒不如对着小曦说说,说不定她每天还能早睡一会儿。”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听了陆绩的话,陆逊和吕蒙还是很想笑。
“至于忠君,父亲从小就教育我,这点不需要杨司空一个外人来提醒,”陆绩挺直了自己瘦弱的小身板,他语气坚定地说:“我一直对我想要尽忠的人忠诚,矢志不渝。”
连个孩子都哄不了,杨彪也真够失败的。
接二连三的被鄙视让杨彪面上无光,他握着拐杖的手猛地攥紧又松开,语气变得阴沉了不少:“老夫诚心相邀,诸位还是不给面子,既然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就不要怪我了。”
“杨司空,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陆逊忽然提高了声音:“叫做反派死于话多!”
陆逊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了沈娴的笑声:“你这小子倒是会学以致用……”
杨彪猛地转过头,满脸震惊地看着沈娴一脚踢开大门,步伐潇洒地迈了进来,在她身后哗啦啦涌出一堆虎贲士兵,各个手持重武,小跑着冲了进来,将杨府团团包围起来。
杨彪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被一个身材窈窕一看就是女孩子的暗卫挡在了身后。
有了机灵的人当例子,其他黑衣暗卫们顿时如梦初醒,大家们纷纷戒备,掏刀的掏刀,拔剑的拔剑,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武器都往外冒……总之一瞬间所有人都变得全副武装起来。
如果貂蝉在这里,一定会摇头感叹这真是杨府最差的一届暗卫了。
沈娴根本没在意大家是不是要打起来了,她抱着琴有一搭没一搭地拨拉着弦,同时给身后的小队长送了一个眼神。
小队长贴着墙根跑了。
“奉皇命来请杨司空入宫歇息几天,”沈娴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方卷成蛋卷的明黄色圣旨抖开,拎着一只角举到杨彪眼前晃了晃:“喏,这可是陛下亲自写下的命令,杨大人总不会抗旨不尊吧?”
杨彪面无表情道:“刘大人,你我同为三公之一,本该携手并进,为陛下扫清一切障碍,协助皇室完成复兴大业。然而老夫万万没想到刘大人你竟然是个狼子野心之人,妄图颠覆政权,谋害陛下,现在更是假冒圣旨——”
“都告诉你了反派死于话多,”沈娴忽然抬手从琴中抽出了细薄的长剑,她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对着杨彪一剑平刺出去。杨彪周围拱卫的黑衣暗卫们觉得自己可算是派上了用场,纷纷向着沈娴攻过去,却都被沈娴灵巧地一一躲开了。
士兵们一拥而上,和杨府的家丁、暗卫战成了一团。
一片混乱之中,沈娴用使出了轻功蹑云逐月,准确地逼近了杨彪身侧,她半胁迫着杨彪向后退,直到把他逼到了门边的树下,将细剑深深钉入了树干中,剑刃横过来拦在了杨彪的脖子上。
可怜杨彪一把年纪了还要被人这样威胁,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刘商羽,这一切都是老夫为你铺路,你倒是撇清得干净。”
“杨大人,您愿意过过嘴瘾,我也就不打击您了,”沈娴微微一笑:“但大家都是互相利用,谁输谁赢看水平……运气也是水平的一种,别输不起就乱推锅。”
“不过我还真该谢谢您老人家,”沈娴垂下眼睫,凑在杨彪耳边低声道:“要不是你挑起了虎贲营和羽林卫的内斗,把虎贲营逼到了一条退无可退的路上,我还真没有机会得到虎贲营的控制权。”
大家都是搞暗杀出身的,杨府的侍卫们强不过王越训练出来的快剑高手,再加上有沈娴这么个辅助在一旁搅混水,很快就全都被拿下了。
“人数不多吧?”沈娴看着被捆起来扔去了墙根的一溜黑衣暗卫们,缓缓皱起眉头:“他就留了这么点人在身边?”
“可能是派出去了,”陆逊噘着嘴使劲儿揉搓自己皱巴巴的衣服,试图把它恢复平整:“貂蝉姐姐在外面呢。”
陆逊一提醒,沈娴才发现自己千算万算却漏了一个貂蝉。既然这一切都是杨彪干的,那他调开貂蝉的目的就很明显了。
“顾不上了……”沈娴的目光有一瞬间很茫然,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大哥?”
“嗯?”孙策正靠在回廊上闭目养神,刚才打了一路把他累得不轻。在听见了沈娴的话后,孙策把睡着的刘曦轻轻抱起来往前推了推:“你没事了?没事了就自己带孩子,我去吧。”
孙策抢了一个路过的士兵的长枪,还对着人家灿烂地咧嘴一笑,露出八颗大白牙,把士兵吓得转身就跑。
“什么情况了?”孙策伸了个懒腰,缓缓走到沈娴身边站定。
沈娴快速说道:“我写了个名单,让王越把名单上的人都接进宫去看管起来。留下一小部分虎贲士兵控制皇宫,其他的全派出去夺城门了。”
孙策挠挠头:“那我也去吧。”
“能夺就夺,不能夺就守皇宫,”沈娴语气平淡地说:“我们手头没人,沮公与的手头更没人,他自己都被我扣在宫里了,仅凭着那点守城的士兵们还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沈娴最怕的就是陈仓关派人反扑,因为此时的长安就是一座纸糊的城,城里的人谁都没有能力防守或进攻。但这也正是沈娴希望发生的事情,只要陈仓关兵马异动,荀攸那边立即就能派人追上,这时候就看双方谁的速度更快一点了,先到先得啊。
“我也不敢完全相信虎贲营,”沈娴压低声音道:“谁知道王越是不是打着先麻痹我、等将袁绍干掉后再把我扣下的想法呢?”
所以沈娴把城中所有跟她潜进来的司礼卫都派了出去,这些司礼卫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玩命地赶路,去荀攸报信调兵。
“反正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沈娴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也没法控制了,让老天爷决定吧。”
第164章 163
就算是听天由命,死前也得挣扎一番,于是孙策带着临时东拼西凑的战斗力还算说得过去的一小队人马随便选了个方向,奔着直城门而去。
直城门守军的战斗力比其他几个城门强了不少,而且他们先一步觉察到了皇宫中的异动,已经派人出城骑快马去陈仓关报信了。王越后来派出去的人晚到了会儿,暗器和弓箭都够不着对方,城又被守着出不去,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人家越来越远的背影。
孙策到的时候,战况正处于激烈之中,城楼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身受重伤的己方战士。孙策脸色阴沉地弯下腰探了探其中一个看着还很年轻的战士的鼻息,手指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波动。
这时有人斜里一枪刺来,孙策就地一滚,沾了满身的鲜血,他顺手捡起丢在战士身体旁的长刀,满脸嫌弃地握在手里掂了掂,自言自语道:“凑合吧,兄弟,想让我给你报仇,也不给我留点好东西。”
持枪那人穿着身灰扑扑的衣袍,身上披着甲片,乍一看和普通士兵没什么两样,但是当他缓缓站起来横枪在前时,一种久经沙场战伐果敢的气场自然而然地从他身上体现了出来。
这是个人物。孙策默默地想,他正思考该怎么跟对方打招呼介绍一下自己的时候,对方先开口了。
“在下徐荣,”那人淡淡地说:“你是孙文台的儿子。”
不是问号,而是表示确定的句号。
“徐荣?”孙策的舌尖轻轻吐出一个名字,他眯起眼睛,谨慎地后撤半步,摆出一个十分郑重的抱拳姿势:“我知道你。”
徐荣曾经是董卓的手下。在吕布谋反的过程中,身为禁军统领的徐荣叛变去了帝党一方,给予了董卓党严重的打击。这件事情之后,徐荣就成了一个对汉室忠心耿耿、矢志不渝的人,他曾经多次从吕布、段煨、袁绍等人手中保护过皇帝的尊严,在刘协手下很是受重视。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刘协没钱没情商没智商,他有限的智慧都投入到了无尽的跟沈娴作对的活动中去,分配到其他地方的就变得十分可怜。
所以刘协其实很不招下属待见,除非是真正的死忠分子。
就比如徐荣。
有些事情就是那么奇怪,人的性格真是太奇妙了——杨彪作为一个满朝廷都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帝党忠实骨干,曾经立志要协助刘协攘除奸雄兴复汉室。然而在愈发严峻的情况之下,在家族的威胁、在被滔天的权势诱惑腐蚀中,杨彪这个“帝党第一人”终究还是没忍住,最后干脆光明正地大叛变了革命,成为一名谁都想骂他两句的投机倒把分子。
反倒是徐荣这种从来不把“兴复汉室”当口号挂在嘴边,每天就默默地上下班,在暗中拱卫刘协的安危,全篇没什么存在感的小人物,从头到尾都贯彻了自己的信念和坚持。
开始跟着董卓的时候,徐荣对董卓残暴的行为很不满意,为此他自愿交出禁卫军的兵权,带领杨彪和贾诩为吕布打开了城门。后来吕布的行事愈发乖戾,除了不强抢民女之外与董卓几乎无二,为了拯救倒霉的皇帝于水火之中,徐荣又把他名义上的老大吕布给逼出了长安城。
孙策是很佩服徐荣的,毕竟在当时的情况下,敢逆流而上做出这种决定的人不多,大部分人都在董吕二人的淫威之下瑟瑟发抖,不是谁都有勇气在对方气焰熏天时抛弃三观有问题的原主、重新为自己找个至少看起来正直的老板的。而且在刘协身边跟了这么多年,徐荣的决定每次都看似以卵击石,但他每次都能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完全护住皇帝。
“徐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孙策的目光掠过了满地的伤兵和死尸,最后停在了徐荣的脸上:“这些都是自己人,您却把他们全杀了?”
“他们背叛了陛下。”徐荣淡淡地说:“那些也是。”
顺着徐荣的手看过去,孙策发现他指的是原本直城门的守军,现在已经被强行捆成粽子扔在墙角里了。
孙策觉得有点头疼。他并不擅长谈判,要是周瑜或者郭嘉在这里,一定能想到最快速最十拿九稳的方法把徐荣策反了,但是孙策却不行。
两个武将,意见不合,又不想调解,唯一的结果就是双方开打。
“并不是他们背叛了陛下,”孙策咬牙切齿地迎上了徐荣刺出的枪花:“而是陛下背叛了他们!”
沈娴没把杨彪关起来,她直接带着杨彪回到了皇宫之中。
在通过王越之口宣布将京城所有属于己方兵马的指挥权交给了孙策后,沈娴带着一身清晨微凉的露气,缓缓踏入了荒废破败的宫殿中。
杨彪端端正正地坐着闭目养神,听到沈娴来了的动静,他缓缓睁开眼睛,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又闭上了:“刘大人,恕老夫直言,这种时候你该趁机收拢长安的兵权,把所有能妨碍你的人统统杀掉,同时派人去荀公达那里搬救兵,而不是站在这里跟老夫聊天。”
“虎贲营抄了杨家,”沈娴没回答杨彪的话,像是要故意转移话题似的:“您放心,巨额财产我都给您老人家贴了封条存仓库里去了,将来记得从我这儿拿走。”
杨彪微微一哂,只是摇头,并没有出声。
沈娴又说道:“哦,对了,我还把德祖请进宫来喝茶了,这孩子比我当年在武关见他的时候长大了不少呢……”
没理会杨彪骤然变色的脸,沈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据说德祖是长安城中有名的才子?那将来我可得好好给他安排个官去当当,造福百姓嘛。”
“刘商羽,”杨彪艰难地说道:“你——”
“杨大人放心,我刚才说的话,都是表面意思,”沈娴微微一笑:“并没有什么深层次的含义,你听到什么,就是什么。”
杨彪看起来像是要喘不过气了。
“杨大人,凭你的身份背景和学识,在长安城里老老实实当司空,将来告老还乡,弄个衣锦荣归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沈娴收起了脸上的笑,她抱着胳膊将话锋一转:“但你偏偏要自己瞎折腾,现在好了吧?”
杨彪沉默了很久,久到沈娴以为他的缄默是拒绝回答问题的时候,杨彪竟然再次说话了,他声音沙哑道:“刘大人,你何必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不管今日在长安城中的司空是我杨文先还是沮公与,甚至是荀家的那位友若……这些都无所谓。”
“你只不过是找了个借口清洗杨家而已,接下来还有其他的世家大族……”
杨彪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幽灵在风中默默絮语,他一言切中了沈娴心中最隐秘的想法:“你要把所有的世家连根拔起,把他们盘根错节的纠缠关系都斩断……但是没用的刘大人,现在他们汇聚在你身边听你指挥,成为你最锋锐的长剑和最坚实的盾牌,是因为你这里有他们想要的利益。”
“当利益不在时,合作也就不复存在了,到时候那些被你亲手扶持起来的世家大族们会将枪头毫不犹豫地掉转向你,直到逼迫你继续合作下去为止。”
“到那个时候,您可就没有第二个老夫来做替罪羊了。”
“闭嘴,”沈娴冷冷地说:“杨大人可真会偷换概念,给自己脸上贴金。”
“谁说我要对世家下手了?他们助我拿下长安城,我谢他们还来不及呢,”沈娴勾起一抹薄凉的笑容,她毫不客气地讽刺道:“我看不惯的,只有你一个人罢了。”
杨彪这才是甩锅甩的飞起,相比之下沈娴的水平(脸皮)还远远不够。
你来我往地试探了两句,激怒用上了,羞辱也用上了,沈娴还是没能问出来杨彪有什么后招,虽然在心里沈娴觉得杨彪到此大势已去了,但过程有惊无险,太过顺利,她总觉得不太踏实。
派出去的小队陆陆续续都回来了,有些小队成功截住了出城求救的人,有些则没截住,把他们放跑了。看着那些失落的士兵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沈娴笑了笑,鼓励道:“放跑就放跑吧,我就是要让他们去报信,陈仓关不动,我们的援军怎么进城呢?”
在跟王越商量后,俩人决定不派遣大量人去守城门,只把该关的城门用铁门栓拴好,把该关的水道放下水闸,最后努力守住皇宫就行了——满城可用的人手加起来总共不到四千,就算一个士兵把自己掰成八瓣也不够用,没个七八九万的人马,绝对别想守住有八条水系环绕的十二个城门的长安城。
就在长安城正悄然发生变化的时候,郭嘉一行人已经从峣关绕进了司隶的腹地。这一路上他们走走停停,竟然从来没有遇到一次在周围巡逻镇守的士兵们,不管是派出去的斥候还是大部队的行进,统统都没有。
这情况有点不太对劲儿,虽说司隶的重兵都屯在了陈仓关,但其他地方也会分散着放一点人来应对突发状况啊,怎么会一队人都没遇上呢?就好像是整个司隶的军营都空了一样。
“是阴谋么?”貂蝉骑在马上抬眼远眺,地平线上的长安城隐约浮现出一个浅淡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一般。
自从发觉了杨彪的算计后,貂蝉看什么都觉得有阴谋。
“可能还真是。”
这次贾诩和郭嘉都没有反驳她,两人凑在一起嘀咕了一会儿,决定传令下去加快行军速度,争取在明天天黑之前赶到陈仓关外。贾诩这边已经收到了荀攸的回信,对方称早已准备好进攻,只等他们抵达了。
“嗯?”貂蝉看了一会儿远方,就在贾诩催促她赶紧赶路别玩了的时候,貂蝉忽然说道:“有人来了!”
顺着貂蝉的指引看过去,空旷的原野上果然有一骑绝尘远远而来。
“只有一个人?”贾诩眯了眯眼睛,举手示意全军戒备。
眨眼之间,对方跑到了面前,两厢打了个照面,貂蝉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跟着沈娴一同潜入长安的司礼卫之一:“怎么是你?!你出来做什么?主公呢?”
第1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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