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巍一点都不冤。
周顺才算是被那个族侄连累了、又被上位者抛弃了。他这样的案子,如果上位者想保他,他一点事都不会有,只需要将那个族侄出族就行了。可凤寥摆明了要“大义灭亲”,他也只能认栽。
这件事,让成泰皇帝颜面无光。
他很清楚那几名御史背后是凤寥在指使。
可他却不能说凤寥做得不对,因为他和三法司的人仔细审核过所有人证物证,看不出丝毫构陷的痕迹。
他只能怪自己眼瞎,将一口老血憋在心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恼怒之下,他就从重处罚了这两名“犯官”。
周顺才被罢官、褫夺功名。徐巍被革职下狱、褫夺功名、判了斩监候。
凤寥便以“犯官之女,不宜侍奉东宫”为由,请求皇帝褫夺了两名良媛的封号,将她们逐出宫去,反正他从未碰过那两个女人。
成泰皇帝只好把那两个倒霉女人,送到普惠庵了事。
如今,这么丢脸的事,居然在朝堂上被当众说起,成泰皇帝更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而凤寥还在似笑非笑地说:“听你这么一说,本宫竟然觉得这流言十分有理,本宫似乎真有些‘克岳父’的迹象……这可如何是好?”
成泰皇帝黑着脸说:“好了!这些流言蜚语,不要拿到朝堂上来说!方踌,你跟顺天府的人商量一下,想办法禁绝这些流言。”
他直接宣布了退朝,起身就走,又吼了一声:“太子跟朕来!”
第99章 悲与病
成泰皇帝沉着一张脸, 回到了乾元宫。凤寥跟在他的身后。
坐在乾元宫正殿的御座上,成泰皇帝看着脸色憔悴、神情含悲的凤寥, 突然觉得他有些陌生。
一年前的凤寥,似乎还会在自己面前撒泼胡闹。那时, 他是一个阳光开朗的少年。
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太子, 有一股凌厉的锋锐之意,还十分矛盾地交织着一股抑郁之气, 再也看不到往日那充满活力的纯良模样。
他突然觉得有一点心痛,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语气:“你为什么要在朝堂上提起那些流言?”
凤寥恭敬地朝他拱了拱手:“儿臣不希望那些朝中大臣像饿狼一样, 盯着儿臣这个金龟婿。那会让儿臣觉得恶心,恶心得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成泰皇帝再次怒气飙升,但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没好气地问:“你知道那会有什么后果吗?
凤寥微微冷笑:“能有什么后果?难道父皇觉得那会让儿臣一辈子打光棍吗?”
成泰皇帝沉着脸说:“朕不怕你打光棍。从古到今,还没有打光棍儿的皇帝。朕只是不愿你娶一个不够格的女子做太子妃、做未来的皇后。
“你也说过未来的皇后事关重大。她可以无貌,甚至可以出身不高, 却不能少了心胸气度, 不能不贤!”
凤寥沉默了好一会儿, 才慢慢说:“儿臣从来不想娶一个贤妇,只想娶一个可心的女子。哪怕您给我一个妇德化身的女子, 儿臣看她不入眼的话,也不会感到快乐。
“父皇, 您在那个位置上坐了快二十年了, 要治理好天下有多难、多辛苦, 您是知道的。
“儿臣愿不畏艰险, 不辞辛劳。可儿臣希望能有一个知心、可心的女子,能慰藉儿臣身陷禁宫之中的寂寥、身处九天之上的孤寒……”
凤寥的眼中,沁出了滚热的泪水:“这一点点奢求,父皇都不想让儿臣如愿吗?你……真是那个疼爱我的皇伯父吗?!”
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成泰皇帝微微咬牙:“你就这样忘不了那株野梅花?!”
凤寥用朦胧的泪眼看着他,有些凄厉地勾了勾嘴角:“儿臣不知道自己将来忘不忘得了。可现在,儿臣忘不了!这两个月的相思之苦,让儿臣……”
想到这里,他哽咽得一个字也说不下去,只能站在那里,闭目流泪。
他感到耳朵嗡嗡作响,脑袋阵阵发胀,抽痛得更厉害了。周围一切,都变得有些虚幻,浑身都开始冒虚汗。
“你信不信,朕这就叫人赐死雍氏?”成泰皇帝咬牙说。
“父皇要怎样,儿臣无力阻止。只是,雍氏若死了,儿臣绝不活着。”凤寥的声音有些飘忽,语气却无比坚定。
“你若敢为了雍氏寻死觅活,朕就让雍家满门陪葬!”
凤寥垂眸沉默着,忍耐着渐渐不容忽视的晕眩感。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成泰皇帝,一字一句地说:“若果真那样,儿臣就到九泉之下……向雍家人请罪吧!”
“你……”成泰皇帝气得说不出话来。
凤寥抬起有些颤抖的手,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父皇,儿臣原本一直以为:您是疼爱我的!我也一直以为,天家也是有骨肉亲情的。可现在,我不是那么确定了……”
“你觉得……朕不疼你?”成泰皇帝觉得伤心了。
朕为你操碎了心,你竟然认为朕不疼你?!觉得朕没有骨肉亲情?!
“父皇若疼儿臣,为何要逼迫儿臣去做那些种牛种马一样的事?是担心儿臣命不长,想让儿臣留个后吗?”
凤寥无限讽刺地说:“其实何必那样麻烦?嗣子能过继一个,就能过继两个三个。皇家子弟多的是,还怕没人做皇帝吗?”
成泰皇帝气得直哆嗦,又因他的不祥之语感到恐惧。
“凤寥,你别说了,先歇一歇!”他紧张地看着凤寥摇摇欲坠的身子,“来人,给太子看座!去传太医!”
凤寥感到头越来越晕,身体越来越无力,神智也有些模糊了:“雍氏走之前,曾让我永远不要感到绝望,让我照顾好自己,让我每天都做自己该做的事,绝不放纵和堕落。
“我答应了她,也努力地履行自己的承诺了!可现在,儿臣觉得……自己……好辛苦……”
一想到若若和若若遭受的一切,椎心之痛再度排山倒海般席卷了他的整个身心。
他的整个头都在一抽一抽地痛,脑袋胀得似乎要炸裂开来。
突然间,他觉得眼前变得一片漆黑,周围也寂静下来,连他自己似乎也不存在了……
他的整个身体,都失去了支撑的力量……
坐在御座上的成泰皇帝,眼睁睁地看着凤寥颓然倒下,无比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早有警觉的几个太监,连忙上前扶住了凤寥,才没让他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凤寥!”成泰皇帝惶急地从御座上向凤寥冲过来,袖子带翻了笔架和一摞奏折。
一个太监探了探凤寥的鼻息,万分惊喜地口不择言:“皇上,太子还有气!”
成泰皇帝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格外恼怒:“胡吣些什么?太子当然还有气!太医呢?快去催太医!”
刚才他叫传太医时,已经有腿脚快的小太监跑去传了。此时见他催,又一个太监飞奔而去。
太监总管蔡庆年觉得今日情形有些不对,低声吩咐一个小太监:“快去把皇后娘娘请来!”
“抬张春凳来!把太子扶到春凳上去!”成泰皇帝又吩咐道。
众太监飞快地抬来了一张春凳,小心翼翼地将凤寥扶上了春凳,免得他躺在地上。又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春凳边上,让成泰皇帝坐。
成泰皇帝坐在椅子上,紧紧握住了凤寥的一只手。他看着一动不动的凤寥,看着他乌青的眼圈、惨白的脸色,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
他在心中祈祷着:凤寥,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不要有事!只要你能好起来,朕什么都答应你了!你若是出了事,朕就将你那个可人儿一家几口都千刀万剐了!
他有许多年,不曾这样茫然懊恼、惊慌无措了。
他也有许多年,不曾体会过这种度日如年的感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太医院的左院判陈寿安带着几名当值的太医,被小太监们半扶半架着,满头大汗地赶过来了。
“快来看看太子。”成泰皇帝连忙招呼他们,起身让开了一点,好方便太医救治。
那些太医匆匆向成泰皇帝拱了拱手,便算是行过礼了。
他们围在凤寥身边,诊脉的诊脉,翻眼皮的翻眼皮。
各自忙碌了一会儿,又神情严肃地低声商议了几句,为首的左院判陈寿安就向皇帝回复说:“太子忧思缠绵之后又大悲大痛,以至于五内郁结,七情内伤……”
他还没有说完,成泰皇帝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别给朕掉书袋!你只说太子病情如何?可有……凶险?”
问这话时,他心里极其紧张。
陈寿安顿了顿,恭顺地说:“太子年轻,身体底子也好,性命应是无忧。最大的凶险在于……
他咬了咬牙,朝成泰皇帝深深长揖:“这病症很容易让人迷了心窍,从此患上……疯癫之症!”
成泰皇帝看着他,脸上再无一点血色。
他呆了好半晌,才抖着嘴唇,喃喃地说:“疯癫之症?!你说太子会患上疯癫之症?”
“皇上请静心!”陈寿安担忧地看着成泰皇帝,担心皇帝急出个好歹来,那麻烦可就更大了,“臣只是说有此凶险,并没有说一定会!”
成泰皇帝闭目喘息了几下,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目光凌厉地看着陈寿安:“好好调治太子,想尽一切办法保他无事!”
陈寿安躬了躬身:“是!太子之病,首先要静养,不可再受一点刺激。另外,臣请皇上宣召院使大人和许杏林太医,共同参详太子的病症……”
“知道了!”成泰皇帝抿了抿嘴唇,“太子何时能醒?”
“早则今夜,迟则明日。”
“不能提前让太子苏醒吗?”
“可以是可以,但那样做,对太子有害无益。”
成泰皇帝只得罢了,吩咐人将凤寥抬到乾元宫的厢房去养病,不肯让凤寥现在就回东宫。
他又吩咐蔡庆年传达了禁口令,严禁宫人议论或泄露今日之事。
当凤寥被抬走之后,成泰皇帝佝偻着腰,垂头丧气地坐在殿中那张椅子上,仿佛顷刻之间老了十岁。
熟悉的香气传来,一只温柔的手,按在了他的肩上。
成泰皇帝不需要抬头,就知道来的是卫皇后。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软弱,软弱到想落泪,便一把抱住了卫皇后的腰,将自己的头埋在她腰腹间。
“别太担心了!寥儿会没事的!”卫皇后柔声安慰他。
两行老泪从成泰皇帝的眼中滑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瓮声瓮气地问卫皇后:“朕是不是错了?”
卫皇后叹息一声:“俗话说: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又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皇上,实在操心得太过了!”
成泰皇帝没有说话。
卫皇后又说:“听小太监说,寥儿亲口告诉你:雍氏离宫之前,曾叮嘱他永远不要感到绝望,要照顾好自己,每天都做自己该做的事,绝不放纵和堕落?”
成泰皇帝闷闷地嗯了一声。
第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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