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瞄了一眼他被雾水沾湿的头发,也不点破,只柔声喊了一声,“薛望夜……”
“嗯?”薛望夜稍稍退后一步,怕自己身上凉气重冷到她。
弯弯见他往后退,眉尖挑了一挑,提脚就跟。谁知,才刚跨出半步,就被对方拦住,道,“等等,你先别动。”说着,他突然躬下、身子,蹲了下去。
弯弯觉得莫名其妙,一边笑一边低头去看他想干嘛。
只见,自己鞋上的一朵珠花不知怎么掉了下来。薛望夜大概是眼尖发现了,连忙捡起珠花,正费劲地想将它按回去。他体格高大,肩宽背厚,分明是如虎如豹的人物,此时却愣是弓下腰,将自己团成一团蹲在她的脚边。
秋瞳与冬青站在他们身后不远,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心头软成了一汪水。她家七公主娇俏俏一小只站着在笑,薛将军高壮壮一大只却窝在脚边满头大汗地战珠花。
“真笨。”弯弯觉得他真像一只毛茸茸的大乖猫,忍不住拂去他头顶的雾水,柔声道,“快起来,你弄不回去的。”
薛望夜也认输了,站起来无奈道,“我以为鞋面上肯定有什么线能把它绑回去,看来不能啊?”
“这些都是宫中绣娘所做精细活儿,你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手指比这珠花还粗,就算有条断线,你也没办法把它勾绑住。”
“哦。”薛望夜难为情地摸了摸自己的头,憨憨笑着把珠花递给弯弯,“这珠花很好看,配你。”
弯弯心里美成了花儿,脸上却一本正经,抿起红唇抬起下巴哼了一声,“这世上再好看的花,本公主都配得起!”
薛望夜连声称是,脸上尽是说不出的娇惯与宠溺。想起昨夜所得,便将马风云的死因一一说来。
两人言笑晏晏,你侬我侬,却不知这一幕落在了宋御的眼中。宋御还是那个宋御,好似昨夜的不愉快从不存在,云淡风轻,从容不迫。可是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的眼睛被刺一样的疼,脸上再也维持不住笑意。
宋御看了看手中的盒子,随手将它丢给了身后随从。那随从名叫小五,他从小跟在宋御身边,当然知晓宋御的心情,也知晓盒子里是什么。盒子里装着王悦的《家书》孤本,乃是七公主的心头好,也是他家少爷围猎赢来的宝物。接过东西后,他看了眼远处的薛望夜和七公主,劝道,“少爷,老爷适才吩咐过了,让您用了早膳就即刻去见他。”
宋御最后看了一眼远处的七公主,转身、吸气、微笑,道,“走吧。”两人没有惊动任何人,无声无息地来,无声无息地走。小五知道,自家少爷虽然面带微笑,心里却很苦,苦到少爷夜夜难寐却没有任何办法。然而尽管如此,七公主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春猎最后一日,有人开心有人愁,但皇帝依旧准时坐上了高位。一切程序不变,表彰行赏,与众举杯同乐。于是,这些世家贵族们一个个开怀畅饮,寻欢作乐。他们好像连昨夜的凶案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也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就算再凶险诡异,也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薛望夜自从弯弯离开之后,整个人就提不起劲。台上舞女妖娆多姿,瞧得一众男人垂涎欲滴,他却捂住嘴偷偷打了个哈欠。老太君瞧见这一幕后也捂住嘴,却是嘿嘿直乐,然后连拖带拽将薛望夜带到后面,命人狠狠灌了他一碗所谓的“十全大补汤”。
薛望夜全程发懵,直到大补汤入口才开始叫冤,“祖母,孙儿真的没跟七公主那什么什么……”
好一通坚持不懈、不厌其烦地解释,老太君终于相信了。只是,她对此不但不高兴,反而一把揪住了薛望夜的耳朵,“你说你祖母我那么聪明,你怎么就这么笨呢?大好的机会不上,简直蠢上天了你!”
薛望夜被拧得耳朵发疼,不但不躲不逃反而把头凑过去方便自家祖母揪。唉,没办法啊,他祖母年纪一大把万一摔一跤可就麻烦了……
老太君见状手下留情,狠狠拧了几下就将他放了,然后拉着他凑到嘴边,道,“孙儿啊孙儿,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那皇帝老儿动不动就给使绊儿,你可长点心眼儿吧!”
薛望夜哪里敢说句不,赌咒发誓,说一定尽早将弯弯娶进门,这才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
等到两人再次回到宴会的时候,台上的歌舞早已换成了戏曲。薛望夜一看,纳闷道,“怎么又是《红香记》,昨晚不是唱过一遍了吗?”
“听说皇后娘娘喜欢这出戏,亲自指名点的。”老太君说到此处撇了撇嘴,“也不知道这些人什么毛病,没事儿就爱听人哭哭唧唧。怪没劲儿的,还不如回家刨地种花去……”
老太君还说了些什么,薛望夜已经听不到了。因为,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台上。那个水袖轻翻,媚眼如丝的戏子,举手抬足间皆是撩人的妩媚。可是,薛望夜却陡然想起了这个人像谁!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喃喃道,“难道是……”可是不可能啊,一个死去多年的人,怎么可能再次出现呢?
薛望夜再也吃不下东西,也不愿花精力应付周遭的人情世故。他就那么端端正正地坐着,双眼如电地盯着台上的身影。直到那戏子收袖行礼退下,他才起身匆匆赶往戏台后方的休憩营帐。
这个营帐乃是戏班专用,里面除了各种刀枪棍棒锣鼓乐器,就是无数的戏服。当然里面还有人,数不清的人。那些人个个描眉画目,腮上胭脂,相差无几的脸看得薛望夜眼花缭乱。
也许,是自己眼花了吧?
薛望夜心中暗想,揉了揉太阳穴转身离开。然而,就在他走出营帐,准备回去的时候,一条高挑纤瘦的人影从远处一晃而过!
薛望夜心头一跳,登时就提气追了上去!
他脚下很快,只几个眨眼的功夫,就绕过人群纵身落在了树林当中。令人意外的是,那个身影的动作显然比他更快。因为只是短短片刻,薛望夜就将人给跟丢了。
他额头冒汗,闭眼立在当地,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除了轻微的风声,树叶的沙沙声,就只有远处传来的歌舞声。薛望夜叹了口气,有些失落。
就在此时,他的头上突然传来一阵轻笑!紧接着,一张粉墨重彩,脸白如鬼的脸突然从上倒挂而下。
薛望夜吓得连退两步,却见对方一身绸缎青衣,轻轻松松倒挂在树枝上,嘴角咧出一个莫名诡异的笑。不错,她就是台上那位《红香记》的主角。
或许是隔得太近,薛望夜竟不自觉生出了一丝寒意,试探道,“石余?”
那人说话了,声音沉重如铁,叹息一声,“终于,还是被你发现了。”
这声音……明明就是个男人!
第38章 三十八 交易
台上那个楚楚可怜、身姿妖娆的红香, 竟然是个男人!
这一幕若被那些眼放绿光的公子哥看到,定然要瞠目结舌。然而薛望夜对此并无反应,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石余, 果真是你!”
石余轻巧地翻身下地,站在薛望夜面前叹息一声道, “七年不见, 少将军还是急脾气。”
薛望夜双拳紧握, “七年不见, 你还是爱男扮女装, 尽唱些不男不女的戏!”
两人面对面而立,四目交接之下不由得想起曾经种种。石余,镇北军主帅薛齐手下的副将之一。虽然由于长得过于俊俏又爱唱戏被无数人调笑,但他手上双刀总能让人乖乖闭嘴。他那双手, 可以挽水袖,也可以于万军之中取人首级。
薛望夜最后一次见石余,是在北伐前的某一个夜里。当时,他父亲薛齐不顾自己的反抗,暗中将他绑进了马车, 命人押送回京。而负责捆绑他的, 正是眼前这个看着十足娘气的男人——石余。
薛望夜至今还记得,离别之际他问石余,“父帅为何一定要将我赶回去?自从走进军营的那一天,我就时刻做好为国捐躯, 马革裹尸的准备!我根本不怕死,为什么不让我去,凭什么只不让我去?”那时的石余怎么说的?他一改嬉皮笑脸的模样,突然冷了脸,道,“少将军若是想求死随时可以,不用非得上战场。战场上的人,是想一起活下去的人!”
“本将军何时说想求死?石余,有种你就不要故意绕开话题!”薛望夜气得七窍生烟,可是石余不为所动,拿起一块布就要往他嘴里塞。
薛望夜大骇,愤然道,“石余,你敢?!”
“有少将军的亲爹撑腰,我当然敢!”石余捏了捏手中布帕,道,“少将军若是有话要带给老将军,现在就说吧,北疆边界已出,末将也该回去了。”
薛望夜当时只觉绝望至极,随口道,“你就跟他说,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除非,他回来后亲口给我道歉!”
石余当时就笑了,一把堵住了薛望夜的嘴后就翻身上了自己战马,“放心吧,等我们回来,一起给你道歉。”话落,他扬起马鞭策马而去。
可是,薛望夜等啊等,没有等到任何人的道歉,却等来了全军覆没与血海深仇!回忆往昔,他眼中有了湿意,脸上有了恨意,急促道,“为什么你没死?既然没死,为何整整七年不出现?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到底谁在中间搞鬼?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春猎?想在做什么……”
薛望夜一口气问了一堆问题,石余掩在浓妆下的脸僵了僵,却一个字也没说。
薛望夜双目通红,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人顶在树干上,恨声道,“你说啊!你倒是给我说话啊!”
“你放手,我说。”
薛望夜也觉自己的情绪有些崩溃,他强行压了压,松手后盯着石余的眼睛道,“你最好不要骗我!”
石余轻轻拍了拍身上灰尘,缓缓说道,“想必梅军师已经告诉过你,当年的事情是有人从中作梗。那是一个大阴谋,连薛老将军都毫无防备,我们更是一无所知。直到金国大军压来,援军却倒戈相向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大势已去。我当年身受重伤却侥幸未死,熬了两年才扮作流民一路颠簸回到了京中。可是,回来又如何?世界之大,却再也没有我的藏身之所。心灰意冷之下,我不想再置身于势局之中。如少将军所见,我现在只是一个唱戏的,过一天算一天,逍遥一天是一天。”
“如此说来,你对于七年前的事情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你当年作为父亲身边的得力副将,一点异常之处都没有发现?”
“我也希望当时能有所发现,但是,真的是力所不及。”
薛望夜哦了一声,忽然问他,“那接下来呢,继续唱戏,打算唱一辈子?”
石余唉声叹气,道,“唱得动就唱,哪天唱不动了就再找个活。”
“其实,你可以回来帮我。”
“不了,”石余想也不想,摇头道,“我老了,再也不想过那种将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日子了。”
“是嘛?”
“当然。”石余回答,刚要点头,却听“仓啷”一声响,一把如雪长剑直取自己的要害!他大吃一惊,奋力一纵险险跃开,还未来得及喘气,剑光一闪再次追到!
“少将军你这是为何?”石余边打边退,口中不服气道,“就算胆小怕事,我也不至于非死不可吧!怎么,少将军准备将老将军最后一个手下也杀了吗?!”
薛望夜一声冷哼,手中长剑越打越快,几下就将人逼到死角,然后飞起一脚将人踢倒在地!石余倒地后就地一滚,单膝跪地抬头看他,也冷笑了起来,“原本就并非你对手,没想到少将军虽装疯卖傻多年,剑法却越发精进了。”
“当年若非父亲出阴招,你根本绑不住我!”薛望夜长身而立,长剑往石余面前一指,寒声道,“石余,还要继续编故事么?”
“少将军何出此言,我何时编故事了?”
薛望夜双眸如电,死死盯住他道,“你说你心灰意冷之下不愿掺和,但若真心不想掺和,你就一定会想方设法离开京城,更不可能混进春猎!你又说对七年前之事一无所知,然而叔父亲口说过,当年父亲帅剩下的十万军马想退回关内。可是退到一半,他收到了一封加密书信。那封信之后,父亲突然改变主意,继续北上。而那封信,正是由你转交!”
石余目光沉沉,薛望夜则步步紧逼,道,“石余,你还敢说你一无所知?说,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还有,你究竟是谁的人?”
石余再次笑了,笑得有些漫不经心,道,“少将军,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人都死光了,无凭无据之下,你怎么能冤枉好人呢?”
薛望夜怒不可遏,长剑微抖,一个剑花扎进了他的肩膀,厉声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看来只能将你抓回去细细拷问了!”话落,他再不留情,长剑一刺即拔,转头直取石余的大腿!
剑锋凌厉,隐含沉重如铁的杀气,震得周边树叶纷纷落下。石余手中并无武器,腾挪跳跃,躲得异常狼狈。眨眼之间,他的身上已经出现了四五处剑伤。那些剑伤虽不致命,却极端刁钻地刺得他鲜血飞溅。
眼看着石余气喘如牛,动作迟缓,薛望夜暗中笑了一下,手腕一翻,长剑径直飞出,瞬间将他钉在了一棵树干上!
石余满身鲜血,脸上的妆更是花了大半。他张了张嘴,却被薛望夜拦住,“我不想听废话,但若是严刑拷打强行逼供,也未必能得到真话。不如这样,我帮你做一件事,你也帮我做一件事,如何?”
石余一愣,原本以为必死无疑,不料对方突然改口。他心下警惕,口中却下意识道,“我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
“你有。”薛望夜胸有成竹,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如果没猜错的话,马风云是你杀的吧?”
石余双眼微微眯起,不肯接话。
薛望夜见状更觉无可置疑,道,“你也无需反驳,我们认识多年,不如直接一点。多年前,你受人指使混进镇北军。镇北军全军覆没之事,你肯定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可是尽管如此,你还是没有得到你主人的重用。这点,从他们将你派来灭口马风云就可看出。”
石余脸上表情尽收,冷冷道,“你凭什么认定马风云是我所杀?”
“很简单,”薛望夜看着他回答,“仵作验过马风云的伤口,看出凶手是一个刀中好手,而好巧不巧,你善使刀法。其次,马风云营帐里的那个机关虽然巧妙,却远不如你在战场上所用机关的百分之一。而叔父毕生研习火器与机关术,曾夸你是机关方面的奇才。再次,马风云在营帐遇害之时,我听到了有人哼唱曲子的声音。当时以为是远处的歌声,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不对。戏台的歌声怎么可能传到马风云的营帐,他的营帐可是在最末端。而且,那曲子根本就是《红香记》的选段。如此看来,当时你砍断了丝线,看着马风云一条腿被废,才哼着小曲儿离开……”
“马风云死有余辜,他比《红香记》里的那个男人还要丧尽天良!”石余陡然间目眦欲裂,染花的妆容并着阴狠的眼神,惊得薛望夜一顿。
石余也随之一顿,这才发觉自己失态,连忙垂下头不说话。薛望夜见此眸光一亮,“你对马风云恨之入骨,为何?”他原先想的是,让石余告知背后主使,否则他就将他残杀马风云一事告知刑部。现在一看,竟有意外收获!也是,杀人灭口很简单,他如此大费周章折磨恐吓,难道不是像在报复吗?
思及此处,薛望夜盯着他猜测道,“他曾经欺负过你?他曾差点害你丢了性命?他杀了你的亲人?他……他抢了你的身份?”
薛望夜绞尽脑汁胡乱猜,石余面无表情无动于衷。最后,薛望夜略一思忖,试探道,“他,抢了你的女人?”
话音未落,石余猛然抬起头,咬牙切齿地瞪住他,眸中是无尽的怒火!
春猎最后一日,群臣上下欢歌畅饮。谁也没有发现,无人踪迹的小树林里,有两人达成了交易。谁也不会想到,两个人之间的这个交易,竟能扯出两个尘封多年的惊天秘密!
人们无知无觉,他们正在庆祝春猎的完美落幕,正在全力周旋于朝中各势,正在卖力上演一出君臣和谐的景象。
皇帝坐在高位,脸上虽然和悦欢欣,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李公公瞧在眼中,回身去低声催促了礼部尚书。于是,夕阳斜下之时,皇帝终于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马车一路飞奔,迅速离开了穆云山,以最快速度回到了皇宫。
皇帝踏入乾凌宫的时候已是戌时三刻,李公公命人准备了膳食,却被他摆手撤下。他简单换了身明黄色常服,道,“摆驾德淑宫,既然答应了弯弯,就应该去看看。”
李公公想起今早递给皇帝的密信,眉间微动,躬身道,“德妃娘娘虽然苏醒,但身体并未康复,不如……”
皇帝叹了口气,道,“传令下去,没有朕的命令不得擅自行动。谁若是漏了马脚,让弯弯看出了什么,朕就让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李公公浑身一紧,道,“遵命!”
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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