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楚瀚潜入宫中,短暂探望太子后,忽然心中一动,信步来到百里缎的宫外。他已有许久没有见到她了,自从汪直成立西厂以来,楚瀚几乎日日夜夜都在替汪直陷害无辜,拷打罪犯,甚少进宫。泓儿已正位东宫,又有太后保护,连万贵妃都不敢妄动,因此他再未担心百里缎会出手加害太子。
他来到百里缎的屋外,见到百里缎正躺在软榻上歇息。百里缎听见他来了,显然知道,却没有出声。两人一里一外,默然倾听着彼此的呼吸,忽然都想起了大越国明媚的风光,秀丽的山水,碧绿的稻田,一时神游天外,忍不住同时叹了一口气。
楚瀚听见自己的叹息竟和她的如此相似,心头升起一股难言的伤感,正要离去,百里缎忽然对身边的宫女道:“我要一个人静静,你们都退去,关上了门。”举起手,向窗外做了个手势。楚瀚会意,等宫女离去后,便从窗户跳入屋中,来到百里缎的榻前。
楚瀚见百里缎脸色苍白,若有病容,低声问道:“你还好吗?”百里缎笑了笑,说道:“我很好。”伸手摸向肚腹,说道,“再好也没有了。”
楚瀚见状一惊,顿时明白,百里缎有了身孕!他脑中一片混乱,坐下身来,第一句话便问:“保得住吗?”
百里缎微微摇头,说道:“主子原本便希望我受孕,生下来的孩子假作是她生的,争取太子之位。但是如今情况转变,纪淑妃的儿子当上了太子,主子的势力又不如从前,她反而怪我抢走了万岁爷的宠爱,这孩子想必保之不住。”
她说这话时一派淡然镇定,似乎毫不在乎腹中胎儿的死活。楚瀚暗叹一声,当初纪淑妃怀胎生子,数次被万贵妃派人相害,可说极度幸运,才成功将孩子生下来。当年曾被万贵妃派去杀婴的百里缎,如今竟处于同样的境地,岂不讽刺?他低声道:“当年我尽力保护过纪娘娘,今日我也会一般尽力保护你。”
百里缎听了,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望向楚瀚,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认为我该将孩子生下来?”楚瀚道:“这个自然。”
百里缎摇头道:“生下来又如何?这孩子又当不上太子,最多就是个皇子,又能如何?”楚瀚道:“总比枉死要好些。”
百里缎忽然凝视着他,说道:“我倒很想知道,你跟纪淑妃无亲无故,当初为何尽力保护她和那孩子?你当时自然无法料想得到,那孩子会有今日吧?”
楚瀚摇了摇头,说道:“我和纪淑妃,当初确实是无亲无故,我也从未想过那孩子有一日竟能当上太子。”他犹疑一阵,知道即使自己不说出来,百里缎也能猜知大半,便说出了实情,“后来我才发现,我和纪淑妃都是从大藤峡来的瑶族俘虏。她其实是……其实是我的亲娘。”
百里缎缓缓点头,说道:“果然如此,我早已猜到了。那么汪直便是你的父亲了,是吗?”楚瀚默然不答,转过头去。
百里缎道:“你会听从汪直的话,除了为保住太子而不择手段,自然还有别的原因,因此我老早怀疑你和他的关系颇不寻常。我观察你这阵子的作为,跟往年大不相同了。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心地太过善良的傻子,从未想到你也能如此残酷,如此狠心,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汪直这人太过嚣张,但确实很有本事,万岁爷百般信任他,连主子都对他颇为忌惮,你跟他是跟对了人。”
楚瀚最不愿意去谈汪直和西厂的事情,转开话题,说道:“你想昭德会对你下手吗?”百里缎满不在乎地道:“那是迟早的事。我也并不想要这个孩子。这原本是她一手安排的戏码,她愿意如何演下去,我哪里管得着?”
楚瀚不禁摇头,说道:“你为何要受她掌控?就算她对你有恩,凭你的本事,也不必事事顺从那老婆娘的指使!”
百里缎听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指着他道:“楚瀚,你听听自己的言语。那你又为何要受汪直钳制?就算汪直对你有恩,凭你的本事,也不必事事听从那奸贼的指使!”
楚瀚语塞,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是为了保护太子,才不得不这么做。”
百里缎摇摇头,嘴角露出微笑,伸出手来,说道:“楚瀚,你我真是太相像了。我们都思念那段在靛海和大越国的时光,那时我们无牵无挂,无负无累,即使身体历尽艰辛,心灵却多么自在!你还记得我在靛海中问过你的话吗?”
楚瀚没想到她会陡然提起这件事。不知为何,她当年提出的那个问题,近日不时浮现萦绕在他的脑际,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我记得了。我曾说过,我跟你约定,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做锦衣卫了,我也不做宦官了,那么我便娶你为妻。”
百里缎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眼中却泪光浮现,说道:“你说世事是否古怪?我早就不做锦衣卫了,你却成了锦衣卫;你已不是宦官,我却成了皇帝的选侍。我们的位置对调了,当年的约定却始终没有实现。”
楚瀚低下头,眼泪不知为何涌上眼眶。他紧紧握住百里缎的手,低声道:“姊姊,总有一日,我们要一起离开这儿,回到当初我们立下约定的地方。”
百里缎闭上眼睛,泪珠也滚了出来,轻声道:“太迟啦。”楚瀚摇头道:“不迟。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尽心保护你。总有一日,我们一定能一起离开这儿。”即使他口中这么说,心里却一点也不相信自己的话。
百里缎望着他,伸出手轻抚他的脸颊,微笑道:“你仍旧太过老实,连谎都说不好。快去吧。”
楚瀚离开皇宫之后,心中激荡不已,他从未想到自己和百里缎还能再次心意相通,互道情衷。但是或许百里缎是对的,一切都已经太迟了。百里缎曾经两度向他示意,一次是在大越行军途中的难眠之夜,黎灏的军营之外;一次是回到京城后,百里缎来到他在砖塔胡同的小院,问他是小皇子比较重要,还是她比较重要,而他两次都未曾明白,未曾回应。如今百里缎身怀六甲,他才在寝宫之中第一次握住她的手,立下一同回去大越的誓约。然而连他自己都无法欺骗自己:一切确实都已经太迟了。
过了半个月,这晚汪直十万火急地将楚瀚叫来,关上门窗,厉声问道:“李选侍跟你是什么关系?”
楚瀚一呆,说道:“李选侍?她跟我没什么关系。”
汪直将一张纸扔在他面前,楚瀚飞快地读了,登时脸色大变。那纸上是李选侍的“供辞”,指称锦衣卫汪一贵就是当年在御用监任职的宦官楚瀚,并说他入宫时并未净身,秽乱宫廷,曾与李选侍私通。更可怖的是,供辞指楚瀚曾与纪淑妃有染,因此皇太子并非皇帝的龙种。
楚瀚全身冰凉,双手颤抖,说道:“这是……这是……从哪里来的?”
汪直脸色铁青,说道:“你说你跟她没有什么关系,那她怎会知道这么多事情?”
楚瀚低下头,不敢相信百里缎竟会如此对付自己。这是出于万贵妃的指使,还是出于她的报复?问道:“她现在何处?”
汪直道:“在东厂的厂狱里。据说昭德发现她行止不端,立即将她逮捕,下狱拷问,这供辞就是我们在东厂的眼线紧急捎来的。”楚瀚问道:“她签押了吗?”汪直摇头道:“还没有,但那也是指日之间的事。事情一闹大,你我都要丢命!你立即给我躲起来,不准露面。这事让我来处理。”
楚瀚心中又惊又急,说道:“这一定不是她的意思,定是出于昭德的指使。昭德恨她夺宠怀胎,又想借此扳倒你,因此逼她诬告我。”
汪直嘿然道:“问题是供辞中有真有假,难以分辨。你没净身是事实,跟纪淑妃有染自然是假。至于你是否跟这李选侍私通,你自己说吧!”
楚瀚坚决摇头,说道:“自然是假。我确实识得她,她在锦衣卫任职时,曾多次想杀我,甚至追杀我追出京城,一直到了南方。但我从未跟她有过什么……什么瓜葛。”说到这儿,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两人孤身同行千里,在靛海、大越共处数月,竟然始终没有逾礼,也是奇事一件。
汪直道:“无论如何,这女人非得除掉不可,不然后患无穷。”楚瀚开口欲言,汪直已喝道:“不要再多说了!你给我捅出这么个大篓子,快快给我躲起来是正经!不然我立即将你逮捕下狱,让你尝尝厂狱的滋味!”
楚瀚也知道情势严重,只能垂首答应,立即躲藏到尹独行家中,隐匿不出,静观变化。
万贵妃这一招极狠,汪直被打得措手不及,楚瀚若非躲得快,差点就要被捕下狱。一个多月过去了,尹独行不时替楚瀚捎来外边的消息,告知百里缎日夜在东厂遭受拷打,却死也不肯签押供词。楚瀚心如刀割,度日如年,却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几次他想悄悄溜出去,潜入东厂救出百里缎,但都被尹独行劝止了,说道:“这是关乎小皇子身世的大案,你切切不能妄自出手劫狱,更加不能露面!”
一个月后,汪直才传话给楚瀚,让他从藏身处出来,说道:“那小贱人口硬得很,被拷打得不成人形了,腹中的胎儿也早流掉了,仍旧不肯诬告你。我想她自己也清楚,若是承认与你通奸,她还想活命吗?招也死,不招也死。事情就挂在那儿,一时之间你也不会受到牵连,赶紧出来替我办事吧。”
汪直虽让楚瀚出来,但他知道事情仍未平息,需得尽早解决,便亲自去跟东厂指挥使尚铭打交道,花了五百两银子,谎称皇帝密旨,将李选侍移送西厂审问。
尚铭知道汪直跟皇帝关系甚好,不敢拒绝,又担心无法向万贵妃交代,便亲自押了百里缎来到西厂。汪直为了显示自己办事认真,对楚瀚道:“这犯人奸险狡诈,万岁爷吩咐了,定要狠狠拷打逼供。你下手重些,犯人一定会招的。”
楚瀚跟在汪直身后,直到此时才见到沦为阶下囚的百里缎。汪直说她已被拷打得不成人形,绝非夸大其词。但见百里缎衣衫破烂,头发散乱,满面血污,睁着空洞的双眼望向屋顶,唯有眼神中那抹冷酷坚毅未曾改变。她身上伤痕累累,一双腿虚弱地瘫在地上,楚瀚一望便知她这两条腿受过琶刑,肯定是废了。楚瀚感到自己的心如在淌血,不论百里缎往年曾做过多少恶事,但她曾经如此美貌,曾经拥有如此高妙的轻功,如今这一切都已不再,而她受此苦刑而坚不招供,全是为了我!
百里缎感受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望向栅栏外的楚瀚。两人目光相触的那一剎那,霎时都明了了彼此的心意:当年他们在靛海中建立起的默契,毕竟仍牢牢地牵系着两人,从未断绝。楚瀚明白百里缎为什么宁可身受苦刑,也不肯做假供陷害自己;他知道如果换成自己,自己也会心甘情愿,为她受刑,因为他们早已将彼此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楚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百里缎已不能承受更多的鞭打,回头唤道:“拿重枷来!给犯人戴上了。”两个狱卒应声去了,不久便抬来一个重三百斤的大枷,狱卒将百里缎从地上拉起,熟练地将枷戴在她的头颈上。百里缎双腿已无法站立,只能瘫倒在地,头靠着重枷,闭上眼睛,终于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楚瀚知道自己在汪直和尚铭面前不能露出半点同情,冷酷地道:“待到她晕倒了,用冷水浇醒,再继续拷问。”狱卒齐声答应。
在百里缎被转到西厂后的半个月中,尚铭和汪直日日来狱中监视,楚瀚不得不命手下继续拷打百里缎,即使他已暗中命令他们下手要轻,也已换上了最细软的鞭子,但是打在百里缎身上的每一鞭,都如同打在他自己的身上。百里缎大部分的时间都昏迷不醒,偶尔醒来,睁眼在囚室中见到楚瀚,脸上一片空白,没有愤怒,没有恐惧,也没有仇恨。
汪直暗中嘱咐楚瀚快下杀手,早早结束了此事。就在此时,辽东发生激变,成化皇帝想知道边疆战况,便派了汪直去辽东探听。楚瀚一心想救百里缎,当即请求怀恩在皇帝跟前探探口风。但成化皇帝疑心甚重,听万贵妃说李选侍曾经跟人有染,颇为恼怒,不愿闻问,楚瀚只好又透过麦秀去打探周太后的心意。
周太后早已耳闻关于李选侍的谣传,她对李选侍这小小嫔妃当然毫不关心,但听说事情关乎她心爱的孙子,怒从中来,斥道:“这等谣传根本是胡说八道!太子长得跟我儿幼年一模一样,怎么可能是他人所生?这李选侍散布谣言,供词中没有一句是真的,罪该万死,要他们往死里打!”
周太后既然如此发话,自无人敢多说一句。一案就此终结,李选侍赐死,传播无稽流言者同罪。
楚瀚得到了这个结果,终于松了一口气。太后开口要百里缎死,那事情就容易办了。等他争取到救出百里缎的机会,已是她入狱后三个月的事了。他跟西厂亲信狱卒做好安排,趁夜用了个替身,换出了百里缎。替身当夜便服毒而死,因所戴的枷太重,将她的脸容压得血肉模糊,难以辨认,楚瀚命人将尸体扔去乱葬岗上,报备了事。
那天夜里,楚瀚亲手将百里缎抱回砖塔胡同地底的密室中。这时他已在密室中添置了一张床,让百里缎在室中养伤。她在西厂厂狱中被拷打过甚,不省人事,一直没有醒来。楚瀚请了尹独行的好友医者徐奥来替百里缎治伤,徐奥与楚瀚熟识多年,自然知道替他办事需得守口如瓶,此时见到伤者的惨状,也不禁摇头,说道:“就算能活,也是废人一个了。要慈悲些,便让她去吧。”
楚瀚紧抿着嘴,摇了摇头,说道:“不。我要她活下去。”
徐奥叹了口气,便竭尽其力,替她医治身上不计其数的创伤。许多伤口深至见骨,肌肉溃烂,需得长期修养照护,才有可能略略恢复。一个不留心,随时便能致命。他仔细地告知楚瀚需注意哪些伤口,何时换药,以及该服食什么药物。楚瀚凝神倾听,一一记下。
那夜徐奥离去后,楚瀚坐在百里缎的床边,望着她包裹得层层叠叠的身子。他望了许久许久,才轻轻在她身边躺下,伸出双臂,将她瘦弱的身子搂在怀中。他将脸贴着她的脸,感受她脸上冰冷脆弱的肌肤,倾听她若有若无的呼吸。他为何要百里缎活着?他心中很清楚:百里缎不是他的负担,是他世间唯一的依归。
他搂着她,喃喃在她耳边说道:“好姊姊,我们一块儿离开这儿,回大越国去,好吗?我们在那儿种块地,秋天收成了,我赶马车载了米粮,去升龙的市场上卖,给你买最好的布料回来,做件最好看的衫子给你穿。过年了,我给你梳最时兴的头,替你化妆,走在升龙街头,人人都要回头多看你一眼。”
百里缎闭着眼睛,眼泪却不由自主扑簌簌地落下。楚瀚说出了她心底深处最炽烈的向往。自从她离开大越后,便时时刻刻幻想着与楚瀚一起回去大越,找个乡下地方,种地过活。然而他们二人心中都很清楚,他们在京城各自有着千丝万缕的羁绊,楚瀚不可能放下太子,不可能离开父亲汪直;百里缎也无法摆脱万贵妃的掌控。愈是达不到的梦想愈美,也愈令她珍惜渴望。如今她以半条命的代价换回了自由之身,楚瀚却仍无法离开。等到他能离开的那一天,百里缎心想:我们还能去得了大越吗?
楚瀚明白她心中的疑问,轻轻吻走她的泪水,说道:“好姊姊,你等我。只要几年的时间,我一定带你回去大越。你等我。”这回他心中对自己所说的话,竟稍稍多了几分信心。
此后的许多日子里,楚瀚日日亲侍汤药,亲手替百里缎打点梳洗便溺,未曾间断。直到半年之后,她才稍稍恢复,能够自行坐起身,持碗持筷进食。但她行动仍然不便,楚瀚夜夜扶她练习行走,偶尔也抱着她或背着她偷偷离开密室,在城中游荡。他也曾带她骑马来到城外几百里处,让她坐在自己身前,纵马疾驰。
百里缎原本寡言,伤后更加沉默。只有在楚瀚带她出京骑马飞奔时,她嘴角会露出一丝笑意,大约是回想起了自己当年行如风、纵如猿的快捷身法。
晚间楚瀚总与她同榻而眠,搂着她入睡。两人都感到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他们此前虽从未有过肌肤之亲,但早已建立起比夫妻还要亲密的情感。二人相处,贵在知心,世间没有比他们二人更明白彼此心意的了。
当年曾隐瞒纪娘娘怀孕,差点被万贵妃打死的宫女碧心,已于一年前被楚瀚从浣衣局接出宫外,留在家中。楚瀚不在家时,便由碧心照顾百里缎。这两个女子当年一个一心保住小皇子,一个一心杀死小皇子,虽不相识,用心善恶却是天壤之别。如今却终日同处一室,彼此做伴,世事之难料,可见一斑。
一年之后,百里缎才能自己下床行走。虽能打理自己生活,但往年的功夫尽失,手劲甚至比不上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妇女碧心,但百里缎的身体虽残缺虚弱,心里却极为平静满足。日间她帮碧心做些简单家务,晚间便陪伴着楚瀚。两人交谈不多,往往默然对坐好几个时辰。但这静默的时刻,正是他们最珍惜的时光。
一日晚间,楚瀚半夜回到家时,来到地底密室,见百里缎还没有就寝,却在灯下做着针线。楚瀚来到她身后,伸手轻抚她的肩头,柔声道:“这么晚了,怎不早点休息?”
百里缎抬起头,说道:“我在做衣服。”
楚瀚见她残废的左手手指上一点一点都是被针刺出的鲜血,不禁心疼,说道:“衣服去外面买一件便是,何必自己做?”百里缎道:“这是替你做的。你身上那件穿了好几年啦,太旧了。”楚瀚极为感动,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搂住了她,说道:“姊姊,你都是为了我!”
百里缎淡淡地道:“你在外面奔波,难免遇上各种危险。我只盼能时时陪在你身边,随时保护你的安全。但既无法跟着你,只好替你做件衣衫陪伴你了。”楚瀚摇头道:“你不需要这么担心我。只要照顾好你自己,我就放心了。”
百里缎摇了摇头,说道:“这我又何尝不知?如今我身上还能动的,也只剩下这双手了。不帮你做件衣衫,还能做什么?因此我才请碧心帮我去剪了块布,请她教我裁布缝衣。”说着有些埋怨地望着自己那双残废的手,说道,“只恨我这双手太笨,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缝好一件衣衫!”
楚瀚心中酸苦,眼泪涌上眼眶,他将头靠在百里缎的肩上,静静饮泣。百里缎伸手轻抚他的头发,没有言语。两人在静默之中,倾诉着只有彼此能够明白的辛酸、惋惜和苦痛。就在那一剎那,两人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奇异的平静,彷佛时光已停止在这一刻,令他们忘却一切,融为一体,一切过去的伤痛,未来的忧虑,都在那一霎间化为无形。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也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他们。
第六十四章 辽东巡边
这一年间,楚瀚的官位愈升愈高,汪直对他极为重视,派他出去做了无数伤天害理的事。汪直自己圣眷正隆,志得意满,他不似怀恩重视朝政权柄,也不似梁芳贪财聚敛,却独独向往建立军功。
这年春天,汪直的亲信辽东巡抚陈钺发兵偷袭建州外族,想借此冒功,没想到激怒了建州左卫领袖伏当加,扬言反叛。事情闹大了,传到了成化皇帝耳中。
汪直想借机一展军事长才,便对成化皇帝拍胸脯道:“这伏当加不自量力,才敢起心叛变。奴才向万岁爷请命,去替万岁爷将边境平定了!”
成化皇帝虽然宠信汪直,但毕竟不能确知他是否真会用兵,便命令司礼太监怀恩等人到内阁跟兵部一起会商此事。怀恩心想:“这陈钺明明是汪直的人,陈钺捅出的篓子,让汪直去收拾,事情只会愈弄愈糟。”为了阻止汪直前往,便主张道:“依我之见,这事情应当派遣一位大臣,前往安抚。”
兵部侍郎马文升立即表示赞同,说道:“怀公公所言极是。”
会商之后,怀恩便去向皇帝报告,成化皇帝当即命马文升前往辽东安抚。汪直听说马文升抢了自己的任务,为此大大不悦,想让楚瀚跟着去,马文升却谢绝了。马文升原是个文武双全的将才,有勇有谋,得旨后立即驰赴辽东,宣告皇帝敕令,抚慰外族,伏当加对马文升十分服气,便偃鼓息兵而去。
事情平定之后,汪直心中仍愤愤不平,暗想:“马文升能办到的事情,难道我汪直办不到?”便又去向皇帝请求,得到皇帝的允可之后,便带着楚瀚等手下也去了辽东一趟,再次下令招抚。
马文升看在眼中,觉得这汪直的作为实在幼稚可笑至极,便将平抚边乱的功劳都让给了汪直。汪直见他还懂得礼让,便暂时放过了他,但心中对此人不免颇为忌恨。马文升原本只是想息事宁人,懒得去争功,没想到成化皇帝信以为真,还道汪直真的懂得兵法,对他愈来愈信任倚重。
不久之后,辽东边境又传来纷争。汪直这回终于说服了皇帝,派他到辽东巡边。往年汪直出门办事,都得乔装改扮,暗中探访,一点儿风头也不能出。这回却是堂堂正正奉御旨巡边,如同钦差大臣,汪直兴奋得好似发现了满树桃子的猴子,跳上跳下,命令手下替自己准备军服战马,好似大元帅要出征一般,意气风发。他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召了一批锦衣卫同行,楚瀚当然也在其中。这时百里缎身子已恢复了许多,情况稳定,楚瀚较为放心,便跟随汪直同去。
于是汪直便率领了数十锦衣卫,出发巡边。一行人日驰数百里,沿途御史、主事等官听说汪直来了,无不出城敬候恭迎,执礼惟谨,连皇帝出巡都未必有他的威风。汪直趾高气扬,迎迓的官员中有谁敢露出一丝不恭敬,他立即命手下上前将那官员痛打一顿,毫不手软。一行人还未到边疆,边都的御史老早听到了他的威名,几百里外就开始铺设迎接的阵仗,珠宝珍馐等种种贡品摆放得琳琅满目,各级官员穿着戎服,牵着军马,跪在道旁迎接。汪直见了这等阵仗,大为满意,顾盼自得,一时忘了自己是个地位卑下的太监,还道自己真是个战功彪炳的大将军。
其中有个巡抚叫秦纮的,不买汪直的面子,向皇帝密奏,说汪直巡边扰民;不料成化皇帝对这密奏看也不看,便将之扔在一旁。这件事情却让汪直在宫中的眼线知道了,立即传话给汪直。汪直派手下锦衣卫将秦纮从官邸拖出来,当众狠狠鞭打一顿,从此再没有大小官员敢向皇帝密禀半句汪直的坏话。
一行人一路嚣张收贿,吃喝玩乐,大摇大摆地来到了辽东。巡抚辽东的右副都御史陈钺是汪直的亲信,最懂得如何讨好汪直。他身着官服,率领大小官员来到郊外,亲自趴在泥地上迎接汪直。迎接处摆满了各种山珍海味,佳肴美馔,都是汪直素来最喜欢的。陈钺明白汪直的心理,不但奉上各种金银珠宝给汪直本人,汪直身边的每个锦衣卫和手下都送了一份厚重的礼品。汪直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如此风光过,只乐得合不拢嘴,不断对楚瀚称赞边疆军纪多么严谨,陈钺这人多么忠心能干。
楚瀚一路上极少说话,冷眼旁观,他知道汪直已被巡边这件事冲昏了头,心中暗暗担忧。他与汪直相处日久,知他绝对不肯听逆耳忠言,便闭嘴不语,只尽量在暗中照顾那些因汪直暴虐而遭殃的人。
也是凑巧,汪直的老对头兵部侍郎马文升正抚谕辽东。汪直召马文升来见,马文升自恃武功,对汪直既不跪拜,也不奉上任何礼金,坐下来后,便正经八百地谈论起辽东的情势。汪直见他毫不曲迎谄媚,心头已经有气,强自忍住,说道:“巡抚陈钺陈大人认真能干,想来已将边疆事务处理得甚是完善。”
马文升“嘿”了一声,说道:“陈钺陈大人在摆设筵席之上,确实认真;在搜刮民财之上,也确实能干。除此之外,陈大人对辽东形势可说是一无所知,所作所为可说是一塌糊涂。”
汪直听他对自己的亲信如此轻视贬抑,勃然大怒,当场便摔了茶杯,起身拂袖而去。
陈钺与马文升素来交恶,便在一旁扇风点火,劝汪直一定要告倒了马文升。汪直对楚瀚道:“你立即给我找出这马文升的弱点,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楚瀚心中对马文升十分敬重,听汪直这么说,不禁好生为难,几番思索之后,别无他策,只好硬着头皮,私下去找马文升。他见到马文升,便请他遣退左右,向他拜下。
马文升见他如此,一时摸不着头脑,连忙扶起了他,问道:“汪大人,您这是做什么?汪公公派你来,只怕不是让你来对我下拜吧?”
楚瀚道:“下官敬仰马大人的文功武绩,原本来到辽东,一心想拜见大人,盼能向大人请教。但是下官惭愧,不得不遵从汪公公指令,要找个理由将马大人告倒了。”
马文升听了,哈哈大笑,说道:“汪直恨我已久,终于要对我下手了吗?汪大人,你是来警告我的吗?”
楚瀚道:“不敢。下官是想跟马大人商量,去皇上那儿告您个什么罪状,造成的伤害最小,罪刑不致太重,让您日后还有机会再被起用。”
马文升心中大奇,寻思:“京城中的朋友都说汪直奸险狡诈,但是他的义子却是个有良心之人,可以信任;如今这汪一贵自己跑来找我,意思甚诚,看来传言当真不假!”当下说道:“汪大人,你的名声,我在京城也已有所听闻。汪直此刻权势熏天,即使我百般忍让,也终不免遭他毒手。大人既然有意相助,马某衷心感激,还请大人多多指点关照!”
两人当下秘密商议,认为可以让汪直指称马文升禁止边民买卖农器,激起民怨和叛变。这摆明了是诬告,一来马文升从未禁止边民买卖农器,二来所谓民怨叛变,全是陈钺倒行逆施的结果。既然是查无实据的诬告,往后重审便很有可能平反,还他清白。当然不论诬告的内容多么无稽,只要是从汪直口中说出,便足以告倒一位兵部侍郎了。
商议妥当后,楚瀚便去向汪直如此这般地说了。汪直大喜,当即上奏皇帝,说马文升行事乖方,禁止边地人民买卖农器,因而招致边民怨恨,发动叛变云云。成化皇帝昏庸,立即便听信了汪直的诬告,将马文升打入诏狱,由锦衣卫审问。由于罪行实在不重,楚瀚又替他打点好了锦衣卫中的人物,因此马文升虽被下入诏狱,却没有吃到什么苦头。判刑则是依照汪直的意思,将马文升贬谪充军,流放到重庆去。
汪直告倒了马文升后,威势震慑天下,不论京城内外,更没有哪个官员敢撄其锋。万贵妃即使掌控朝政,四处搜刮珍奇宝贝,但其势力始终没有及于京城之外。汪直此时的张扬跋扈,连万贵妃也要自叹不如。
却说陈钺在辽东军营中盛大接待汪直,晚间把酒密谈,只有楚瀚随侍在侧。陈钺笑着敬酒道:“汪爷春秋鼎盛,精擅军事谋略,正是为国家立下一番事业的良机。”
汪直素来喜爱兵法,听这话正对上了他的胃口,说道:“陈大人所言正合我意,愿闻其详。”
陈钺道:“如今辽东局势,建州左卫的伏当加一族势力孤弱,有如垂卵般容易击破。汪爷不如便率领一支军队,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立下边功,不但巩固今日的地位,连圣上都要对您另眼相看了。”
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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