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白马一番剖心,他麾下众将领空前团结,士气高昂。他亦受鼓舞,心里有了底气,掀开营帐疾行而出,冷不防撞到了一个人,抬头一看,既惊又喜,还有些害怕,低声道:“三叔?”
周望舒手里拿着个食盒,递给白马,道:“奶糕。”
“愣头青给的?”白马忽然觉得胃口很好,接过食盒,就蹲在地上吃了起来。
周望舒点点头,话不多说,两个人先前的矛盾,就这样云淡风轻地揭过了。他兀自走入营帐,再出来时,已经穿好了铠甲,见白马吃得开心,便不催促,站在一旁等候,道:“檀青已查明,他的父母俱是被他父亲的另一位夫人毒杀的。”
白马手上动作一滞,险些被噎住,咳了几声,道:“他同我说起过,但那位夫人已经卧病,他拿不出切实的证据,一时间很难说服旁人,他心地善良,没办法狠下心来对个女人下毒手。那位夫人的儿子,似乎是叫段若末?因为能耐不够,一时半会儿当不上单于。他家里几个兄弟争得你死我活,约定谁能统一三部,就让谁当单于。依我看,这多半是放屁的。我……当时没什么心思,故未向他细问。”白马吃完最后一块奶糕,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这一年我拢共没给他回过两封信。我这个大哥做得不好。”
“山高水远,鸿雁难传。檀青心胸开阔,知道你心里苦楚,自不会同你斤斤计较。他一直韬光养晦,如今准备动手夺权,想让你帮忙想想办法,等见面再说吧。”周望舒抬起手,吹了个口哨,一只海东青从半空中俯冲下来,停在他肩头,他从海东青的小腿上取下密信,“半个时辰后,两军同时行动。”
“他若真想夺权,就该去打刘玉。过来救我做甚?这样的心计,真叫人替他着急。”白马苦笑,但心里的滋味一如嘴里的奶糕。
第111章 归来
半个时辰后,武德城北扬沙满天。
白马冲在最前,张弓拉弦,同时射出三箭,于万军从中折下敌军将旗,瞬间击杀梁信的两位副将。
梁信怒极,示意大军向前发动冲击。
然而,梁周赏罚不明、用人不当,甚少有良才名将出世,梁信空有十万大军,却没有能够带得动队伍的良将,队伍冲锋起来,威力几不可见。
其实,非只是梁信手中无将,放眼整个大周,有才有能者不得上位,更不屑与不忠不义的齐王为伍,既能曲意逢迎而得齐王信任,又有些真本事的人,简直是屈指可数。这其中非世族出身的,只有孟殊时一个。
梁周选人用人的制度颠倒错乱,已经烂在根里。譬如孟殊时,他若只凭借军功升官,至多只能当上禁军殿中中郎,虽然他既有能耐又有抱负,但他这样的下品寒门,在王室公卿眼中,不过是蝼蚁般微不足道的存在,他没法给他们带来直接的利益,便没人愿意看到他那赤诚报国的忠心。孟殊时的发迹令人唏嘘,一是攀附萧皇后,二是攀附齐王,如今才终能在一个乱世当中,成为能为大周力挽狂澜的“大将军”。
如今,孟殊时尚在建邺迎战桓郁,齐王派上战场的天山高手,已被白马杀了大半。朝廷的军队既没有好的指挥,又没有骁勇的斗士,若非凭借兵力上压倒性的优势而取胜,交战起来,胜负实在难料。
齐王让大军冲锋,兵士们受到白马部队的猛烈回击,直是越冲越慢,最后不进反退,已经隐隐露出败迹。
战场东面,忽然腾起一阵浓烈的沙尘。
一队乌衣玄甲的重骑兵,从黄沙中杀将出来。
这是一支武装精良的骑兵,马匹俱戴着重甲,每名士兵都是全副武装,头上带着钢盔铁面,肩头扛着一面巨盾,仅仅只是一字排开,便如同一道雄伟的堤坝,轻而易举地截住了如洪水般凶猛的攻击。他们直接冒着箭雨前进,没有丝毫闪躲,令人望而生畏,几乎不战自退。
黑甲骑兵缓缓向前推进,每行一步俱震得地动山摇。
“鲜卑人不是正相互蚕食,缘何会跑来找本王的麻烦?”梁信大惊失色,努力压住恐惧,厉声喝到,“敌将是谁?敌军有多少兵马?他们所来何为?愣着干什么,快去给本王查清楚!”
副将吴显奔往查探,火速回报:“王爷,那不是鲜卑人!”
梁信显然不信,细细数来,道:“当今天下,仍由我梁周主宰。江北尽为我父王掌控,江南有梁玮、梁允,西面的匈奴野蛮无德,北面的鲜卑四分五裂,西南的巴、氐、羌俱不成气候。能不声不响地培养出这样一队铁骑,还能有甚么人?”
吴显目光闪烁,被这支玄甲骑兵吓得六神无主,脑中灵光一闪,喊道:“乌桓!那一定是乌桓的虎豹骑。”
虎豹骑,魏武帝手下最勇猛的骑兵队。曹氏名将曹仁、曹洪、曹纯、曹真及夏侯氏之夏侯惇、夏侯渊等,皆曾为虎豹骑统领,仅是他们的名号,就已令人闻风丧胆。
更不须说,此支骑兵队尽收天下骁锐。他们中不仅有汉人,而且有匈奴人、鲜卑人、乌桓人等胡族勇士。其中,乌桓人数量最多——魏武帝曾以举国之力远征乌桓三郡,于白狼山之役中,将乌桓蹋顿单于斩于阵前,一举俘虏胡、汉军民共二十万余人,彻底打垮了乌桓。
此后,乌桓精锐尽归曹操,为虎豹骑主力。
三国纷争才过去不久,如今的天下乱局,几乎可以说是当时种下的因,所结出的恶果。乌桓人躲在北垂养精蓄锐,抓住中原大乱的机会绝地反击,想要东山再起,并非没有可能。
梁信听过虎豹骑的传奇故事,但那于他而言,同神话传说没什么分别。他实在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自言自语道:“可是虎豹骑向来只尊曹氏中人,梁周开国时,武帝就将他们视为隐患,曾下大力气打压过他们,早已将他们变成了一盘散沙。”
吴显:“王爷须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梁信心虚,声音大了起来,道:“岑非鱼已死在邢台!曹氏再没有什么厉害人物了。纵使虎豹骑一息尚存,谁又能统领他们、调动他们、供养他们?此事有蹊跷,再探。”
正在此时,传信兵前来回报:“王爷,我军后方受敌!”
梁信几乎要气得吐血,声嘶力竭地大喊:“那又是什么人?”
传信兵:“段部鲜卑五皇子,段青。他带着五万人马从东面行来,佯装路借道攻打宇文部,我军撤兵让道,可他走到武德西五十里时,忽然趁夜折返,现已对我军发起猛攻。”
梁信面上几无血色,连忙责问:“段青是谁?哪里来的跳梁小丑!如此重要的军情,你们怎没有报与我听?”
吴显支支吾吾道:“先前王爷说此人微不足道,无须放在心上。”
“放屁!他敢违抗段部鲜卑全族的决议,不打宇文、不攻刘玉,反倒来援赵灵,定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梁信一甩袖子,将腰间宝刀拔出,亲自替自己挡去一支流矢。他双手紧握刀柄,心里却已经乱了,慌不择路地向前杀去,“别管他们了!传令全军,强攻赵灵,若敢退后一步,即刻就地正 法。本王誓要将那乱臣贼子结果在此地。”
白马银枪突刺,连挑两名敌将,命人摇动将旗,与鲜卑、乌桓大军相互呼应,同时向梁信发动猛攻。
梁信兵败如山倒,不过多时,已被玄甲起兵捉住。
玄甲起兵俱带着铁面具,令人看不见面上神色,像是修罗恶鬼一般伫立在梁信面前,手起刀落,一刀砍断了他的脖子。
白马迅速降服剩余的残兵败将,穿过浓烟滚滚的战场,策马奔至玄甲兵面前,喊道:“段青,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他娘的可真有种,来得正是时候!”
即在此时,檀青从西面策马行来,听见白马这声赞扬,直是莫名其妙,怒道:“点绛唇,你放什么屁呢?大哥在此!”
白马回首望去,果然看到是檀青在说话。
暌违数载,檀青长高了许多,挥舞着一把长剑,大臂上的腱子肉匀称漂亮,苍白的皮肤晒成了麦色,颈间、胸口以及露在外面的小臂上俱带着深浅不一的伤疤,不知经历过怎样惨烈的战斗。但他一笑,眉眼弯弯,仍旧是白马熟悉的那个愣头青。
白马错愕地看着面前的玄甲起兵,心中隐隐生出一个惊人的念头,胸膛剧烈地起伏,怕心中的期待转瞬成空,不敢发问。
玄甲起兵策马伫立风沙中,仿佛是一个个精钢锻成的铁人。
檀青看看白马,再看看那玄甲骑兵,一脸莫名奇妙的神情,捡起一颗石子,“梆”地弹在一名玄甲兵的铁面上,问:“你们愣着干什么呢?”
白马心脏狂跳,几乎不能呼吸。他深吸一口气,总算平复了激动的心绪,打马冲上前去,一把揭开那名玄甲兵的铁面。
铁面滚落在地,面具后,现出一张女人的脸。她生得张扬,剑眉斜飞入鬓,燕眼炯炯有神,眸子是通透的琥珀色,与岑非鱼有些神似,但并不是他。
白马不知所措,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怔怔地看着此女,眼神由惊喜、期待、渴望,转为无尽的失落。
“打错了!大姐别发火,重来、重来。”檀青满脸尴尬,从地上再捡起一颗石子儿,准备扔出去。
白马先檀青一步,扯下另一名玄甲兵的铁面。
这回,他没有失望。
岑非鱼哈哈大笑,将白马按进怀里,狠狠地亲吻他,道:“才一年不见,赵将军就认不出自己的媳妇儿了?”
“你他娘的……”白马一掌将岑非鱼推下马去,“还知道回来!”
围观的玄甲兵纷纷揭下面具,笑着看起热闹。
“痛痛痛痛痛!”岑非鱼滚落在地,大声呼痛。
白马喃喃道:“他知道痛,难道我不是在做梦?”
岑非鱼的脸上多了一道深长的伤疤,自左眉骨斜飞至鼻梁右侧,但那副不要脸的无赖模样,仍旧分毫未变。他被白马推倒在地,顺势赖着不肯起来,仿佛是屁股黏在了地面,挤眉弄眼地扮出一副可怜模样,喊道:“快来看呐,赵将军仗势欺人,把我的腿打瘸啦!你要对我负责,快把我抱起来!”
“你……”白马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看见活蹦乱跳的岑非鱼,感觉就像是当初看见他的尸体一般,很陌生,很不真实。他脑子里一混乱,突然“咔”地一声卡了壳,大吼一声“滚”,而后打马回营,留岑非鱼一人在原地尴尬地演戏。
军营中灯火通明,人群疯了似地欢呼呐喊。
兵士们将岑非鱼抬起来抛上高空,再稳稳当当地接住,用这古怪的仪式,庆祝他从鬼门关里爬出来。
白马独自在帐中待了许久,用匕首在自己手上划了一刀,等了片刻,终于确定这并不是梦,方才回过神来。
白马不声不响地走到篝火旁,盯着岑非鱼,双眼一眨不眨,就那么看着对方,不敢上前同他说话。岑非鱼死而复生,于万军从中策马奔向自己的场景,几乎日日都在他的梦中出现。
白马生怕自己一说话,梦就醒了。
将士们见白马来了,立刻安静下来。
刚刚被抛上半空的岑非鱼,还没反应过来,正闭目笑喊着“高些,再抛得高些!”,便冷不防摔在了地上,直被震得眼冒金星,痛呼:“哎哟!”
白马鼓起勇气冲上前去,一脚踩在岑非鱼胸口上,质问:“岑非鱼,你擅离军营一年有余,去了什么地方?从实招来!”
岑非鱼假哭两声,道:“大将军唉,你不要蛮不讲理,末将鞍前马后地伺候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是去乌桓休养了几日,你怎就要治我的罪了?”
白马面无表情,问:“为何不同我联系?”
岑非鱼笑道:“乌桓太远了。”
白马见岑非鱼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为什么要装死骗我?你可知道,当我看见你的尸体时,心中是什么感觉?”
岑非鱼仍旧在笑,云淡风轻道:“我同你玩笑罢了,谁想你这样蠢笨,竟真的信了。”
白马看着岑非鱼,两只眼睛瞪得滚圆,眼眶红通通的,眼角仿佛都要裂开了。他先是用手指搓捻着衣摆,而后握手成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像是下一刻就要爆起冲来,将岑非鱼挫骨扬灰。
岑非鱼怕玩笑开过了,忙说:“马儿,我……”
“岑非鱼。”白马咬牙切齿地念出岑非鱼的名字。
岑非鱼脸上笑容褪去,回望白马,有些担忧,忙说:“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不告而别、诈死骗你,都是我的错。现在我已死而复生,打要骂尽,你要管来!”
谁料,下一刻,白马忽然双膝跪地,扑倒在岑非鱼身上,双手环过他的后颈,把他搂进自己怀里,用力之大,仿佛是想要把岑非鱼按进自己的胸膛,让他同自己合为一体。
白马没有责骂岑非鱼,亦不再质问他,只是深吸一口气,说了一句:“我好想你。”
原来,当时岑非鱼在邢台作战,对阵数十名天山高手,本是游刃有余,但苻鸾负伤了。他一面护着苻鸾,一面同人对战,打得久了,难免被人抓住破绽,一刀砍在面门上,当即失去知觉昏死过去。
恰在此时,听闻白马兵败的檀青不顾王霄汉劝阻,私自带着百名亲兵南下来援,在危机档口救下岑非鱼。
檀青势单力弱,自知若带着岑非鱼逃离,身后的追兵定然不会放过自己。他便找了一具身形与岑非鱼相仿的尸体,削了它的头发、给它换上岑非鱼的衣袍,令岑非鱼诈死脱身。
岑非鱼被砍中太阳穴,身中数箭、血流不止,险些丧命,只因穿着一件金丝软猬甲护住要害,才保住性命。他昏迷了半个月,已被檀青带到鲜卑部落中藏了起来。
檀青正准备传书给白马,但岑非鱼发现自己的手脚已失去知觉、无法动弹,便不准檀青贸然发信,怕白马因担心自己而犯错。他时而昏睡,一睡就是大半个月;时而转醒,可他虽醒着,神智却很模糊,而且整个人都没法动弹,几乎等同于一个废人。
得知自己的状况后,岑非鱼让檀青发誓,绝不能叫白马知晓自己尚在人世,因为他怕自己死在白马面前,或是一辈子就这样躺着,再不能同白马一起征战沙场。对他来说,这与死无异。
檀青给岑非鱼请了许多名医,但没人能治好这种怪病。檀青病急乱投医,听说乌桓地盘上有一座雪山,山中五十年一开花、五十年一结果的金鳞果能活血化瘀,有“起死人、肉白骨”的神奇功效,便暗中前往乌桓,亲自为岑非鱼采药。
恰逢乌桓中有一名部落小帅染病,他的妻子带人上山寻找金鳞果,在唯一一株结出了果实的金鳞草前遇到檀青。两人二话不说,拔剑开战,檀青技不如人,被那小帅的妻子打得瘫倒在地。但檀青不肯放弃这一线希望,苦苦哀求她把药让给自己。那女人得知檀青要救的是岑非鱼,不知为何,竟将到手的果实让与檀青,只有一个条件:将岑非鱼送到乌桓。
后来,檀青才知道,当年曹跃渊为乌桓校尉时,曾同一乌桓女子有过露水情缘,他离开乌桓后,那女子方知自己有孕。她不屑于与别人共侍一夫,将孩子生下来自己抚养,并给这女孩儿起名“曹灭”,其意不言而喻。
岑非鱼说到此处,忽被一个钢盔砸中,险些头破血流。
白马暴起拔刀,怒喝:“什么人?”
今日被白马揭错面具的那名女子,即曹灭,满脸不屑,抄手胸前,反问:“你觉得我的名字不好听?”
白马愣了片刻,瞬间换上一副恭敬神色,道:“很、很好!”
曹灭的言谈举止与男儿无异,走上前来,一脚踩在白马所坐的马扎上,吓得他连忙往后退,一个踉跄向后仰倒,摔得四仰八叉。
曹灭见状哈哈大笑,蹲下来,伸手在白马脸上好一阵掐捏,笑道:“原来真是个男的,稀奇!”
白马欲哭无泪,“姐姐……”
岑非鱼抬腿一扫,将曹灭赶开,怒道:“他是老子的人,你不许打他的主意!”
“老娘若真看上他了,哪还有你小子的份儿?哼,手下败将!”曹灭啐了口唾沫,一言不合就同岑非鱼动起手来。
第1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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