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坐在书桌后的那张椅子里,身上还穿着军制服,面前摊开一叠不知道是什么文件的玩意儿,手里却玩弄似的拨着支还没开帽的水笔,眼睛笔直地盯着甄朱,视线从她的头脸扫到裙裾,最后回到她的脸上。
和刚才在楼梯口相遇时的样子相比,表情看起来有点阴沉。
甄朱眼尖,一眼就看到他的桌边摆着个青瓷盅,盖子开着,想必就是德嫂给他送的那个“鸡汤”,知道它的来历,心里就又来气了,也不回避他的目光,就这么看着他。
“知道几点了?”
他有点突兀地开口,把手里的水笔掷在桌上,“啪”的一声,水笔又顺着平滑的乌木桌面朝前滑出去了将近半尺,才勘勘停了下来,笔身和桌面发出轻微却刺耳的绵长的刮擦之声。
甄朱是个小哑巴,所以不必开口,只点了点头。
他好像有点意外于她的这个回应,顿了一顿,手指在桌面上叩了几下:“知道几点,还和人玩到这么晚才回来?三更半夜,你和石经纶才认识几天?知道他是什么人?”
甄朱没半点反应。
书房里就沉默了下来,气氛变得未免尴尬。
渐渐地,他看起来仿佛有点头疼似的,指尖揉了揉额头那道伤口的附近,仿佛在用尽量克制的声音说道:“叫你过来,是要跟你说一声,明天起,不许外出了,就待在家里!”
甄朱盯了眼那盅显然是被喝过的鸡汤,转身就走。
在她快要出门的时候,听到身后他的声音明显提了起来:“我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
甄朱回头,见他双眉紧皱地看着自己,于是掉头,继续朝前走去。
“站住!”
伴随着椅子被拖动的声音,他似乎站了起来。
甄朱回头,见他果然朝自己快步走了过来,但没靠的太近,最后停在了她的身后。
“薛小姐,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也无意干涉你和谁交往的自由,只是有一点,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答应帮你治病,把你带出来,那么对你就是负有责任的。这里和你熟悉的长义县完全不一样,你人生地不熟,所以我这样的安排,完全是为了你好。另外,法华饭店事件,你是当晚唯一目击者,没有证据表明那两个人没有觉察到你并且正在暗中谋划对你的不利,所以为了你的安全起见,你的一切行动,都必须要向我报告,并且无条件地服从我的安排!”
他说的斩钉截铁,像是在教训他的部下,听起来又是那么的正气浩然,甄朱没法子反对,和他对望了片刻,目光忍不住又飘到那盅鸡汤上,停了一停,转身走了。
徐致深望着那抹烟蓝色的轻盈背影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里,忍不住又揉了揉头。
好像不但伤口泛疼,现在连两边的太阳穴,也跟着有点疼了起来。
……
甄朱回到自己房间,洗了澡睡下去。
身下的床铺柔软无比,人一躺下去,就像是陷入了一团棉花云里,比从前她在薛家睡的那张用硬木板临时搭起来的床不知道要舒服多少。但她却一直没怎么睡的着觉。大约到了凌晨两三点,朦朦胧胧终于有点睡意的时候,被外头走廊上发出的一阵脚步声给惊醒了。
她睁开眼睛,竖着耳朵仔细听,隐隐仿佛听到楼梯口传来德嫂的说话声,于是翻身下床,开了一道门缝,声音就变得清楚了不少。
“……徐先生发烧了!身上烫的跟着了火似的!也不叫我,刚才还是他自己去厨房喝水,打碎了茶壶,我被惊醒,出来才知道的!我说打电话请医生来,他说不用,自己找了两颗药吞了下去,我看他的样子,总是不放心……”
“要不通知王副官?”应话的是门房。
“德嫂,老王!”徐致深的声音从走廊另头隐隐地响了起来,“我没事,你们不必咋咋忽忽吵醒人了,不早了,全都去睡了!”
德嫂和门房仿佛无可奈何,又低声嘀咕了几句,德嫂最后说:“那我们去睡了,徐先生你要是还不舒服,千万不要熬,叫我们一声就好!”
一阵窸窸窣窣和放轻了的脚步声以及关门声,楼下大厅刚才亮起来的灯灭了,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那盏夜灯,还发着柔和的一团光晕。
甄朱轻轻关上了门。
他受了伤,不好好休息,到处跑,看起来睡的也不多,还抽烟那么凶,尼古丁对伤口的愈合是有刺激的,现在发烧,极有可能是因为伤口发炎抵抗力下降而导致的后果。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再也没有丝毫睡意了,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楼下德嫂想必已经睡了过去。
整座房子,安静极了,就像一个深沉的大海,将她完全地包裹了起来。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赤脚下了地,打开房间的门,顺着走廊,借着一楼溢出来的夜灯照明的光,无声无息朝着他的卧室走去。
他的卧房也在二楼,拐角过去的那间主卧。
甄朱停在了那扇厚实的木门前,发现门没关牢,留着一道缝隙,里面黑漆漆的,他应该是睡了过去了。
甄朱屏住呼吸,在门口待了片刻,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终于稍稍放下了心,转身,轻手轻脚要回去的时候,鼻息里忽然闻到了一缕香烟的味道。
味道很淡,但她敏感的鼻子还是立刻就捕捉到了。
来自于他的房间,就从那道门缝里飘出来的。
甄朱愣了一下,心里忽然恼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推开些门,果然,看见昏暗里,亮着个红色的烟头。
她一下推开了门,摸索着,很快找到门边的电灯开关,啪的一下,灯亮了。
徐致深没换睡衣,身上还套着那件原本衬在军制服外套下的衬衫,他半卧半靠地仰在那张宽大的酸枝红木欧式床头上,裤子也没脱,两条长腿四平八叉地压在被子上,腰后胡乱垫了几个枕头,一手枕着后脑,脸微微往后仰,闭着眼睛,嘴里还咬着半支烟,仿佛睡了过去,又仿佛醒着。边上的床头柜上,凌乱地摆着个空杯子,几颗药丸,还有打火机和一个开着的烟盒,地上是几个烟头以及掉了一地的烟灰。
灯突然亮了,他睁开眼睛,仿佛感到刺目,皱着眉头,一脸不快地转过脸,看向门口的方向,一愣。
甄朱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径直走到床边,伸手就把他嘴里还叼着的烟给拔了下来,扔到地上。因为自己是赤脚的,顺脚套了一只他相较于她的脚显得有些硕大的鞋,踩上去用鞋底用力碾了几脚,然后四顾,找了张纸和笔,弯下腰去,在上头迅速写了一行字,展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你的医生没有叮嘱过你,受伤了不能抽烟吗?”
白痴都知道这个道理啊!
他皱着眉,视线越过那张纸,从她踩在地板上的那只赤着的纤纤玉足往上,沿着她露在睡衣下摆外的一截光润的小腿,往上,腰、胸口,脖颈,最后来到了她的脸上,停驻了片刻,双眉渐渐舒展。
忽然,他唇角微微勾了勾,脸跟着就飞快地扭向了对墙的方向。
甄朱觉得自己应该没看花眼,就在刚才,他转脸的那一瞬间,他在讥笑自己?
她又想起书房里那一盅被喝过的鸡汤,心里顿时懊悔了。
她绷起了脸,放下纸笔,转身就走。
“我难受,还口渴,你去给我倒杯水吧。”
身后传来他慢吞吞的说话声。
甄朱停住脚步,回头,见他已经坐了起来,扭脸看着自己。
光影下,有几道漆黑的额发随着自然的角度挂了下来,垂在他一侧的眉峰上,双眸雾沉沉的,鼻影高而挺直,薄却轮廓分明的唇,下颌线条削瘦而坚毅,身上那件军制服下的衬衫被滚的皱巴巴的,上头扣子敞着,露出了一侧的锁骨。他整个人看起来……
憔悴,疲倦,虚弱,颓荡,却又性感的要命,和白天的样子,完全是两种模样。
第58章 红尘深处
甄朱不忍心拒绝这样的徐致深, 哪怕他喝了小金花送的鸡汤, 她也没法再生他的气。
在他两道目光注视之下,她乖乖地走回到他的床边,拿起空的玻璃杯, 转身出去了卧室, 很快就回来了,将手中的那杯温水, 递给了他。
他似乎真的很渴, 接过来后,仰起脖子就喝,甄朱站在床边, 能清楚地听到他下咽时发出的咕咚咕咚的甘甜的声音,充满男性感的喉结随着他吞咽的动作快速地上下滚动着, 大约是喝的太急了, 杯沿口溢出了一道水痕,沿着他的下巴流了下来,经过脖颈, 倏然消失在了他散着领口的衣襟里, 皱巴巴的衬衫就显出了一道被水打湿的深色痕迹,水痕慢慢地扩大……
甄朱屏住了呼吸。
他一口气把水喝的涓滴不剩,将空杯子递还给她, 她接过的时候, 两人有短暂的手指皮肤相触。
他皮肤滚烫, 真的像着了火。
甄朱回过神儿, 急忙接了过来,指了指杯子,意思是自己再去给他倒一杯水来放着,免得他等下又口渴。
她将头顶有些刺目的大灯关了,改开灯光柔和些的壁灯照明,回来的时候,见他已经躺了下去,原本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似的,大约听到她放轻了的脚步声,又睁开,微微歪过脸,默默地看着她。
甄朱将水放在床头柜上,顺手把凌乱的柜面和地上的几个烟蒂烟灰一并收拾了,香烟和打火机也收了,临走前,拿起床头柜上的她刚写过字的那张纸和笔,俯身下去,低头正要再写几个字,提醒他不要抽烟,好好睡觉,有事可以叫她,侧旁却忽然无声无息地伸过来一只男人的手,将那张纸压在了手背下,手心摊开,向着她的笔尖。
甄朱瞥了他一眼,对上了两道黑黢黢的目光。
卧室里没有半点杂音,耳畔只有他因为发烧而变得明显粗重的呼吸之声,昏黄色的灯光下,一丝若有似无的带了点暧昧的气息,仿佛随了他的这个动作,慢慢地蔓延了开来。
他这是故意的?要她在他的手心里写字?
甄朱心跳蓦然加快,试图去抽那张纸,纸却被他手背牢牢地压住。
甄朱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感到自己后背开始燥热,不再试图去抽那张纸了,放下了笔,转身要走,手背一烫,他那只压住了纸的手已经翻了过来,包住了她的手。
甄朱胳膊挣扎了下,想抽出手,却被他捏的紧紧,他微微一扯,她站立不稳,人就趴到他的床边。
她的脸涨红了,抬起头,见他目光注视着自己,眼睛微微闪烁,唇角上勾,连垂下的额发仿佛都透出些邪气了。
“当初你不是挺有骨气,在我面前梗着脖子自己要回薛家的吗?”
他朝她倾身靠过来一些,炙热的拇指指腹仿似无意般地轻蹭着她清凉如玉的指,沙哑的类似于呢喃的一声戏谑低语,在她耳畔响了起来。
他的身体是如此的烫,随着他的靠近,甄朱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炙热的体温。她的脑门也跟着轰的一热,心跳的几乎要蹦出了喉咙,但却不是因为他向自己靠近而生出的欢喜。
她听了出来,他的语气里,亲昵之外,分明还带了点隐含着得意似的轻佻的意味。
她似乎被他看穿了,这个显然洞悉了女人一切的深沉的男人,并且就在这一时刻,也纡尊降贵地愿意向她这个投怀送抱的女人施舍些来自于他的慷慨。
但这不是她想要的,更不是她今夜跑到他面给他端水的初衷。
她用力地掰开他那只捏着自己手的手掌,在他略微错愕的目光注视下,从他床前站了起来,看了眼床头柜上的那杯水,端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
第二天清早,甄朱像前几天那样,下去吃早饭。
徐致深已经在餐厅里了,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早上刚洗过澡的样子,换了整齐的衣服,短发带着点微微的潮意,脸也刮的干干净净,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精神,看起来应该已经退烧了。
昨夜他发烧时那幅稍带邋遢的样子和随后发生的意外,就仿佛是个梦境。
他似乎下来的很早,已经吃完了面前的东西,正靠在椅背上,翻着手里的一张报纸,表情严肃,德嫂跟着甄朱进来了,给甄朱摆着碗筷,看了她一眼,关切地问:“薛小姐昨晚没睡好?看起来脸色不大好啊!”
甄朱朝她笑了一笑,摇头表示自己没事,接过碗筷,坐了下去,低头吃起早饭。
徐致深放下了报纸,起身走了出去,鞋底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渐渐消失。
德嫂就坐在甄朱的旁边,大约是留意到了徐致深刚才对着甄朱时的冷淡,靠过来一些,压低声安慰她:“嗳,徐先生吧,你别看他这样,没什么话,其实人很好的,对我们这些工人都很周到,昨晚你回来确实迟了些,他不放心,就算说了你几句,那也是为了你好,你别往心里去,津门这地方乱着呢,以后你就知道了。”
甄朱胡乱点头。
德嫂不顾她阻拦,又给她添了点粥:“我看你有点瘦,你多吃点,身体要紧。你还不知道吧,昨晚徐先生发了高烧,又不让叫医生来,我担心的很,幸好他底子好,早上起来就退烧了。哎,说起来我也是不懂了,徐先生怎么就不让小金花搬过来,要是住一起了,像昨晚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也有人照顾,你说是不是?我来这里做事三年了,你还是头个住到这房子里的小姐呢,不瞒你说,我一开始还挺吃惊……”
大概因为昨晚结下的“友谊”,德嫂今早明显和甄朱亲热了许多,在旁絮絮叨叨个不停。
甄朱情绪原本有点低落,听她念叨,渐渐地,心情忽然又好了起来。
正在这时,外面起了门铃声,德嫂急忙打住,起身出去,过了一会儿,客厅里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有客上门了,徐致深仿佛出来了,甄朱听到了他和石经纶的说话声。
过了一会儿,德嫂来叫甄朱,笑眯眯说道:“石先生真是有心人,这一大早地就来接你了,说是昨晚和你约好的。徐先生叫你出去。”
甄朱慢慢吐出一口气,跟着德嫂去往客厅。
徐致深和石经纶坐在沙发里,两人谈着笑。
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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