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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

    辛不离沉默不语,敦厚的唇角绷得铁紧,双眸只盯着井边兰花。
    “又生我气啦,不气不气,不离哥哥,能有一试,也是值得。这口井对咱们太重要啦,若是能真的变成甜水……”莲生偷眼望望辛不离的神情,又笑嘻嘻地改了口:“其实也没那么痛,我就是吓唬你的,已经不痛了……哎哟,咝……”
    辛不离口唇翕动,想要教训这小妹子几句,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终于还是闭了嘴。
    总是这样冲动冒失,永远让他放不下心。不顾自己可能留下终身伤痛的风险,硬是捧了一株传说中根本无法移植的神花回来。辛不离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将那株花栽在苦水井边,自己面色苍白如纸,全身冷汗湿透,仍拼命忍着疼痛,如获至宝地蹲在旁边不肯走开。
    身后还站了两人,一高一矮,都戴着帷帽,严严实实遮蔽脸面。敦煌风沙大,无论男女都有戴帷帽的习惯,然而这两个人,不知是站立的姿态,隔着帷帽注视他的神情,还是什么隐然发散的气场,令辛不离心中极为不安。
    “两位是……”
    那两人静默地打量他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转瞬间消失在茫茫雾霭中。辛不离望向地上的莲生,只见莲生正侧头凝视那两人的背影,双颊绯红一片,红得穿透这沉沉暮色,直刺辛不离的心。
    ☆、第68章 你喜欢他
    整颗心地蓦地一沉, 不知丢到了什么空落落的地方。他还从未见莲生这样过。连那被他视为最大威胁的韶王小子,莲生在他面前也是大剌剌潇洒放肆,提起名字无拘无束, 从没有这样满面飞红、又是羞怯又是欢喜地在意过。
    “刚才那是什么人啊,送你回来?”辛不离闷声开言。
    “是个……画师,一起去将军府的。”
    辛不离望着莲生的面色, 强捺住心头越来越快的剧跳:“与你很熟啊,这么晚了,送你回来, 还陪你种花……”
    莲生将十指小心地收回斗篷里,一张小脸更加灿若红霞, 嘻嘻笑着低头望向兰花。
    柳染一路送她回来, 对她手指伤处,种种温言关爱, 心头余热直到现在还未消褪, 那笑容那身影, 一刻不停地在脑海徘徊。这份心思, 本来是就算对杜若也不肯细讲, 但如今黑夜孤灯,面对这小哥哥的关心追问,竟不知怎地只想一古脑倾诉出来。
    “是呀, 我好开心!”
    ——————
    暗夜沉沉, 寒风飒飒。而辛不离听着莲生指手画脚的讲述, 后脊竟然隐隐出了一层薄汗, 冷热交缠,直侵骨髓深处,禁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寒颤。
    “还说不冷,都哆嗦啦。”莲生连忙张开斗篷,不由分说地把他一起裹进来:“当心着凉!”
    看似轻薄的斗篷,却是厚实温暖,被莲生裹得久了,满满都是浓郁的暖香。辛不离清晰感受到那条纤细的手臂搂在自己肩头,还使劲拍了拍,似是要拍去他身上寒气。恍然回到当年还是幼童的时候,她与他拱一条被子,敝旧的布衾难以盖住两人,他便尽量让些给她,她也每次都这样把他一起裹进来,小胳膊像爬藤一样紧紧抱住他的身体,那份温暖与馨香,至今还萦绕在他身边……
    这小妹子,这一直被他暗自倾心着仰慕着,时常梦想着要永结同心的意中人,她……她有了自己的意中人。
    昏黄灯火中,那张莹白的小脸绯红一片,手上的伤痛也忘了,语声软软细细地向他描述那人有多好,画得有多神妙,说话有多动听,令她有多开心:“……从容大方,不卑不亢,纵然被人欺辱了也不动声色。什么都懂,什么都见识过,随口讲些逸闻便教人目瞪口呆。永远笑得漫不经心,但好似一眼便能看透你,你却一点也看不透他……”
    辛不离双手抱膝,眼望着面前那株兰花,说出来的话听在耳里,已经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你们相识这样短,可知他来历和为人?听你所言,似是什么都不知道啊。他多大年纪,家乡何处,家中还有何人,为何流浪到敦煌,身边那哑巴是怎么回事,他问那个琵琶做什么,除了画画还干些什么?”
    莲生噗哧一声笑出来,伸指点着辛不离肩头:“不离哥哥,你说话像个外婆!我知道那么多干什么?人与人之间是不是相投,一见面就能感觉到,哪需要知道那么多。我喜欢他,这就足够了,他二十岁还是三十岁,长安人还是敦煌人,画师还是乞丐,重要么?”
    “你喜欢他……?”
    “……喜欢呀。”莲生双手捧在腮边,也望着那株兰花,眼中满是沉醉,从来没有过的深深迷醉:“不离哥哥,你知道吗,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竟是这样的好,每次一看到他,都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什么万丈红尘,桑田沧海,眼下艰险,来日磨难,全都顾不上了,只要眼中有他在,就时时忍不住想偷笑出来。在他面前,总觉得自己这样小,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又觉得自己这样大,什么都可以做,可以保护他……”
    辛不离眼睁睁地望着她,心中悲酸难捺,如翻江倒海交缠。
    没错,她陷入情爱了。这几句话,说得直刺人心,一点不差,就是他对她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这样?凭什么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画师,就能令她如此倾倒?情爱之事,竟是这样不讲道理吗,十几年的相伴,相携相依的生涯,亲密无间的爱护,彼此之间毫无保留的交付,抵不过一句风流软语,一个好看的微笑,一个偶然瞬间里莫名其妙的动心……
    “他……喜欢你吗?”
    莲生唇角微翘,绽放一个陶醉的笑意:“……好像有点呢。他对我很好。”
    辛不离这心里越来越乱,酸楚之外,涌出不尽的疑虑与担忧:“他对你好在哪里?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物,对你也若即若离,你这样一腔热血地扑进去,我担心你会受伤。”
    “怎么会呢,他那么好的人。你见过他的画就知道,能画出那等神妙作品的,必然有颗不凡的心。”
    “莲生,以画识人,太靠不住。我觉得你也是把这人当画儿一样欣赏,未曾真正了解他。世事纷杂人心险恶,远超你我想象,你心思这样单纯,千万谨慎……”
    “你呀,不离哥哥,总是对我不放心。”莲生高高翘起了嘴巴:“我当初跟那韶王小子比武,你也急得不得了,后来也说是自己操心太过,现在又开始操心啦。你说的那些,都不重要,我能感觉到他很好,对我也很好。每次与他在一起,空气都是甜的,就像那诗里说的:‘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莲生,真正喜欢一个人,应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不是什么‘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辛不离抬起头,直视莲生的双眼,口中语声微颤,但仍然坚决地,清晰地,一字一字说出来:
    “真正喜欢你的人,那是一切以你为重,一生一世不让你伤心。未来的日子只愿与你共度,一时一刻不与你分离。真正喜欢你,就是宁愿伤自己,也不能伤到你,是要倾尽我一切,一定要保护你!生生死死置之度外,只要此生能有你!他能做到吗,他能吗?”
    清冷寂静的深夜,唯有昏黄灯火圈定这裹在斗篷中的一对少年,整个天地间只余辛不离急切的语声回响。莲生嘴巴微张,呆呆凝视他的脸,屏息良久,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不离哥哥,你说得太好了,不愧读过那么多的书。就是这样的感觉:一生一世,别无所求,唯愿与你厮守。”
    “莲生,你……”
    “我能做得到。”莲生双眸灿亮,用力点头:“我就是这样想的,与你说的一模一样。至于他能不能做到,与我何干?”
    辛不离嗒然无语,缓缓坐回原处,低头抱住了自己双膝。
    城中更鼓击响,四更已过,天边渐渐泛起灰紫光芒。莲生扒开斗篷缝隙窥看,只见井边那株兰花,看着依旧新鲜,但那香气始终凝在花朵上未散,一丝一毫都没有渗入土中,显然花根并没有成功地扎入土里,依然是随时都会枯萎的一朵浮魂。
    “六个时辰就快到了,还没有成活的迹象……”莲生忧愁地叹了口气:“各种养料我都试过了,兰花肥,荣花水,香油,纯露……还有什么法子呢?”
    辛不离默然凝视着那朵鲜花。“将军府里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养料?”
    “没有,齐老先生说了,那花只是经夫人之手种下,就自生灵验。哎,不离哥哥,”莲生重又凑到辛不离身边,喁喁细语:“那曲《香音变》里唱:‘抛却神山长生福,愿作尘世女红妆。黑发双结同偕老,白头互许效鸳鸯’,我当时还不懂,觉得一个神仙就这样留在人间了好可惜,今天去那府中一看,似乎懂了。”
    “看了什么懂了?”
    莲生仰着小脸,遥望漫漫星空:“也说不清楚,原以为那府里一定处处神迹,今天去了一看,出乎意料,一切都很寻常。那飞天在人间的生活,也就是个平凡女子,抚琴莳花,足不出户,为人妻,育儿女,所有一切,平平凡凡,普普通通。愈是那样普通,愈让人觉得她一定很幸福。尤其那间乐室里的乐器,全是一对一对,因为她夫妇二人都精通音律,时常琴瑟相和互通心声,让人一见之下,真是心向往之……”
    辛不离也仰望星空,只见天穹幽暗,银河半沉,西边乌云翻滚,东边朝霞初升,处处七彩交缠,正似他混乱心胸。
    “是啊,知音世所稀,自古皆然。那澹台咏与飞天远隔人神两界,竟能凭借一曲琴音相依相随,真是莫大的福分。世间有多少人咫尺天涯,将自己身边人眼睁睁地错过呢。”
    “缘分可遇亦可求,岂能轻易错过?”莲生坚定地摇了摇头,依然仰头望天,眸光晶亮如灿烂星辰:“我想那飞天能留在人间,必然也下了非凡决心,承受非凡苦难,拼尽全力搏得这一段人间姻缘。人间万事,亦当如此,可进不可退,可遇亦可求。平白错过,于己于人都是辜负。”
    辛不离胸中震动,忽然间激荡莫名。
    为什么他一直在错过?
    为什么一直退让,隐忍不言?为什么满腹自卑与疑虑,层出不穷的种种顾忌?为什么不能直接对她说出来,我喜欢你,我想与你共度余生?我爱你至深,我许你终身,我比任何人都更能给你幸福!不敢承诺吗,继续回避吗,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到哪里?!
    身边咫尺,就是他心爱的人,小脸正迎着朝阳,眸底满盛朝霞,流光溢彩,唇角温暖纯稚的笑容,令他心中简直一阵阵地绞痛。这温暖的双眸,柔嫩的双颊,丰润的樱唇,无一不如滚滚春雷激荡他的心胸,想马上对她诉尽千言万语,倾吐满腔压抑许久的心事,想马上握住这双手,拥紧这娇弱肩头,想……
    一时间整颗心跳得几乎要跃出胸膛,不自禁地坐直了身体:“莲生……”
    “哎呀,六个时辰快到啦。”
    莲生眼眸被霞光所刺,瞬间移向了井边的兰花:“这……这没活啊!怎么办,怎么办?”
    辛不离已经前倾的身体,猛然扭转,强行压抑住满腔激荡的心潮,也跟着望向兰花。
    朝阳下那朵兰花已然不似先前那般饱满,花蕊垂落,花瓣枯黄,花香也飞快黯淡。
    ☆、第69章 绝妙好香
    “没有活, 井水还是原来的味道……”莲生扑到井边,深深吸嗅井中气味,双拳紧握, 眸中禁不住泛起闪闪泪光:“终于还是不成吗?只能是苦水了吗?我们要永远守在这苦井边上过苦日子吗?”
    辛不离脑筋飞旋, 咬牙起身,屈膝半跪于地,自腰间拔出随身的短刀。“我读过一本民间秘方《千金记》中说, 上古有仙草,以人血灌溉, 可得千年不萎。如今别无选择, 唯有以我鲜血试上一试。”
    此语来得突然, 一瞬间惊呆了莲生。愕然望望兰花,又望望辛不离手中闪着寒光的刀锋:“这个不是上古仙草……”
    “或许道理相通。”
    “别动!”莲生疾扑向前,伸手欲夺下他手中短刀:“再想想别的法子!”
    “来不及了。”辛不离一把抓住那只手。娇嫩的,软若无骨的小手,在他粗大的手掌中只有小小一团, 十指纤细皓白, 柔美得令人心颤,唯有指尖一片油腻,那是她剧痛难忍之际, 他为她敷上的药膏。
    “这花若是死了,你会一直痛。”
    挥手将莲生甩开, 短刀在衣襟抹拭几下, 对准左掌掌心。
    真正喜欢你, 就是要倾尽我一切,保护你不受一点伤!
    寒光流转,刀锋划落,在那坚厚的掌心连割两刀。皮开,肉绽,一串串晶莹血珠迸出,顺着掌缘滴下,洒落在净水兰的花瓣。
    花瓣承接血珠,蕊心一阵乱摇,颤动片刻,渐渐静止,血迹淋漓,自纤长花茎缓缓流落,憔悴的蓝花与绿叶,未见挺拔,反而越加枯萎。
    一道光芒蓦然刺目,辛不离与莲生一齐抬头,只见是朝阳越过花朵,斜射青石井栏。两人都知道,这道光线越过井栏之际,便是辰时已至,距离昨日将净水兰挖离井边,已经过了六个时辰。
    莲生猛地扑前,一把夺过辛不离手中短刀。
    “莲生!”
    “孰知是不是女子的血才成……”莲生牙关一咬,双眼紧闭,举起短刀在自己掌心用力一划:“只要有一线可能,也就值得!”
    雪白柔嫩的小手掌,霎时间鲜血喷涌,阳光下闪动着耀目精光。一串血滴自指尖坠出一条弧线,如珠如泪,飘然洒向净水兰的花瓣。
    如天降甘霖,如大地逢春,那血珠瞬间便被花瓣吸收,一点点痕迹都没留下。一滴,两滴,三滴四滴……枯萎的花朵极饥渴极热切地吸收着莲生的鲜血,花瓣与花朵在晨风中微微招展,清晰绽放着崭新的生机。
    就在那一瞬间,花朵的香气,荡然无存。
    “成了!成了!”莲生喜极而泣:“香气入土了!”
    辛不离扑向井边,也向井中望去,只见那深邃的井中,依稀微波滚动,原本咸苦腥臭的气息正在消失,就连他的鼻识,也清晰地可以嗅出有一丝暗香传来。急忙自井边辘轳上扯下水桶,丢入井中打起半桶井水,拉着莲生小手探入,只见清甜井水漫过那纤纤十指,一道喜悦的光芒随即在莲生脸上绽放。
    “好了……真的好了!”
    万道金光,终于越过了井栏。灿烂的朝阳穿透层层乌云,如神光普照大地,空气中无尽生机流转。苦水井畔,两个少年欢呼雀跃,飞扬的发丝透着一线线金光在风中飘舞,喜悦的笑容伴随着井口越来越浓的甜香,浸润身周,浸润了整个敦煌。
    ——————
    “你制好香品了?确定可以参加香试?”
    幽静客堂里,甘怀霜的目光略带怀疑地扫视莲生:“此事不可心急,若是勉强送了一份不合格的香品,搞坏了长老们的印象,就连下次香试都很难过关呢。”
    “我没有下次了,只有这次。”莲生昂着头,语气略有一丝悲凉,眉梢眼角,却依然盛满笑意:“东家放心吧,我已经竭尽全力,成败都在此一举。”
    “你这款香叫什么名字?”
    “绝妙好香。”
    甘怀霜再庄重,再淡定,闻言也忍不住笑歪了脸:“小妹妹,没听过这样吹嘘自己的香的。”
    “就是绝妙好香呀,我努力做出了我心目中最好闻的香气。”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只属于自己的,最好闻的香气。
    莲生问过身边那些亲爱的人们,什么是你心目中的绝妙好香?
    “当然是墨香……”杜若又是羞怯又是兴奋地绞着手指:“刚抄好的经卷摊在案上,那份新鲜墨香融合着草纸的味道,别提多好闻啦。告诉你,不准告诉别人:他专门为我写了一幅字,抄了一首诗:‘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我想了好几天,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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