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行素一愣,立即便要翻身下床,柳承徽乖巧地替她递鞋子,“娘亲,好看叔叔吃了你喂的药,肯定都好了。”说罢,趁着柳行素微微弯腰拢上鞋跟时,小孩儿神秘兮兮地凑上来小声说,“对了,好看叔叔刚才,亲了娘亲一口才走的。”
“娘亲你睡得太死啦!像只小猪。”
“你才像小猪!”柳行素的心境大起大落之下,总算稍稍安定了下来,哭笑不得地捏住柳承徽的小鼻子摇了摇。
柳承徽嘿嘿地傻笑,门外大黑摇着大尾巴走来走去,时而仰天长吠两声。
柳承徽跑出门牵狗,柳行素在院子里走了几步,见到卫六便问了一句,得知白慕熙在书房,便一个人到了书房外,只听里边有些动静,似乎有人在交谈,她便屏息候在一旁。
微风漫卷,荼蘼幽幽的淡光,犹如婆娑的微雨,宿粉残香在子规声中碾碎开来。
“潺潺她说她这些年在贺兰山承你们照顾,徽儿也是一样,你待她如兄长,我心里对你自是敬重和感激,但今日你说的话,恕我不能答应。”
是白慕熙的声音,虽有些弱,但还是一样的清沉温和。
柳行素的手指搭在了斑斓的木门雕痕上,只听门内另一人道:“朝廷混乱,势力错杂,转眼之间新帝落马,你又能保证,你能活到几时?师妹和徽儿,一个妇人,一个幼子,都没有自保的余力,你自顾尚且不暇,何以不顾他们安危,非要强留他们在此?我已经说过,若你有能力,平定大周内忧外患,那日,你来贺兰山迎接行素,我不会阻止你们一家团圆。但你既要险峰独行,便不该再自私。”
原来师兄要自己陪他回贺兰山么?白慕熙没有答应。
柳行素一早便察觉近来师兄有些不同,他从不与白慕熙的人说什么话,除了与韩诀看不对眼时便比划几招,他向来沉默,时常数日不曾见到人,柳行素没想到,原来师兄心中,早有了带她回贺兰山的打算。
书房里传来白慕熙咳嗽的声音,柳行素的心蓦然收紧,只听他不疾不徐的,犹如澄空清溪一般的嗓音:“我是不愿你带走潺潺,但如果,她愿意随你走,我会让人送你们离开。”
“好……”
“师兄。”柳行素终于是推开了书房的门,打断了两个人的话。
沈轻舟一身杏黄侠士装束,落拓逸洒,白慕熙则沉静温和地坐在书桌上,银紫素绸,淡淡的华贵之中,透着一丝冷漠。
此人一般地蹙起了眉峰,没想到她会在此。
柳行素走过来,手不由分说地抓住了白慕熙,“醒了也不叫我?身体怎么样,可还有哪处不舒服?要不要我再让大夫来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唔,正文大概还有十章的样子。
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局怎么样哈哈哈。
☆、第93章 运筹于掌中
白慕熙修眉一动,眼眸敛起一波星浪, 他微微摇头。却在瞬息之间, 掠过了什么。
柳行素的心安了安。
身后的沈轻舟,悠然而失望地望了一眼柳行素, “师妹,我想, 你已给了我答案。”
柳行素颔首, 扬起一朵微笑,“师兄, 你时常教导我,三思而行, 这一次,我想得很清楚了。”
“那好。”沈轻舟无奈地长叹, 转过了身。
“师兄要走了么?”
沈轻舟回头, 倜傥地挑起嘴角,“嗯,你晓得我的性子, 不能受拘束, 既然你愿意留下来陪着他, 我自己一个人做我的游子浮云便是。”
门被推开,柳行素被天色晃得熏熏然, 低头去找白慕熙的眼,捧住了他的脸,“小白, 卫六找的大夫上哪儿了,我没见着他,你既然醒了,让他再诊治诊治吧。”
“已,诊治过了。”白慕熙道。
“嗯?”柳行素猜到他应该是有了起色,“那大夫怎么说?”
白慕熙的眼神有些微躲闪,“没有大碍了。”
“那便好。”柳行素放下了哽在心头最大的石头,但一事了,另一件事又浮上了心头,她脸色微变,“我……我又忘了一个人,小白,我先走了。”
她说罢要走,却被白慕熙抓住了广袖,柳行素笨重地落入了他的怀里,她嘤咛一声,低低道:“小白你别闹了,我真有人要找。”
她想那夜听到梅先生亡故的消息,却没有查证,至今都不知真假,但卫六端药过来的时候,并未再说梅先生之事,她到此时还被蒙在鼓里。不过梅先生当日说过,医治白慕熙的药引,就是要活剖了梅先生自己的心……既然卫六找到了药,那么梅先生极有可能……
她答应过梅先生此事不对白慕熙说起,便是为了怕他愧疚。
白慕熙勾唇,眼底有温润漆黑的光,犹如砚台之中深浓的墨,笑意斑斓,“潺潺,大着肚子别到处乱跑。”
“唔,你不说我还不觉得,确实……不大方便。”柳行素笑倒在他肩头,脸伏在他的颈边,眼底摩挲过两缕温热和湿润。
梅先生应当是真的……
世上没有两全法,他的病,一定要以牺牲另一个人为代价方能好转。她自私,自私到连开口向他坦诚的勇气都没有。
窗外竹影筛下峻峭的身影,长竿参差,绿光如云。
清溪如练,泻出于楼阁假山之间,数百军士从十里坡下爬上来靠近了山庄,今日正是新帝被俘宫中大乱的第二日,恭王带兵控制了皇宫,兵部俯首沉默,此时,恭王没有任何即位为帝的言论,反倒派遣数百将士前往了上京城外的避暑山庄,不由令百官惊奇。
卫峥原本因为睿王登基,对睿王投了诚,此时再改投恭王未免坏了清明,被人言左右逢源,媚上巴结,而且他总疑心,避暑山庄之中住的人,并非一般人。还极有可能,便是那位没有死成的先太子。
他心底疑惑,便决心日日留在府邸之中足不出户,暂且观摩一段时日。
今日前往避暑山庄的,除了那百人,还有风尘仆仆的皇叔,他一袭淡鸦色的对襟黼黻华服,发戴墨冠,玳瑁横坠,还是朝臣装束,修长而温雅的眉,宛如入画的一笔,犹如神仙中人。恭王才一下马,便经由人指引,进入了山庄。
白慕熙将怀孕的柳行素安顿好,替她擦拭额角,悉心而温柔,“潺潺,我去去便回。”
柳行素方才见有人私密向白慕熙禀告,却没听到来了何人,她眼下只想支走白慕熙,乖巧地侧卧在美人靠上,白慕熙将软绵绵的枕头垫在她的背后,修长的指抚了抚她的发,薄唇一落,温柔地印在她的额角,“走了。”
柳行素眉眼一荡,往昔清秀的轮廓丰腴了些,面颊灼灼如桃花,媚色内隐,多了成熟女人的风韵。自从换回女儿装之后,她便没再可以修饰自己的一举一动,倒是面对他时,偶尔娇顽,偶尔甜蜜小女儿态,偶尔又促狭狡猾……他心中微微一暖,眉峰融成了澹澹的一道水。
恭王等候已久,坐在葡萄藤花架下悠然地啜饮着杯中的甘茶,等了许久,身后响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恭王拂下眼睑道:“王侄的脚步声怎的一高一低,倒像是,生了大病。”
白慕熙顿住了,半晌,才挑起唇,“已好了大半了。”
他拂开木架上翠色微澜的葡萄叶,一袭淡紫的银锦绣着层层叠叠的云彩,犹如从西天抓下了几多,轻而远、斜而密地堆在云袖上,清雅出尘。
恭王笑道:“一别经年,王侄当真是风采胜昔。”
白慕熙颔首,“皇叔过誉了,皇叔今日前来——”
恭王脸色一时肃然,拂袖起身,恭谨地跪在了白慕熙眼前,白慕熙上前搀他,恭王跪地不愿起,犹如沉石般稳固,“老臣,恭迎太子回朝。”
“皇叔——”
白慕熙松开了手,眼眸化成了平整如镜的湖,“皇叔,要我回朝?慕熙不懂,皇叔苦心孤诣,已经费了数年之功,等的不就是今日么?”
“还是,皇叔想要孤回京,将帝位名正言顺地传给你?”他的口吻里含了胁迫之意,如墨如夜般幽深的眸沉沉地压了下来,方才好言好语相向,从那个“孤”字出口之时,恭王便明白,白慕熙对自己绝难再以皇叔之礼相事。
恭王静默了一瞬,忽然愉快地笑出了声,“哈哈哈,慕熙怎能确信,皇叔要的是你亲传的皇位,换一个名正言顺?如今冷宫里的太上皇,他不是,更名正言顺么?”
白慕熙微怔,万国寺父皇失踪,他从前也怀疑过恭王,然而这样的念头一起,便又被他打消,他从不愿相信,连皇叔也会为了帝位枉顾手足之义。
恭王将双手一合,垂下头,“太上皇如今身子骨不大康健,年事已高,分外思念儿孙,尤其对慕熙心怀愧疚,我已向他说过,慕熙这些年在外头,有个遗落的龙子皇孙,太上皇心中十分欢欣,急着要见你和孩子,依照皇叔愚见,即便不为了回朝,但请入宫一见,以全太上皇一番心意。”
原来皇叔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料定了他今日会随他回宫。
白慕熙负手而立,不悦地扬眉,“原来皇叔,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他在衡阳的动向,知道他来上京的落脚之地,知道承徽是他的儿子,衡阳之时,那下在饭菜里的毒,与皇叔脱不了干系。
恭王失笑摇头,并不起身,“臣与太子,说到底也是一家人,听闻睿王与太子同室操戈,老臣也倍觉心痛。如今朝廷混乱,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若天无英主,大周将至如何不言而明,我们白家子孙,到底要获罪于天。”
“皇叔既然有匡扶皇室之心,为何来寻侄儿?天下皆知,太子已薨。”白慕熙拧眉,身后落英如絮,疏竹如画。
恭王微微失笑,真假难辨,“老臣的志向,早在七年前,便扔进了东海里了。”
……
因梅先生死时,场景过于血腥,卫六召了几个得力的手下,将血迹都清理得荡然无存,柳行素没发觉端倪,卫六避得远,其余的几名暗卫更难见到人,柳行素知道,卫六怕是有意瞒着自己,那么梅先生应当是真的……
“夫人。”
阿七从身后徐徐而来,风吹开衣摆,他的神色有些犹豫,“夫人,睿王……毒发了。”
“毒发?”柳行素听到“睿王”二字,才想起昨日皇叔将此人送了来。在此之前,她心里只想过白慕熙和梅先生,一个有爱,一个有恩,直到此时,才想起,自己还负着血海深仇,而那个罪魁祸首,眼下还未伏诛。她恍然了悟,原来在自己心底,最憧憬的东西,已经远远不再是仇恨和血腥,杀戮和报复。
昨日小春潜入深宫,就是为了刺杀皇帝,原来她用的是毒。
柳行素问:“什么毒,有救么?”
阿七面色沉重,“大夫诊治过,说无救。”
也是,皇叔既然苦心孤诣要谋划了这场刺杀,用的毒,当是最烈最狠的见血封喉之毒,若还能给睿王留下解毒的机会,那办事也未免太不周全了些。
阿七皱了皱眉,“夫人,虽然睿王殿下害人无数,愧疚柳氏满门忠烈,但毕竟……人之将死,他是公子同父的弟弟,还请夫人……高抬贵手。”
柳行素秀眉微动,宛如凝出的一滴翠墨痕。
阿七以为她这是不答应,又道:“睿王心念着被把控于皇叔手中的两个孩子,恕阿七直言,稚子无辜。”
柳行素沉默了一瞬,低声道:“稚子无辜,被睿王害死的妇孺老弱,难道不无辜?我知道你的意思,他们若在我手中,我自然留他们一条生路,无论将来,以怨报德我也无所谓。但他的两个孩子在皇叔手中,你想要我,要白慕熙出手救他们,冒着如此巨大的险,我做不了。我也不是圣人菩萨,宽恕不了谁,心胸也没那么宽广。”
她睨了阿七一眼,打断了他要说的话,“你们公子宅心仁厚,顾念手足之情我知晓,但此事,为了睿王两个孩子,便要犯险与皇叔作对,太不值当。”
阿七动了动唇,“属下自知多言,但,皇叔今日前来,可不止用了公子两个侄儿来动之以情,还有太上皇。夫人若是不愿公子与皇叔撕破脸,此时要趁早……”
“我懂了。”柳行素早该想到,皇叔昨日说要接太子回宫,他苦心经营了如此之久,怎会甘心将到手的皇位拱手让出,必定是想接走白慕熙软禁他,届时对皇位朝局最有威慑力的两人被他拿捏在手中,襄王先天有腿疾,手中除了私兵,没有实权,依照恭王之性,划地与襄王厚葬王妃,一切又迎刃而解,他便可在龙床上高枕无忧了。
阿熙,你别犯傻答应他。
柳行素听到自己匆匆的脚步声,随着木屐踩在回廊下清沉如铃的跫音,水湖翠的衣袂飘曳如新绿出清池,她满心都是如焚之忧,脚下犹如生风一般,侍女也跟在她身后小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依照木樨的性子,嗯……
总有一种下一章就会完结的赶脚,但是下一章,还有下一章啊。
本来想把东宫往事那段番外插叙一下的,但为了怕正文显得繁冗,就没有写,当年太子、潺潺和灵瑗灵珑,就有一小段故事,有段酸涩,故事里每个人的视角都不一样。现在,嗯,还是放番外里了。
☆、第94章 此事意难平
垂花拱门外有人声喧闹,绿莺软语。
皇叔看了眼白慕熙, 他们这么沉默着已经一炷香时间过去, 白慕熙还是不曾留下只言片语,恭王心里清楚, 这个王侄是个行事严谨周密的,若是没有未雨绸缪的部署, 他今日绝难说服他随自己走, 至于那个小孩儿,只会更难, 当然,这也只是先礼后兵, 他若是不答应,就算是硬拼, 他也要拿下太子。太上皇人老不中用, 不足为患,真正能左右旧臣群贤之心的,还是太子白慕熙。
“太子这是, 不答应?”
白慕熙薄唇紧抿, 手中握住了玄觞, 蓦地,低低一笑, “好,皇叔盛情难却,孤数月不曾入宫, 也不知父皇近况,皇叔稍待片刻,孤梳洗净身便来。”
恭王终于起身,弓腰又行了一番臣子礼仪,“至于小皇孙……”
“他不姓白。”白慕熙蹙眉,“相信皇叔也会体恤柳家满门忠烈无后,孤来日不是太子,他也不是皇孙,何况,他今日不在庄中。”
柳承徽小孩儿被他的坏叔叔带到山腰下看人下棋去了,眼下还走在山路上。
风声淡薄,恭王的神色停了一会儿,终是又笑开,“好,太子既然如此说,那不见了便是。”
柳行素被皇叔的人拦在拱门外,恭王的人并不通融,柳行素恼火地蹙起了娥眉,“皇叔要与太子商议什么,连我也听不得?”
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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