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点绛,出身黄.泉之中。自九幽渡劫飞升至天界,心藏一则隐秘,从未与人提及。
此后八千年间守口如瓶,原指望着今生长逝之际便可全然忘尽。却不料面上所镶、这堪堪由浊.世烟尘所化的一对鱼目素来品相不佳,除却一干未能成精得道的鸟兽虫鱼,看起其余旁物便都有走眼的时候。
譬如此刻,我正现了原身泡在一盏淡青药液之中,亲见琢玉上仙美.目沉沉、手执一柄冰蓝水刃将我全身头尾纵纵横横切了个遍……却仍觉着,不过一时身陷醉梦,恍见琢玉乘云忽至、与我开了个玩笑罢了。
数载相交,她与我应当还是有些多余情分的。
冰盏之中药液澄明,不知被她添了多少珍奇好物。幽薄水刃轻划即走,令我经一番剥皮剔骨.仍犹若未觉,便连遍布周.身的密布伤痕亦于片刻之后瞬息无踪。
且最关键的是,即使她心思迫切至如此地步,也未曾当真将我这剔透鱼腹之中的晶莹脏腑一一切开。
“心呢?”她忽而启了唇,正对着我的半张面庞润洁明丽得犹如一弯孤月,问道:“灵枢神女的心在哪里?”
不知为何,亲眼瞧着琢玉这般恍若天塌之后强自镇定的神色,我竟还是觉着……这姑娘有些可怜。
可纵使心内怜惜半分不假,待到鱼唇一张,吐得还是两字:“不知。”
透.明水泡携着我的话音“卟”一声便破了,于此一瞬之间,琢玉上仙眼底似有什么东西也随之破裂了。
头顶一张如花面容已是阴云满布,眼角余光幽幽一闪,便是一派山雨欲来的雷霆冷怒。
是了,本以为机锋所指便是大功告成,不想却在半道上直接功败垂成。也不免她露.出这般好似直欲杀鱼泄愤的可怖模样了。
不过说来也怪,我自问无论做鱼做仙还是做鱼仙,行.事作风皆都秉着一则谨小慎微之道、未有丝毫冒头拔尖之处。
那这一门心思只知钻研医道的琢玉上仙,究竟是怎么于天界的一众山精海怪之中,将我这尾鱼一举锁定的呢?!
不解不解,好生不解!
既有存疑,此时不问恐怕日后便更来不及了。
扭着身.子瞧了瞧冰面倒影,我道:“我知琢玉上仙素来于医者一道上很是严谨求精,可你为何便认定三载之前复生的灵枢神女没有心?且那颗失落已久的神者之心一定在我这里。点绛着实不解,琢玉上仙可否为我释疑?”
闻声,琢玉上仙垂眸将我一瞥,一转过身还当真坐下了。抬手取一壶清茶慢斟细饮,饮完一杯,再张口于腹中稍稍填了两块点心。
我瞅了瞅她手边.那格外眼熟的玉兔衔桂枝食盒,发现那还是我前几日从广寒宫中的膳房里顺过来的。
“……”一时间颇为郁闷地撞了撞盏沿。
琢玉上仙见此情状,却误以为我久等之下不甚耐烦。闲闲将手中剩下的半块点心放下,又含了半盏差水清口完毕,这才将将呼出一口胸前郁气。
略有些慨叹道:“我曾与你说过,琢玉今生夙愿无他,便是要复活我师祖灵枢神女,求她将我收入门下。”
点点头,我将话头接过:“灵枢神女已然复生,你若欲与她亲近,闲暇之时常去镜花殿坐坐便可。总归药王阁乃是神女当年所创,你作为药王阁少主,也算是她的膝下小辈。”
我自觉说的是一等一的好话,不想琢玉上仙听了非但神色不虞,还另于鼻间发了声冷哼。
口.中甚是轻蔑道:“镜花殿里供着的算什么东西?!不过一副空空皮囊,内里未装半分药经医理!”
“额……”我无声叹了叹,一不小心咽下半口药汁,顿时苦.不.堪.言。
可仍坚持与其劝慰道:“灵枢神女纵使是神,可至如今亦有三万年不曾醒来,一时记不起前尘所学亦属正常,你总得给她些恢复修养的时间吧!”
琢玉上仙摇了摇头,道:“此言差矣。我早已试过了,镜花殿中的那位‘灵枢神女’并非是忘记了过去所知所学,而是灵台之中根本就只有这三年的记忆。
她的魂魄干净得有如凡间幼儿,言行举措亦是十分愚蠢。如此无.能之人,不可能是我药王阁的祖师!”
“咳…”可惜她还真是,不过……我有些好奇:“你是怎么试出来的?”
琢玉上仙朱.唇微张,轻飘飘道:“搜魂。”
“哦……”许是才被当做生鱼片儿剐了一番的缘故,这会儿乍然听到琢玉上仙竟然胆大包天到.对初初复生的灵枢神女.使用了这种天界明令禁止的禁术,我竟是半分惊讶也都不剩下了。
淡淡道:“如此说来,灵枢神女乃是魂魄有异,那你却为何觉得她是丢.了心?”总不至于是灵枢神女平日里表现的过于缺心眼儿吧?!
“自然是……”一语未尽,琢玉上仙突然急急住了口,轻声与我笑道:“果真是与你做朋友做的太久了,竟险些被你套出话来。”
浅浅含笑的清丽眉眼.将我看得微微一愣。
楞完了,我亦扯出两边弯弯唇角,厚颜上杆道:“总归我这微末仙力你也不放在眼里,你便是告诉我其间因由何.在,我在这冰盏之中亦翻不出什么滔天浪花来啊!”
“点绛。”
琢玉上仙念了声我的名字,不久之前方还执刃切鱼的柔白指尖.轻轻于案上旋了个圈,道:“我有时真的很奇怪,你在黄.泉之中昼夜无止地吸食凡间因果浊气,却……并不若我原先所想那般不堪。”
满室迷离幽景之中,一双飘忽若蝶羽般的眸光向我投来,她道:“你想知道,我为何认为你与祖师之间因缘匪浅?”
“为何?”她既想说,我便自然要问。
毕竟于此一点之上,我确实很是惊讶。总不是因我常被天帝陛下召去,为灵枢神女画像吧?
复又抿了口茶,琢玉上仙道:“记得你我初见那晚相谈甚佳,我亦与你提及药王一脉不可深入九幽冥界,否则便会五感尽失不辩药石。”
“对。”我点头,确实说过。
她望我一眼:“此一句是谎.话。”
见我呆若木鱼,便又接着道:“我不过存心要想你的鳞片,才故意装作一派可怜姿态罢了。”
“世有万界,便有万法。
我五百岁时已将师祖所著药经全篇通读,知道里头记载的皆是救死扶伤之道,却从没有书过什么死者复生之术。
药王阁上下弟.子,亦都秉着药经所注之批言——生死为界,不敢逆天。至千岁时我自以为修行有成,便效仿师祖下了凡界,欲食五味之食,济五浊之世。
三十年后,路遇一名怀抱婴孩的女子。那女子自称乃是附近村庄中的一名农女,因身怀有孕后生下一名死婴,便遭夫家所弃流落至此。见我一身医者装扮,便跪在我面前、求我救救她的孩子。”
虽不明白她因何说起了故事,但我既已早成一块案上鱼肉,便没有不为执刀之人捧场的道理。
问道:“那琢玉……那上仙可是救了?”
琢玉上仙微微颔首:“那女子苦苦哀求,我实在于心不忍。便擅自使了枚天界灵药,另燃一张通灵符篆,欲将婴孩亡灵唤回。苦候三日三夜,仍是没有半点动静。彼时凡间正值炎夏酷暑,三天之后,那婴孩的面容身躯都腐烂了。”
心间无端一沉,我道:“后来呢?”
“后来我才知道,那女子根本不是什么凡间农女,而是被一只脱逃地狱的厉鬼附了身。厉鬼藏身其体.内之时,先食腹中婴儿精气,而后再啃了那女子的血肉五脏。故意求我救人,随后拖延三日,便是为以死者尸气.不着痕迹地侵染我的一身仙灵。”
说到这里,琢玉上仙轻轻一叹,粉.白娇.容亦泛了层微苦之色。似于往昔一忆中,凝了万千感慨。
她道:“可叹我那时仙力尚弱,当真以为自己便要就此葬身鬼口。闭目等死之际,胸前灵光一闪,却是我师父无邪上师及时赶到,将我救了下来。”
“我记得……”犹疑片刻,我道:“无邪上师已经去了。”
“对。”琢玉上仙眸若含水,中有丝缕哀色分明:“我那时受了重伤,师父将一身仙灵之力尽数渡给了我。许是过于心中过于担忧,一时不察,竟还于我脑中多添了好些记忆。”
……听到此处,我终是抑制不住地将一双鱼眼珠瞪圆。
琢玉上仙见状轻笑,随即满面缅怀之色道:“在师父的记忆里,他才刚从原本的幼鹿之身化为人形。每天坐在林中读书识字之余,还要被一名素衣罗裙的女子喂下满满一大碗母鹿的奶.水。师父虽心内不喜,却每次都配合地喝下。
如此安然过了一段时间后,素衣女子一日忽道,要为师父取个仙名。钻入房.中翻书阅典后,却抬手一指林边所种萱花,道‘无忧二字听来甚好。’
师父这次却没有答应,只称若是如此、不如无名。
双方就此僵持不下。
这时,不远处又走来一名青衫少年。那少年将前言听罢,转而弯身抚了抚师父的眼睛,说道:‘不若还是叫‘无邪’吧,与他很是相配!’”
我这厢不言不语静默如水,那厢琢玉上仙的话音却无有断绝地钻入耳际。
“那青衫少年虽面容很是稚.嫩,但我仍是认出了他分明是当今统御万界的天帝陛下。而那被陛下称作姐姐的女子,便定然是师祖灵枢神女。
灵枢神女见师父虽面上漠视万物、内里却十分醉心医道,便将他收为弟.子悉心教.导。
隔三差五另会与其言道,要师父千万莫与冥界鬼神冲撞,否则手中生气尽失,便再也救不得人。
灵枢神女想是不常说.谎,说这话时眉眼神色闪烁不定,显然一副诓骗之语。只因她知道师父天生魂魄有缺,若惹鬼气沾身,只怕性命难保。
师父那时虽然年幼,却也并非对自身状况一无所觉。但因素来话少,便不欲对此多做解释,只依言点头将此话应下,权当自己信以为真。此后行医如见冥府鬼使勾.魂,便不会再行强留人命之事。
本来……若他一生不沾半丝鬼气,修行有道兼之功德加身,应当可保如寻常仙神一般的无量之龄的。
可惜,他偏偏还是救了我。”
“唉……”我因着现了原身,此时便已没有眼皮可眨,便将头一抬。见一侧端坐的琢玉上仙面上两颊仍如春日桃花,可眼尾边缘处,却悄然坠了一行幽深冰雨。
那水迹凄凉,叫我看了也不禁泛起一丝感伤。
清了清欲哽喉头,勉力开口道:“无邪上师既拼着自己仙逝也要救你,可见与你感情深厚。你若对此耿耿于怀,便是觉得真人所救不值,如此岂不枉为他的弟.子?”
远处幽莲轻动,乍然看去,竟仿佛一簇黑烟。
顶着满室落针可闻的寂静,我见琢玉上仙屈指抹掉泪水,十分正色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点绛仙子。”
“嗯?”又怎么了?
她向我看来,眸中似藏一缕飞电:“你可知,自己方才所言与我先师临终之语一般无二?”
一时语塞,便听琢玉上仙又道:“当日北冥海边你我共.浴,灵泉之中水汽蒸腾,你亦定是一时眼花将我错看成了先师,才会莫名脱口说出一句‘不该与鬼神冲撞’之语。
医者救生不救死,神仙妖魔亦如是。
你当时看我的神情,不似看一个不甚相熟的仙家,反倒像是在看自家教养的晚辈。此为破绽之一。
其二,灵枢神女生前常在人间,天界众仙几乎无人与她相熟。而你自八千年.前才入天界,又是怎么知道,她生前去过九幽之地?
众所周知,瑞兽白泽身有异宝三件:额前独角,身后双翼,与体内之心。
师父在世时,我曾见过他助陛下炼化体.内的白泽独角与一双银翼。而镜花殿中那位……据我探查之后,亦觉其体.内无心。”
琢玉上仙与我探过头,一圈纤细修.长雪白秀颈映入我眼中,竟如一尾盘踞待发的山间灵蛇。
森白贝齿轻轻开阖,道:“因此我斗胆猜测,灵枢神女经了一场归墟圣火煎熬,却未必真的身死神灭了。说不定……她的残魄带着一颗心脏,借机潜入地府之中、附在了什么东西身上。”
比如,奈何桥下的一尾黄.泉白鱼。
第五十九章:剥皮剔骨心不在,一晤灵山君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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