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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蜉蝣·雪衣花郎

    【北冥一行,勉强堪算得胜方归。
    期间,我觉点绛仙体孱弱、一经遇事委实过于易伤,出于九幽同袍之义、兼赏测绘战图之功,便随意赠了她几片鳞。
    此事除却我与点绛,尚有三人知。
    面见兄长之时,兄长笑言打趣,言曰:“你这袖中鱼儿委实造化甚深,然如若心中着实喜爱,再对她更好些倒也无妨。”
    而后下至地府,直遭阎罗大人扒了衣裳。鬼神之主当堂大笑:“快说与鬼老儿听听,万界之中.是哪个英雄好汉胆敢在你小子身上雕花?!”
    ……
    唯我恩.师,身在血海坐观菩提,双目未启而佛号已诵。
    只道:“世有因果无量数,譬如蜉蝣之朝暮。今夜既是无缘见,来日或可有缘见。”】
    ——
    那人敲开门,与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姑娘,在下来讨口水喝。”
    彼时,半空之中正浮一层朦胧薄雾,天上月如凉水悠然空落。叫我即便有所准备地披上了一件枫色绒袍,亦不由乍然遇冷、生生打出一则寒噤。
    而这人孑然一身立在阶前,却只着了件略显陈旧的素白单衣。
    他甚至没有穿鞋,双足裸.露应如璞玉一般优美白.皙,只是沾满尘泥,细观之下,此番尘泥之中.仿佛还混杂着些许.已然凝固的黑红血迹。
    这双伤痕累累的脚……像是在一条荆棘丛生的泥泞远道上.进行了一场十足亢长的远行。
    我略略一愣,侧身将人迎了进来。
    白衣男子十分知礼地躬身感谢,随后便像一片凭空出现的雪色羽毛,不疾不徐.缀在了我身后三步之外的地方。
    院内石案古朴,上置一口青铜炭炉,炉中正蹿着簇簇通红的火苗,将那一壶早便备好的茶水烧的“咕咕”作响。
    近前一嗅,壶口处散逸开一阵沁人心脾的香。
    然我稍一皱眉,神思迟疑之下,却是忘了壶中烹煮之茶是何品类。
    此间石案圆圆,许是为着陈设般配,案边的两只石凳亦也圆圆。是以,这位白衣来客便理所当然、坐于我对面。
    他双手捧着一只瓷青茶杯,一张端正秀丽的面容微微低垂。
    乌黑发.丝犹带水气,流墨一般温.软柔顺地垂落襟前,使得他整个人便像是一朵微携雨露的馥郁香花。一举一动之间,亦泛着些无以言表的绰绰风雅。
    如此想着,我不禁环顾四周,见满园敛蕊霜下的纷繁花朵,不知何时已是全然盛开了。
    ——宛如鲜花有灵,纵然顶着寒露漫天之势、亦要摇曳着曼妙身姿,只为了特意迎接此人的到来。
    我感到惊奇,便直言问他:“小女点绛,先生如何称呼?”
    那人正好饮下一口热茶,唇上因着过于干渴所起的一层白皮.立时被茶水抚平、乍看之下犹如三春时节的一树雨后杏花。
    他冲我笑了笑,笑意亦如杏仁微苦。
    “在下有两个名字,出生时父母所取、与少年时世人所取皆都不甚吉利,知晓之人.大多未得善终。即便是其中极少命长些的,亦无一例外、定要于临死之前遭受一番顽疾久缠之苦。况且……”他轻轻晃了晃手中茶杯,续道“在下先前本只欲.向姑娘求一口井水解渴,姑娘却送了在下一杯好茶解馋。既是盛了姑娘的好心盛情,在下便更不得将姓名吐露,以此来祸.害姑娘。”
    我点点头,有些难为情道:“其实我也不算个吉利之人。身边亲友,亦受我拖累甚深。”
    不仅不得善终的已逾一国之数,便连我至爱之人,亦以魂灵之体饱经炼.狱之苦,还有我弟.弟,从九天至尊……落了个尸骨无存。
    “不对。”男子一边喝.茶,一边伸出一只手来摆了摆。
    正是思绪万千,被他一举打断。我眯了眯眼,只觉面前的迷蒙视野间.似乎晃来了一道银白的月光。
    待那月光退去,我才注意到,原来这名陌生来客与我探出的左手上竟还戴了一层极为轻薄的手套。
    色泽如雪,材质如烟。
    纵横相交丝毫瞧不见接口,令我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被一只成了精的蜘蛛、织成手套形状的蛛网。
    手套的主人望着我,道:“此话说得不对。姑娘并非故意戕.害亲友,只是姑娘自身运道不佳、招至一帮阴险狡诈之徒将姑娘自己以及身边亲友戕.害。如此而已,算不得姑娘的过错。”
    我愣住,不知这人为何如此笃定非我之过。
    正欲开口相问,却见其忽然双肩轻耸,宛若衣下皮肉之间.生了数只虱子那般,于周.身各处寻摸了起来。
    眼下手边既无止痒驱虫的药膏,我便索性闭嘴,只等他自行捉完。
    然未及能料,这人双手环袖互探无果,继而扒.开前襟、将腰带松了又紧,最后却是于后领处拈出了一物。
    我往那修.长的两指间瞧了瞧,见那两指的缝隙间空空如也,似是夹.着……一缕风?!
    “……”我呐呐叹道,“可惜先生是名男子,不然我便可以来帮先生捉虫子。”如此,便不会让虫子跑了。
    对面之人却还是在笑,颜若朗月,露.出一颗尖尖的长牙。这颗尖牙白生生地曝于月下,一时间,竟令我想到了某种源自深林的野兽。
    他道:“在下独自远行之初,便如一株随风飘摇的华花郎。应是少年气盛,为着更加应景些,早已将通身所佩.金银珠玉刀剑古琴之器物.全然抛了个干干净净。现如今,已是囊空如洗身无长物。若是姑娘不弃,便请收下.在下为姑娘所发的一心祝愿吧。”
    说着,他将两指之间的那缕看不见的祝愿置于左手手心,随即凝神闭目双手合.十。
    一通煞有其事的念念有词之后,便睁开眼睛、继续饮完那剩下的半杯茶水。
    “嗯……”我望着他,只觉这人即便风尘仆仆狼狈至此,但喝起茶来的动作却还透着股堪称玄妙的脱俗好看——既有书墨文人的从容优雅,又兼具剑客武者的嶙峋风骨。
    此等迥异的气度现于一人之身,想来兴许亦是个了不得的无双之人。
    便将火上铜壶拎起,又为他斟了一杯茶,衷心诚恳道:“多谢先生为我祈愿。不知先生还要再行多久,是否需要点绛再为先生备些充饥解渴之物?”
    他却摇了摇头,连那已然斟好的第二杯茶也不喝了。
    “此去无期,除却姑娘这院子,在下不会再于旁处停留。至于姑娘所烹的香茶,在下于腹内装下一杯便也就够了。”
    此话说得甚是古怪,然此人通身亦也甚是古怪。可我既曾于地府混迹多年,便本也不如一般仙家凡人那般少见多怪。
    弯唇一笑,我道:“索性我这院子已然置在此处了,只盼来日先生大愿达成,回程之时亦可复来此地再饮一杯茶水。”
    闻言,那人眉眼微抬,甚为自来熟地与我笑眯眯道:“那是自然。”
    ……
    白衣男子终还是拒绝了我为他取出的鞋履,径自推门离去。我于门边翘望,见那纯白身影隐匿雾中,不消片刻便已消失不见。
    同时回返,迷迷糊糊伏于石案上打了个盹儿。
    一通饱睡酣然,醒来之后,才告诉熵泱此前见闻。
    不想熵泱听完,却是抬手于我鬓边揉了揉,道:“你应是睡糊涂了,此处宅院设有尘世障,莫说凡人,便是寻常仙家,未得允许亦是不能擅入。”
    我甩甩脑袋,虽知不可思议,然却莫名觉着,自己当真收下了那则不存于世的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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