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传倒是叫林钦给问住,顿了半晌,道:“可太后娘娘请您入宫,你从不赴约。”
林钦解了身上褚色的外氅,挂到了墙上的挂钩上。下面一件纯白面的纻丝质常服,圆领,领口以银丝压着繁簇的暗花。
如此着白衣,灯下,他非但体态俊美清俦,便那神态,也比老而在在的胡传更加年青,待他一笑,成熟男子的魅力尽显。
“那就是她诚意不够。”林钦郑重其事道:“叫她此刻就来,龙泉寺的大雄宝殿上,她若敢玉体横臣,本使就敢来个游龙戏凤。”
胡传没想到林钦会这样说,噎了良久,转身走了。
事实上就算黄玉洛扫榻以待,林钦也绝不会去睡她。
他幼是长在东宫,父母恩爱,家庭和睦。便父母死的时候,父亲也是护在他母亲的身上,不肯叫来人先杀母亲。用他父亲上官佐的话说,是男儿,就绝不能死在女人之后。
而他母亲当时也说,你们先杀我丈夫即可,他是男人,他看不得我死的。
来人于是一刀先捅了他父亲。
然后,直到他父亲咽气之后,才捅了他的母亲。
他母亲死的时候,扑在他父亲的身上,一双手,握起丈夫的一双手,两只眼睛圆睁着,透过米缸的缝隙,就那么盯着缸里的孩子。
皇帝在登基之前密谋过些什么,又曾在潜邸做过些什么,就这样,随着他父母的死而深埋,永远也无人提及了。
小小的林钦犹不懂事,舔着父母的血,吃着缸里的米,直到连人带缸,被扔出府的时候。
这样活下来的人。
他死前是见过父亲怎么对待母亲的,也是在米缸里,一直看着父母的手握在一处,至人来撕时都撕不开的。
他需要一个像母亲一样忠贞,爱一个人就赴汤蹈火义无反顾的烈性女子。
也随时准备着像父亲一样,做一个绝不会死在女人之前的男人。
这样的人,又岂会为了满足一个女人狂妄的野心,就与她同流合污?
但是等胡传原原本本,把林钦的话回给太后黄玉洛之后。
太后搂着怀里一个身子小小,脑袋格外的圆还格外大的小婴儿,这就是传说中,黄爱莲的遗腹子了。
她默了半晌,断然道:“林钦不肯办事,症结非是出在他的忠诚,而是出在罗锦棠身上,你先下去吧,哀家知道该怎么办了。”
*
次日一早,清清早儿的,余娘子等那宿在一等上房之中的俩小夫妻吃罢了早饭,出门之后,这才进来收盘子,准备替他们收拾床铺。
临窗的炕床,余娘子怎么瞧都觉得那床单铺的有点儿太展了些,于是伸手抚了一把,哎哟,炕床居然是个大坑。把她给吓的,她道:“瞧瞧,我就说吧,这炕准得塌。”
不过炕塌了也就塌了,撂起床单,下面压着一枚至少二两银子的银饼,也够赔这客栈一张炕了。
余娘子追出门,抬头看时,那男人背着妻子,已经从山后的台阶上,一步步的往上走了。
小娘子今儿换了一件雪青面的短袄,下系着白面长裙,男人还是昨儿那件青缘罗衫,一条紧实的臂膀轻轻搂着妻子的臀部,闲庭信步似的,就从那台阶上,一步步的上山去了。
余娘子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去收拾屋子了。
上了山,此时处处都是人了。
锦棠随陈淮安来此,真的就仅仅是想听致诚法师讲一段《法华经》而已。
今日,便天子至,也是佛门弟子,要坐着听经的。
锦棠才入山门,遥遥就见刘思罔站在不远处,一手负着,正在左顾右盼,瞧那样子就是在等她呢。
陈澈的气不能消,陆宝娟就不能被放出来,敏敏王妃自然着急,想托她去劝陈澈。
敢对女人挥巴掌的公公,锦棠可不敢惹,她故意一弯腰,拉着陈淮安从左侧偏殿的后面走了过去,直接拾级,上到了大雄宝殿外的广场上。
但陈淮安拉着她的手,就一直不停的往前走。
锦棠遥遥瞧见林钦,亦瞧见敏敏王妃,旭亲王等人,一众王公贵族们都坐在最前面。而林钦遥遥侧首,一双眸子冷冷盯牢了,一直望着她。
她此时和一众普通的香客们挤在偏殿的廊庑下,但是,陈淮安挺拨的个头,古铜色的面庞,并那一脸刺刺拉拉的胡茬,就是最显眼的,只要人们看到他,就必定能看到她。
锦棠怕敏敏王妃逼着她到陈澈面前去说情,更怕见林钦,她直觉,总觉得但凡见了林钦,他必定会说出什么来,叫陈淮安误解她。
此时大雄宝殿的殿内,并廊庑下,密密麻麻站着近百位僧人。
而陈澈是唯一一位可以进殿拈香的居士,正在其中拈香。
锦棠掂起脚来,摇着陈淮安的手,道:“至美,我有个事儿得告诉你。我怕是好心办了件坏事儿。”
陈淮安似乎一直在盯着大殿中的陈澈,因佛乐太奏起,非常的吵,故而弯了弯腰,在锦棠耳畔说道:“什么,我听不见。”
锦棠踮起脚来,高声说道:“我这些日子来一直去神武卫,见过很多回小皇子……”
恰就在这时,所有的人齐齐拜倒,佛乐忽而大奏,南无阿弥陀佛之声仿如洪浪一般响起,锦棠自己的话语都被淹没在洪浪之中,也就不知道陈淮安是不是听得到了。
终于三叩九拜毕。
此时整个寺中,并绵延到山门外的,仿如潮水般的信众们全部拜倒在地。
有些人是带着蒲团的,另有很多人就是席地而坐,要听致诚法师讲经。
锦棠终于等到安静了。她与陈淮安坐在一处,她有一只蒲团,也不知道陈淮安从谁的屁股下面牵来的,而他自己则是席地而坐。
致诚法师并不翻经书。
合着信众们念罢开经谒,他双掌合什便颂起偈言来:“我念过去数。为求大法顾。虽作世国王。不贪五裕乐……情存庙法顾。身心有泄倦……”
锦棠于是又悄声在陈淮安耳畔说道:“我怕林钦要因为此事而为难小皇子……”
又是一句未说完,陈淮安忽而就站了起来,对着大殿廊庑下的致诚法师遥遥一拜,高声说道:“法师,弟子愚昧,想知道,何为情存庙法顾。身心有泄倦?”
红衣的法师,青衣的僧人,一重又一重,或坐或站,就在廊庑之下,此时俱皆回首,盯着陈淮安。衣着华贵但又庄朴的达官贵人们,一并一梯又一梯的台阶下,所有席地而坐的信众们同时抬头,望着忽而发问的男人。
他看起来高大,瘦削,一件青罗衣,胡茬青青,仿如遗世而孤立的上古侠客,又仿佛行了千万里路,沧桑满身,但依旧从容的旅客,一步步走到廊庑下,仰头望着致诚法师,又问了一遍:“法师,何为情存庙法顾,身心有泄倦?”
第184章 喜闻乐见
致诚法师左右四顾,不知道这半路杀出来的这俗家男子是谁,因他已老眼昏花,也看不甚清楚,因他穿着件青罗衣,遂问身侧的弟子:“这位可是位道友?”
法师以为这是个道友,来踢他的道场的。
弟子亦是摇头:“不认识。师傅接着讲经就好,不管他。”
致诚法师到底高僧大德,默了片刻,道:“所谓情存庙法顾,身心有泄倦。是说,但凡为人,都有慈悲之心,悲悯之情,都有想要伸手,拯救并超渡众生的愿望。但心或者存之,身却总会泄倦,以致于,大多数人蝇苟一世,连已都渡不得,更遑论渡人。
能渡已,便是证道,能渡人,更是大道。”
陈淮安转过身来,对着一众坐在庭院中正在听经的人们自我介绍起自己来:“小可不才,一年前领大理寺主事一职,彻查六部,梳理九卿六部职能,一年前那个满朝上下,人人闻之便咬牙切齿的陈至美,正是小可,陈淮安。”
要说,在座无论官家还是眷属,谁能不识陈淮安,但听他如此自吹自擂,毕竟首辅大人的儿子,诸人便有些看笑话的意味。
听他说话,所有人的目光,便在他与陈澈之间,来回不停的打量着。
陈淮安亦在打量陈澈,毕竟他这番,就是说给陈澈听的。
他这样说了,致诚法师总要应付一句:“陈公子新科及第就有如此作派,前途无量。”
陈淮安颇为脸大,得意洋洋道:“半年前,小可领了北直御史一职,赴河北赈灾督办,整个河北,虽说先是大旱,紧接着暴雨,而后又是瘟灾。但疫满城阙,无人枉死。这些,也皆是小可一人的功德。”
要说,儒家自古便讲,谦谦君子。要称君子,谦怀最重要。
像陈淮安这等办了点事便要大吹大擂的,非但算不上君子,便他果真有功,也得是别人来宣扬,岂能由自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肆意为自己脸上贴金?
是以,此时人群中便已有隐隐的嫌弃的声音。
“赈灾非是一个人的事情,功劳只揽在自己身上,难道地方官,地方的百姓们都是吃闲饭的?”
“这人自吹自擂,好不要脸。”
致诚法师倒是因为这句话,果然大震:“原来竟是北直御史陈淮安,失敬失敬。贫僧听闻河北有灾,昼夜难安,也时时在关注河北的灾局。不得不说,您到河北,是朝廷之幸,苍生之幸。”
说着,法师站了起来,双掌合什,对着陈淮安遥遥一拜。
而他身后所有红衣的法师,青衣的僧人们,随着致诚法师这一拜,亦齐齐起身,对着陈淮安一拜。
“居然敢受致诚法师的拜,他的脸呢?”有人如是窃窃而言。
“好不要脸。”另一人断言。
“陈淮安这厮,脸可真是够大的。”又有人摇头叹气。
庭院之中,满是嫌弃之声。而陈澈坐在最中间,阳光照洒下,白皙的脸庞略泛潮红,显然已经气的快要跳起来打人了,但总算他忍功好,捏紧双拳,依旧默默的忍着。
等僧人们拜完了,陈淮安越发洋洋得意。
同时,于人前遥遥对着陈澈拜了一拜,话却是对致诚法师说的:“法师说人人都有渡已,渡人的心,这话显然是错的。据小可所知,这世间更多的,是嘴里念着阿弥陀佛,表面上虔诚恭敬,心地里却只有私仇,只有睚眦必报四个字的,虚伪而又利已的小人。
表面上心系家国,兢兢业业,凡作事,只为朝,为百姓着想。心里面却只有,我看不惯你,我就踩死你,踩死你……”
说着,他自己跺脚就踩了起来。
这简直是耍泼了。
你瞧他高高瘦瘦,面色黝黑,一件青罗袍微摆着,简直是,每个人都恨不能上去,捣他两拳。
而这番话明摆着,说的就是为首辅的,自己的父亲陈澈了。
旭亲王先就喝起彩来:“难得淮安如此率性,好!”
于是乎,满庭的人全哄堂而笑,也鼓起掌来,一声高比一声的,所有人都在大呼,给陈淮安叫好。
毕竟,儿子在如此庄重的场合拆父亲的台,大家还是喜闻乐见的。
锦棠坐在人群之中,恨不能以手捂脸,才能忍着不去看陈淮安的丑态。她甚至不知道,他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来这样羞辱陈澈。
须知,当众骂父亲睚眦必报是小人,这比私底下打搧陈澈的耳光更狠。
要陈澈真心黑一点,今夜回去就弄死陆宝娟,从明儿起,陈淮安就得乖乖儿回家丁忧,连大理寺的闲职都没得作,更何况作官。
她也想过陈澈和陈淮安父子终有对恃的一天,但是没想到陈淮安会把事情抖到如此大的场合,会在这样庄重的场合以僖笑怒骂的形式,仿似耳光一般的,攻击陈澈。
一父一子,满庭乌泱泱的人。
等儿子骂完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陈澈身上,当然是想看他会怎样反驳,又或者,要怎样收拾陈淮安这个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骂父亲的逆子。
鸦雀无声之中,陈澈缓缓站了起来。
他今日穿着的是件青麻色,无领的圆襕衫。这种襕衫,是老头子们的家居常服。
他今年四十有七,容貌并不显老,头发胡须依旧乌黑,其中没有一根杂呲。每每身着官服,他便俊俏的跟个新郎官似的。
第1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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