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一阵,才道:“不必,布防可以交给虞倾。等一个消息定了便走,大约就是这一两日了。”
我愕然别过脸去看他:“这么快?”
于闲止的发髻已解开,一头青丝拿一根帛带松松系着。
他的眼神异常沉默,眸光很淡,像是蓄着秋雾,“嗯”着算是应了我,然后倾身过来。
我心下一颤,飞快地垂下眸,目光却直直撞上他露在内衫交领外的一截锁骨。耳根子骤然一烫,我一时不知往哪里看才好,只能狼狈的别开眼。
好在他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将我髻中木簪摘下。
长发顺势散落下来,有几缕挡在我的眼前,我却觉得这样很好,好似心中的万千屈辱,害怕,与不可名状的心悸就能被这样遮了去,化成寥寥虚无。
于闲止慢慢靠近,一只手扶上我的手腕,很烫,像带着芒锋。
我终于忍不住一颤,整个人往后缩了缩,却没有挣开,只问:“你明日,能不能……让我与十六见一面。”怕他怀疑,我又道,“我担心卫旻与随兵的近况,他们,毕竟是为了护我。”
话音落,于闲止没有应声。
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鼻息,每一下的起伏。
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良久,握在我腕间的手松开了,他拂开的额前的发,俯身在我眉心轻轻一吻,轻声道:“睡吧。”
言罢,将我往榻里一揽,拉过被衾,与我一起并肩合衣躺在榻上。
月辉与营中的火色被帐窗的一层纱搅得纷乱,乍看去,像纷纷无声的雪,却触不可及,身旁的呼吸变得平稳,像安静的海潮。
我以为于闲止已睡过去了,就在这时,他忽然安静地,叹息着,绵长又分外寂寥地唤了我一声:“阿碧。”
我愣住,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只觉得那些海潮,月辉,与营火色都一下撞进了心里。
许久以后,我“嗯”着应了他一声,他大约已睡着了,没有再答我。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卡文,更晚了,抱歉~
第102章 雁山兵气 16
我原以为我会睡不好,谁知竟是一夜无梦,连寅正的号角声都没有听到。
绣姑绕到竹屏旁:“公主,您醒了?”
帐子里满是清辉,我一时辨不清晨昏:“什么时辰了?”又四下一看,“于闲止呢?”
“近辰时了。”绣姑道,“公主这些日子乏累,一直未能歇好,昨日倒睡了个安稳觉。今早世子大人去中军大帐议事,着人过来唤我,叮嘱我不要吵醒您,等您醒了伺候梳洗。”
她打了水来,往帐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像是这一两日就要拔营了,那些远南兵已开始整军。”
我想起昨夜于闲止说他要等一个消息就走,想来是那消息到了。
用过早膳,帐子外传来莫白的声音:“阿茱姑娘,世子大人传您过去。”
我与绣姑互看一眼,一齐出了帐子,莫白见绣姑跟来,没说什么,带着我二人走到山脚下,屏退了那里的守兵,折回身来道:“公主勿怪,军中眼线遍布,几位将军并非全都是世子大人的人,末将只能将他们的人手暂且支开一会儿。公主延山路上去,童十六就在道旁的一株老榆边等公主,末将在这里候着,还望公主务必在一个时辰内回来。”
我点了一下头:“多谢莫护卫。”
十六似已等了十分久,额间满是细汗,一见我与绣姑,满目焦急地迎上来:“公主,阿绣姐,我听说那些远南兵把阿绸、把阿绸……”
绣姑狠狠叹了一声:“那群畜生不提也罢,好在公主相救及时,阿绸暂且无事了。”
“公主相救?公主是如何救的?”十六问。
我道:“时间紧迫,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十六,你可是打听到燕兵出现在大随腹地的原因了?”
十六听到我这么问,眉间骤然拢起愁色,四下看了一眼,急声道:“公主,怕是大事不好。那些燕兵,有一部分是从济州过来的。”
我蓦地愣住。
绣姑疑道:“济州?济州不是辽东的地盘吗?”
“对。这消息是那些远南兵审燕兵的时候,我凑在石壁上听来的。那些燕兵说,大约是一年多以前,燕随战事刚起的时候,燕兵就开始陆陆续续地派人深入大随腹地。每回派的人不多,仅几十或百余,北漠平西甘州一带流民又多,他们扮作流民,混入其中,因此官府没有察觉。这些燕兵一入了随,便借道甘州往济州走,在济州按扎下来,每月大约一两批,陆陆续续也聚集了数千。”
绣姑道:“不对啊,燕人的口音与习性终归与我们随人不同,他们一路扮作流民,沿途官府没有察觉,可他们这么一月一两拨的在济州聚齐,年余时间下来,难道辽东王没有察觉?”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了。”十六道,“公主可还记得,我们入雁山前,在甘州瞧见了燕人的踪迹?”
我道:“记得,当时卫旻还觉得奇怪,派了探子去查。”
“这些燕人就是从济州过来的。听燕兵招供说,燕将齐朔今年初春像是截获了一个十分秘密的消息,忽然调动大批潜藏在济州的燕兵,让他们过甘州入雁山,赶在五月前,在山中待命。
“我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刻告诉了卫将军。卫将军推断说……燕将齐朔截获的消息,极有可能是,‘五月中,随军会护送昌平公主过雁山’。也就是说,那齐朔早就知道卫将军会护送公主去焕王爷或慕将军的军中,提前带了燕兵在山中等,因这些燕兵的踪迹实在太过隐秘,我们始料未及,才中了他们的埋伏。”
绣姑道:“听起来还是不对。首先,卫将军要护送公主去焕王爷军中,是在辽东王沈琼进京,陛下下旨将公主逐出九乾城后才做的决定,也就是今年春暮,那些燕人如何能在初春就得知此事?其次,正如我方才所说,燕人扮作流民,即便沿途官府没有发现,辽东不可能没有觉察。这么多燕人涌入辽东地带,辽东王难道不管?”
十六道:“我原本与你有同样的困惑,后来我将这些困惑告诉了卫将军,卫将军却提醒说,如果这一切是燕与辽东合谋而为呢……”
“怎么可能?”绣姑道,“燕与平西合谋天下皆知,他们的联兵已与大随交战年余,辽东与燕相隔千里之遥,怎么会——”
“不。”我道,“也许……这才是对的。”
我看了绣姑与十六一眼,近午时分烈日炎炎,我的手心却渗出冷汗:“远交近攻,合纵连横。眼下天下乱起,战火遍地,辽东难以不受到波及,他们身处大随腹地之中,不如远南强,不似平西地广,四面皆敌,极有可能是被吞并的结果,因此他们必须为自己谋一条出路。燕与平西结盟,那是因为他们彼此相邻,又同有入侵大随之意。但这江山再大,到最后只容得下一个王,燕与平西今日是友,到了明日,或许就成了敌。辽东王沈琼是个有远见的人,他知道这乱世之中,单凭己身难以立足,更清楚平西与燕之间微妙的关系。所以他暗中与燕结盟,等有一日,燕、平西、随陷入僵局,他配合燕,伺机而动,无论是伐随还是伐平西,都可扩增辽东的势力。”
“眼下正是僵局。”我说到这里,心中重重一沉,“月凉山血战后,二哥与萧勇守住月凉山,攻取了裕城,燕兵占领了邛楼,平西夺下了明月关,四点环立,是谁也不敢动谁。但想得长远一点,随兵是在大随境内作战,打通了月凉山,粮草供给不成问题,平西同理,只有燕,燕民本就多以游牧为生,国库存粮稀少,何况他们远在异邦作战,粮草运输也是个麻烦。因此三军之中,燕是最急于打破这个僵局的。而打破这个僵局的关键,就在与燕暗中结盟的辽东。”
“公主的意思是,辽东也要出兵了?”
“辽东必须出兵。”我道,“因为只要他们想在这乱世中求一片立足之地,就不能不管燕。南面的远南太强,桓帝又穷兵黩武,大随虽弱,地广兵多,好歹能支撑一阵,北面门户一旦打开,第一个被战火吞并的不是随,而是辽东,因此辽东一定要先发制人。”
我终于明白今年暮春,沈琼为何要不惜以四万辽东精兵以及十万石军粮为代价,从九乾城换回沈羽了。辽东此一战,存亡只在旦夕之间,非要沈三少这一名威震寰宇的将军亲自上阵不可。
“实情应该是这样的。去年战起之前,辽东便与燕暗中结盟,打算伺机而动,奈何我在除夕宴上,用联姻之名,将沈羽困在京中作人质。辽东要在乱世中立身,不能没了沈羽,因此沈琼没有妄动,耐心等了一年,只任由齐朔麾下的燕兵扮作流民,慢慢流入济州境内,暗等时机。及至今年年初,或许是辽东等来了时机,或许是燕军陷入僵局,导致辽东不得不出兵了,因此沈琼忽然上书一封,说要亲自赶来京城观我与沈羽的成亲礼。其实他早就做好了退婚的决定,并且打算不惜一切代价换回沈羽。他既然要以我的身世为理由退亲,必然能猜到大皇兄会为了大局,将我逐出九乾城。而江山战火四起,放眼天下,我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二哥或是慕央军中,无论是去哪一人的军中,我都要过雁山。因此沈琼在上京前,也就是今年初春,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身在济州的燕将齐朔,这才有了燕兵过甘州,入燕山,在西林道拦截我们。”
“卫将军带我们在雁山折道,原本是为保护公主,谁成想辽东一反,这里反而成了险境。可是,既然辽东军算到了我们会过雁山,为何不派自己的兵与燕兵一起在这里等着呢?辽东兵力不弱,如果进山,与远南之间鹿死谁手还说不一定,何至于叫刚巧路过的远南军捡了便宜?”绣姑问。
我摇了摇头:“这……我也尚未想通。”
其实我想不通的还不止这一点,辽东的形势既然岌岌可危,早日来京换回沈羽不是更好,为何要拖足一年?远南军早有攻取雁山之意,并且放出于闲止要与桓昭永公主成亲的消息惑敌,可他们……真的只是刚巧路过?
“卫将军说,或许辽东有顾虑,他们到底还是大随的臣属,又因换回沈三少,被削了兵,赔了粮,这回起兵关乎存亡,一要与平西为敌,二要与大随为敌,乱战还好说,倘若雁山截了公主,只怕彻底激怒焕王爷与慕将军,成为众矢之的,因此才把这个消息透露给燕,让他们来截公主,反正燕是外敌,根基不在这里。”
我点了点头,卫旻的推测倒是说得过去。
我朝远处望去,山野茫茫,峻岭起伏,目之所及,高耸的山端直入云霄。我们被困在这苍山之中,外间变迁不知几何,按照适才的推断,沈羽……大约已起兵了吧。
一念及此,我心中骤然大震,握住绣姑的手肘:“我们进山多少天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我们进山是五月中,被困在山中近二十天,今日……”绣姑算了算,“已是六月初五了。”
近二十天……
二哥早知我会去他的军中,这么多天没接到我的消息,他会怎么办?
我的心狂跳起来:“你们得离开这里,立刻离开!”
“是。”十六道,“卫将军也说了,一定要保护公主平安离开。好在那燕将齐朔一早便被远南于世子的人带走,其余的燕兵不知道公主的身份,那些远南兵审了许久,都没审出个什么。小的今早见了卫将军一面,卫将军说,眼下远南张凉的人撤走,审讯的换了于世子身边的莫恒,加之又要拔营,远南军中难免有疏漏的时候,打算在拔营之际,互相掩护,哪怕只送一个随兵出去,只要将这里的情形告诉焕王爷,焕王爷必定能带人来救公主。”
我道:“不,二哥眼下绝不能来救我。辽东起兵,燕必定会理应外合,平西腹背受敌,身在裕城的随何尝不是?二哥如若分兵来救我,与远南一战,只怕会丢失我大随西北门户。何况远南既决定要占领雁山,焉会只有这区区万余人?若我所料不差,于闲止这一支军卫,只是先行军,他这几日在等的消息,是他们远南大军的行程,大军既到,因此他要拔营,继续北上,走近一些,等着鹬蚌相争完了,近水楼台先得月。”
“咱们的人当中,一定要有人离开这里,这个人最好是卫旻,因为二哥最信任他。让他告诉二哥,千万不要分兵来救我,眼下虽是危局,但也是机会,因为辽东、平西与燕相争,随就有了喘息与退守的机会,二哥不如带兵后退一步,与远南一样,能获利则获利,不能获利就保存实力。无论如何,千万不能陷进来,因为燕、辽东、平西、远南都知道,二哥守着西北门户,西北门户只要被攻下,后面的中州就可以被瓜分了。”
绣姑与十六听我说完,面面相觑:“可公主要让卫将军去见焕王爷,那些远南军,怎么肯放了卫将军呢?公主眼下被于世子收去了身边,您不让焕王爷来救您,您日后……又该怎么脱身呢?”
我沉默了一下道:“你们只当对今日的一切都不知情,今日晚些时候,我去见于闲止,以远南军即将拔营为由,求他饶过随兵,饶过卫旻,无论他要什么,我都应他。卫旻是二哥心腹,于远南而言,这个人用不得,若是养着,长此以往,更是费钱费粮,还不如拿来做买卖。何况,远南军大概并不知道我们已知道燕与辽东合谋,不知道卫旻此去是给二哥带消息的,要让于闲止放了卫旻,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公主您——”
“远南军若当我是我公主,就必不会动我,若当我是庶人,一个庶人活着与否,又有何重要呢?”我打断绣姑的话,“旦夕存亡关头,每一步都是险棋,若仅派一名随兵去给二哥报信,他未必会信,他知我困在这里,权衡之下,仍会带兵来救我。我太了解二哥了,只有我和卫旻去见他,他才会信任,才会思定,才会割舍,才会做最正确的决定。而我和卫旻之间,卫旻平安离开的希望比我大得多。”
我看了眼天色,正午已过,该是服第二道药的时候了。
我对十六与绣姑道:“我这就去中军大帐见于闲止。”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2019的第一天,小绿又开始炮灰自己啦~
第103章 雁山兵气 17
到得中军大帐,帐外的守兵对我道:“阿茱姑娘,世子大人正与几位将军议事,烦请姑娘先等一等。”
我应了,候去帐边,隐隐听得帐中传来“俘虏”,“攻坚”几个字眼,心中十分不安,明日就要拔营,山中数千俘虏对远南军来说始终是个麻烦,降则罢了,不降的总不能白养着。
我担忧卫旻的安危,略一思量,步去帐前,捧着手边的食盒对守兵道:“这位兵爷,我是来为世子大人送药的,原该是正午服的药,眼下已经晚了,还望兵爷行个方便,让我进去,省得伤了世子大人的身子。”
守兵听了我的话,犹豫了一下,往一旁让开了。
我掀帘入帐,欠了欠身:“世子大人,该服药了。”随即步去案首,从食盒里将药碗取出,又道:“还有些烫。”
帐中的几个将军十分谨慎,一见我,顷刻缄口。
于闲止看我一眼,道:“烫便先放着。”
我应声,将药碗搁在案首,退去一旁,四下一望,瞧见了高几上茶壶,提了茶壶绕去隔间里煮水。
帐中的将军们仍是沉默的,所幸于闲止并没有撵我走,静了片刻,问:“方才说到哪里了?”
虞将军接话道:“说到燕与随的俘虏。那燕将齐朔原就不满燕太子把他派来大随腹地,眼下被我们关了这许多日,已有动摇之意。我们远南的将才太少,堪当大任的更是寥寥无几,把齐朔纳入麾下,倒是个可用的。依末将看,左右再过些日子,二公子与四公子率领的大军就与咱们汇合,到时把齐朔与燕兵扔去大军中,历练看看,若是忠心,总有派得上用场的地方。麻烦就麻烦在卫旻与那些随兵——”
“是。”一名年迈的将军接话,叹一声,“随虽弱,这一辈却出了朱焕、慕央、萧勇,包括聂璎这样的领兵大才,卫旻的才干在随将中虽称不上拔尖,却已十分不错,若是能为我所用,固然再好不过,奈何他是朱焕心腹,对随君忠心不二,可惜了。”
“而今打起来了,才知好的将帅可遇而不可求,难怪那沈琼倾万万兵万万粮,也要与大随换回一个沈羽。沈三少天生帅才,纵慕央萧勇莫敢与之相提并论,我们远南若有一个沈三少,何愁霸业不成?可惜世子大人早年却落下伤病,不能长久领兵于阵前,否则以世子大人的惊世韬略……”
“尹老将军这话扯远了。”莫恒打断那名老将军的话头,“眼下在说俘虏的事。”
“是,是……”
小炉上的水已煮沸,我拣了茶叶投进壶里,滤过第一道沸水,然后斟至七分满,步去隔间外奉茶。
于闲止面前的案几上有现成的茶盏,我俯下身,正要斟茶,却听帐中一名将军大叹一声,道:“咱们明日就要拔营,带着这些随兵始终是个麻烦,何况眼下又在大随境内,难保行军半途中遇到随人,这些随兵想法设法地往外递消息。照末将看,卫旻虽是个人才,终归不能为我所用,既这样,不如杀之!”
我听了这话,心中大怔,一时竟忘了自己正在斟茶,直到滚烫的茶水浇洒在手背,才惊得回过神来,连忙搁下茶壶,拢起袖子,去拭淌在案上的茶水。
于闲止看我一眼,对帐中几位将军道:“怎么处置卫旻,容本王想想,你们先退下罢。”
搁在案上的药已凉了,于闲止方才议事议得认真,竟是忘了吃,我想提醒他,又觉得难以开口。几位将军退出帐外,帐中没有点灯,所幸天色尚早,青白的天光透过帐窗洒进来,明透得能数清浮在半空的烟尘。
于闲止在案前默坐片刻,取了伤药,步来我身前:“给我看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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