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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节

    他们曾以为,他们侍候的主公是他们的天,是他们的救赎,而信仰终于崩塌的这一天,他们却是如此如释重负。
    他们是死士, 圣上最忠诚的卫士, 但忠诚最后止于了背叛, 这是何等的悲怆!
    这时,皇帝的眼睛睁得奇大, 德王亦是,他伸出手, 颤抖着去摸他侄儿的脸。
    这是他的亲人,他曾向哥哥保证过要看顾一二的侄儿……
    宋小五的眼睛从那些死士身上调过来的时候,对上了德王那双含泪的眼。
    “小辫子。”他流着泪喊她。
    宋小五牵了他的手, 没有说话, 看着眼睛睁得大大、死不瞑目的皇帝。
    对于皇帝的死去, 她毫无正面的感触。
    这是一个在历史上早该亡去的人,命运的转轮让他多活了一些年, 多了许多年的扶持, 但也这没有改变他的本质。
    他不值得让人悲伤。
    但这是她的感觉, 不是她丈夫的, 她沉默,是因为她尊重她丈夫的感受,而不是对皇帝。
    “小辫子……”
    小辫子的视线从死去的皇帝身上,转到了喊她的人身上,她启了启嘴唇,一脸冷淡,“后悔吗?”
    后悔为她、为儿女、为身后那些信仰他跟随他的人而战了吗?
    “不后悔。”德王抬起那只未被牵的手,拦住了眼。
    他无声呜咽,哭红了眼,但回答的声音很坚定。
    不后悔?不后悔就好,宋小五也不知未来他会不会变,但此刻他能如此,她已心满意足。
    她晃了晃他的手,朝杀死了皇帝趴在地上的首领望去,她静静地看了那趴在地上后毫无动静的人片刻,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开口道:“走吧,带着你的人走,山高水远,永远不要回来,不要回头。”
    萧姓首领缓缓地抬起了毫无生意的脸,一脸麻木地看着宋王妃。
    “走,”宋小五回头,看着那一片跪在地上的人,“带上你们能带上的。”
    萧首领看向了德王。
    德王放下了袖子,别过脸,没看他,“走罢。”
    “谢,王爷。”萧姓首领慢慢地,从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嘎哑的声音。
    “立春。”这厢,宋小五抬大了声音。
    立春闪了出来。
    “护送他们出都。”接话的是擦着脸上眼泪的德王。
    “是!”
    立春带着人走了,一时之间,御书房里只留有德王夫妇。
    他们走后,德王看着灯光尽头的黑暗,许久后,他收回眼,紧了紧手中那只温热的手,低头看着她的脸,与她道:“我从小在正德宫长大,我的命是皇兄捡回来的。小时我懵懵懂懂不知事,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后来才知道,我的命真的是皇兄赐的,没有他,我兴许早就没了。”
    德王流着泪,话语哽咽,“没了就长不大,遇不到你,我老想着还一点就是一点罢,就一退再退一退再退,小五,小五……”
    他泣不成声,抱住了他的王妃,哭道:“他只能死,我中意你啊。”
    宋小五拍了拍他的背,想了想,问他:“不想让给他?”
    德王连连摇头不已。
    “那就好,”宋小五偏过头,看着已死去的皇帝,“康康,可以不伤心了吗?你不想失去我,护住的就是你最想保护的,这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为什么要难过?是为想夺走他一切的皇帝死了在难过,还是为了一切没有如他所愿难过吗?说来,他是为她而战,为很多事情而战,最终其实他是在为自己而战,为自己而战的人,是不应该有太多眼泪的。
    “小辫子。”
    宋小五正身,拿出手绢为他擦眼泪,看着他的眼道:“我曾为了逼你长大放弃过我的生命,那个时候,你也曾疼过是吗?你觉得那种疼,和如今的疼比如何?我能为了让你接受生命中的不得已,可以牺牲我的生命,更甚至放弃了周承,而你的侄儿做到了哪步?召康,人终有长大的一天,你是,他亦是,你已尽了代你的皇兄看顾他长大的责任,并且,我也帮你照看了他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你要知道,皇帝并不是我的责任,我只是为你,仅仅为你,你的心里如果有多余的愧疚,那就把它们都给我,好吗?”
    她爱他,爱他的坚强勇敢,也很爱他的敏感脆弱,她可以包容他诸多事情,但一切皆要适可而止。
    他要承担他的命运,更要承担起他命运的重量。尤其一个上位者,更应该具备随时调整自己,找到最正确的那条路的能力。
    得到的多,承担的必然也多。
    他没有钻牛角尖的权力,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德王,而且,他是她的丈夫,是一个要与她共度一生的人。
    他只有不断往前走,才能与她共度一生。
    她爱他,但哪天他要是跟不上她了,宋小五知道她再爱也不会回头。
    爱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本质,爱是天堂,但相对的,也是让人不思进取的堕落温床、有持无恐的武器,而现在心态恢复到了前世巅峰期的宋小五很明白,她是死都不受武器威胁桎梏的人。
    前世也曾有人编织了爱的罗网困住她,她从没有想过回过头与狼共舞过,这世亦然。
    “小辫子?”宋小五的认真震住了德王,他皱了眉,异常仔细地搜索着她脸上的神情……
    德王天生聪明敏感,哪怕他已年过三旬,那种天生独属于孩子对天地万物的敏慧也毫无退却,他听出了他王妃言语底下的认真,以及冷酷,等体味过来,他吓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擦着脸连连点头:“知道了。”
    他王妃又吓唬他来了。
    而且她的吓唬是真的。
    她是个连死都不怕,连世子都不要的人。
    可怕得很。
    **
    周恭在被请到正德宫的路上,脑袋一路嗡嗡作响,等到了御书房的门口,见到的是皇叔公夫妇时,他一直提在喉咙口的心突然一下子就掉到了胸前的位置,然而来不及松一口气,他的心慢慢地往下沉,往下沉……
    沉得他的手脚冰凉,身上如坠千斤重……
    他倒在了地上,一刹那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朝地上猛砸了一下头,呜咽地低叫了一声,“父皇。”
    “父皇。”
    德王已上前,跪到地上抱住了他的上半身往上拉,咬着牙道:“行了,起来。”
    “死……”太子赤红着眼看着皇叔公。
    “死了。”德王拖他起来。
    “啊,哈哈哈哈哈哈……”太子一脸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仰头叫了一声,“母后,母后……”
    母后,他死了。
    他死了,您在地下是不是开心了一点?
    可他怎么如此难过啊?
    “恭儿!冷静,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一国之君了,给我打起精神来!”德王把他拉了起来扳直了,沉着脸道。
    “我,我……”他怎么冷静?周恭哭着笑了,“皇叔公,叔祖爷爷,您让我怎么冷静,我的母亲和父亲都死了,都死了……”
    “你是太子!”德王朝他吼。
    “呵,”周恭哭笑着摇头,“但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他看的够多的了。
    “周恭!”德王见他疯了似的,怒极上心,一巴掌扇中了太子额头,“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叔祖爷爷不要?”周恭抬起脸,眼睛含着悲伤,但却冷静到毫无波澜。
    德王被他这一声说得冷笑了起来,他愤怒且不屑地冷笑了数声,“我要是要的话,不用等到今天。”
    “是吗?”周恭想起来,他的皇叔公是有这个本事的,他皇叔公多了不起啊,好似见过他的人皆欢喜他,乐意效忠他呢。
    像他,他辛辛苦苦日思夜想想当一个好太子、好儿子,可朝廷不怎么能看到他,而他的父皇,也不觉得他是个好儿子、好太子,他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个本事,连太子的位置,也是他的母后变得听话顺从,变得对他父皇有用了起来才给他的……
    “是啊。”周恭承认了,他皇叔是不太喜欢这个位置,他要是喜欢,有办法坐上的。
    周恭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地上冰凉,冰寒彻骨……
    他闭上双眼,仰头痛哭了起来。
    他为之努力迫切想改变的一切没有了。
    母亲,父亲,有关于他们的一切都没有了。
    他用尽了一切的努力与力量,却没有保住他们任何一个人,谁也没有为他改变,为他留下。
    他哭得太伤心了,德王没忍住,跪坐了下去抱住了他,抱着伤心的孩子强忍心酸安慰道:“叔公知道你受苦了,孩子,我们会补偿你的。”
    没有用的,来不及了,或许在一开始就已经来不及了,也许有来得及,也是他不曾出生,不曾叫周恭过……
    太子痛哭出声,抓着他曾视为父亲,想过他要是父亲该有多好的人的背,哭着道:“叔公公,没有用的,没有用的……”
    没有用的,他最想要的,最在乎的,已不存在了。
    “有用的,你还有以后,”周召康抱着痛不欲生的侄孙,用力保证:“叔公跟你保证,你还有以后,会高兴会开怀,会为自己骄傲的以后。”
    回应他的是太子的大哭声。
    会有吗?会有那样的以后吧?
    周恭不知道这样的以后会有没有,但此时的他无比明白,以后的路,只能靠他一个人自己走了。
    **
    四月十四日,皇帝暴毙于宫中的消息告于天下。
    十五日,五万晏兵抵达都郊。
    十八日,文武百官以丞相为首,拥太子周恭为帝。
    二十日,朝臣商议,太子于五月初一登基为帝。
    太子为帝前夜,找了德王世子过来,大侄子与小王叔秉烛夜谈,谈到凌晨,小王叔周承已被大侄子说服,亦坦言与太子道:“这事不在你,更不在我,我父王不会答应我取你代之,母妃也觉得你会是个好皇帝,不会犯前面的人的错误。”
    “我知,叔奶奶曾夸过我心善。”太子淡淡道。
    周承沉默。
    “可叔奶奶也再明了不过,心善亦最容易软弱,我不会是个好皇帝。”周恭心中现已无悲喜,他能看明白别人在想什么,更了解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年读的书,看过的人,已能让他看清了他当皇帝的路,他不一定是个差的皇帝,但他也成不了一个好皇帝,他没有野心,现在也没有了为江山万众奋力的心,他的余生只想做点他想做的事情,保全弟弟周信。
    皇宫无夫妻,无兄弟,他当这个皇帝做甚?他想要有一个睡在枕边而不用天天勾心斗角的妻子,他想跟周信当一辈子兄弟,替母亲好好照顾他一生,而不是哪天又要兄弟阅墙,又有不得不的牺牲……
    “你会是,”周承的心在蠢蠢欲动,他有野心,有很多想为之的抱负,他的、母亲的,父亲的,他想要做到的事情太多,而帝位确实能让他大施拳脚,但强者自制自醒,明了自己有自知之明,更能清晰看清楚他人的优势,“你是太子,承帝位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之事,且你仁厚,丞相他们认同,老臣则会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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