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经常这样,谢翎低头看着,这些年来,施婳经常做噩梦,他也有所察觉,只是每当问起时,从来得不到答案。
阿九心里有事,不告诉他。
谢翎已经不是第一次察觉到这个事实了,起先他还会觉得郁闷,但是时间一长,他渐渐沉得住气了,从一开始的急于知道答案,到后来慢慢不问了,他等着,有朝一日,阿九亲口告诉他。
少女的眉心蹙得越紧,她不安地动了一下,发出了一点点声音,像是在说着什么。
谢翎屏住呼吸,凝神听着那一点点呢喃,仔细而专注,竭力地捕捉到了些许声气,词句破碎,但是他还是拼凑出来了一个名字,谢翎声音低而且疑惑:“李,靖涵?”
李靖涵是谁?
他与阿九生活了这么多年,可以说是彼此相依为命长大,谢翎熟悉她身边所有的一切,人或者事物,但是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李靖涵,李景寒?亦或是李敬寒?
无论怎么听,都仿佛是一个男子的名字,谢翎的眼神倏然转为深沉,阿九为什么会在梦里唤一个男子?他是阿九的什么人?而且……
李,是大乾朝的国姓,唯有皇室一族才可以冠上此姓,阿九为什么会认识这样一个人?
骤然间,脑中有什么一闪而逝,谢翎蓦地想起来,当年阿九要他去上学时,望着他,眼中透出固执的光,少女略带稚气的声音异常坚定:谢翎,你不止要去读书,你还要参加科举,当上大官,谢翎你要帮我。
那时候的谢翎尚不明白,要他帮什么,只是阿九说了,他就愿意去做,而到了此时,再仔细回想,当时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为什么一定要等他当了大官,才能帮阿九?
短短一瞬,谢翎的脑中闪过了许多,纷纷杂杂,他的目光落在了施婳的面容上,大概是因为头疼,又或是那些不好的梦,她的眉间微微蹙起,形成了一点优美的褶皱,他忍不住伸手过去,将它们轻轻抚开。
少女的脸色略显苍白,鼻梁秀致笔挺,如花瓣一般小巧的嘴唇透着些不健康的粉白,谢翎不觉看得入了神,他鬼使神差靠过去,凑近了,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少女脸颊上的热度,还有她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轻轻的气息如兰般呵吐在谢翎的脸上,简直要令他的脸灼烫起来。
谢翎的脑海中此时什么都没有了,他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少女的面孔,睫羽长长,像一把扇子似的铺开,又像是静止的青色蝴蝶,他的嘴唇忍不住动了动,吐出两个无声的字来:阿九。
仿佛是情难自禁,他再也无法克制住满腔的情动,谢翎轻轻往前,嘴唇印在了少女精致小巧的唇上,那种美妙的触感,就仿佛在亲吻一片细嫩的花瓣,温软无比。
与此同时,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阿九。
第 56 章
直到那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消失在门外之后, 原本躺在床上的少女这才缓缓睁开双目,天光自窗棂处轻轻洒下,落入她的眼瞳中, 清透而明澈, 能清晰地看见其中深深的震惊和无措。
原本今日又做了噩梦, 施婳其实睡得并不太沉,所以当谢翎的手指轻轻抚在她的眉间时, 她便已经被惊醒大半了, 睡意朦胧间,还未来得及睁眼,谢翎就靠了过来……
若不是这种巧合,施婳完全不知道谢翎竟然对自己抱着这样的心思,她只觉得原本就隐约作痛的额头,此时疼痛加剧了, 令她实在是难以忍受。
可是偏偏施婳还止不住地去想,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思及过往种种,谢翎一直都表现得十分正常,没有丝毫异样, 除了每日接送她去医馆,看起来勤勉些, 可那是在谢翎九岁上学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他们之间情同亲人,而施婳也一直拿谢翎当做弟弟来看待的。
如今乍然发现这事, 她竟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施婳一时间心乱如麻,烦躁无比,片刻后她才伸手按住眉心,好半天冷静下来,迫使自己理清纷乱的思绪,当务之急,还是按兵不动,保持沉默为好,因为,现在距离秋闱开始的日子,已经没有几天了。
这种时候,她不能有任何动作,以免影响到谢翎,秋闱三年才举行一次,她绝不能因为此事而让谢翎分心错过了。
因为在明年,宣和第三十年,谢翎一定会顺利通过殿试,高中探花。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檐下有大颗的水珠滴落在沟渠中,发出叮咚的声音,不绝于耳,十分空灵好听。
施婳终于冷静下来,勉强收敛思绪,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听见门口处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谢翎来了。
她眼中闪过几分复杂之色,最后又消弭于无形,在脚步声停下之前,施婳闭上了双眼,仿佛陷入了沉睡之中。
门被推开了,老旧的门轴声发出一声粗嘎的吱呀声,不轻不重,像是被人尽力缓解了,脚步声慢慢到了床边,然后停住。
施婳闭着双目,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能感觉到来人的视线落在自己的面孔上,专注无比,施婳心里只觉得十分惊讶,是她之前太过迟钝,还是谢翎隐藏得太好?
这样饱含着情意的灼灼目光,这么久以来,她竟然从未有所察觉,简直是愚蠢!
等过了许久,就在施婳忍耐不住,想要睁开眼睛的时候,谢翎的声音轻轻唤她道:“阿九,阿九?”
施婳的睫羽轻轻颤了颤,然后缓缓张开了双目,仿佛才悠悠醒转,谢翎手里端着一只小碗,正低头看着她,目光关切而温柔。
他盯着施婳的眼睛,仿佛是在观察着什么,施婳心里微微一惊,她不知道谢翎竟然如此敏锐,所幸她反应极快,被褥下的手指骤然捏紧了,目光茫然地回视过去,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的睡意,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谢翎眼底的揣测很快悄悄散去,像一头狼,低伏着头,无声无息地退开,他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笑着答道:“有一个多时辰了,先把药喝了吧。”
闻言,施婳好奇地看了他手中的碗,道:“是什么药?”
谢翎把碗递过来,耐心地道:“是驱寒汤,我请寒水哥帮忙开的。”
施婳坐起身来,接过那只小小的碗时,手指不可避免地与少年端碗的手指轻轻触碰在一起,指尖灼烫无比,不知究竟是因为对方手中的温度,还是因为那装着药汤的瓷碗。
施婳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神色如常,仿佛对刚刚的触碰全不在意,谢翎眼底的怀疑终于尽数散去,施婳则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双手捧着碗,专注地盯着看,深褐的颜色,汤药估计是特意晾过了,温度刚刚好,不凉不烫,可见熬汤的人十分细心。
施婳不禁又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表情却十分淡定,端着碗小口地喝了起来,苦涩的药霎时间侵占了味蕾,令人十分不适,施婳不由轻轻皱了一下眉,正在这时,她感觉到谢翎抬起手来,轻轻地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施婳猝不及防,完全没想到他会有此动作,心里一跳,她的眼睛微微一睁,好悬没整个人跳起来,但是她反应也足够快,瞬间便收敛起那些惊慌失措的表情,她飞快地垂下眼帘,就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完全不在意那只手似的。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须臾之间,紧接着,谢翎便收回了手,又在自己的额间贴了贴,欣慰道:“还好,没有发热。”
这次施婳心里终于大大舒了一口气,她唔了一声,放下碗,这才开口抱怨道:“我说过不妨事的,我自己是大夫,难道还不清楚么?”
谢翎接了空碗,不赞同地认真道:“病痛无小事。”
施婳摆摆手,似乎不想与他争辩,谢翎又问:“头还痛么?”
施婳被刚刚那一阵惊吓,现在有更头痛的事情杵在她面前,身体上的痛楚反而减轻了许多,她状似感受了一下,然后才摇摇头,道:“已经好多了,我没事。”
她说完,便赶谢翎走,催促道:“你快去温书吧,过几日就要参加秋闱了,怎么这样有空?”
谢翎却温柔地道:“你生病了,我如何有心思看书?”
施婳一下子僵住了,他说起这种柔情款款的话来,仿佛十分寻常,但是不知是不是施婳多心,还是如今她发现了对方的心思,这话在她耳中听来,只觉得……只觉得分外的暧昧。
但是仔细一想,以前谢翎也是这般对她说话的,阿九,我不想去书院听讲学,阿九,我不想离开你,阿九,我想你了……
诸如此类,他平常说了不知多少,起先她只当谢翎年纪小,无论上辈子,亦或是这辈子,除了谢翎以外,施婳都没有与其他的小孩子相处过,她只以为大部分的孩子都和谢翎一样,有些粘人,又因为幼时的遭遇变故,太过依赖于她。
更何况谢翎从小到大都表现得十分懂事,所以当他说起这些话来,就如撒娇一般,施婳从没有多想过,甚至还会为此心软。
而如今再细细想来,施婳简直是想回到过去,抓住自己晃一晃脑子里面的水,醒醒!他确实是在撒娇,却不是你想的那个撒娇!
那是一个慕少艾的少年在对着自己倾慕的人撒娇!
施婳在心底呻|吟一声,长到如今,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迟钝!谢翎表现得都这般明显了,她却丝毫没有察觉,若不是有了今日这巧合,还不知要等到哪一日,她才会发现。
“阿九?”
大概是因为施婳沉默得时间有些久,谢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疑惑,将她猛地惊醒过来,施婳近乎狼狈地道:“没事,我方才在想事情。”
她摆了一下手,不敢去看少年的眼睛,只是故作不甚在意地道:“你先去温书吧,我已经无事了。”
谢翎探究地看了她一眼,施婳想不到他竟然如此敏锐,暗暗心惊之余,索性从床上起身,推着他往门口走,语气抱怨道:“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让你去就去,怎么磨磨蹭蹭的?”
谢翎被她推得走了几步,轻笑一声,顺从答应下来,嘱咐道:“那如果哪里还有不适,一定要告诉我,明白吗?”
“知道啦。”
少年浅笑起来,回过头,伸手随意地摸了摸施婳的发丝,状似安抚,笑着道:“阿九要乖。”
施婳的脸骤然红了起来,幸好外面天光甚暗,屋子里光线不好,否则她估计要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了,心里懊悔不及地想,为何她从前竟然那般迟钝啊!
谢翎被一把推出了房间,紧接着门便砰的一声合紧了,像一个巨大的蚌壳,把里面的人包裹起来。
他在门口站了站,听见里头传来松口气的动静,少女的吐气声顺着细细窄窄的门缝悄然溜出来,毫无防备地被谢翎捕捉住了。
他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来,然后拿着碗走开了。
虽是意外,却也在意料之中。
等施婳将谢翎推出去,并关上门之后,她才觉得心里稍微冷静下来,屋子里虽然安静无比,然而这安静却令她十分安心。
她现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谢翎,刚刚那一番应对,已是竭尽全力了,就仿佛打了一场惨烈的仗一般,最后勉强是个平局。
施婳不知道这种情况要持续多久,但是至少,在谢翎参加秋闱之前,她不能表现出一丝丝异常,那个孩子太过敏锐了,稍有不慎,他就会察觉。
施婳颇有些苦恼,从前不觉得谢翎那些举动有什么,毕竟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一些触碰之类的动作和那些亲密的话语,这都是在所难免的,因为他们彼此之间关系亲近,所以施婳并没有纠正过。
而直到现在,她才发现一切都变了味,就像起初泡在温水之中,熨帖无比,而突然有一日,那温水骤然变成腾腾沸水了,这简直令施婳坐立难安,偏偏她还不能表现出来。
施婳不由郁卒无比,起先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这种局面了呢?
于是她开始深思起来,教谢翎的这些年,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才导致他走歪了路?
第 57 章
施婳琢磨了一下午, 都没有琢磨明白, 前院的门被笃笃敲响了,她起身准备过去,便听见外间传来谢翎的声音, 道:“阿九, 我去开。”
施婳站在窗前, 外面的天色有些暗了,天上云层涌动, 看起来还有一场大雨要下, 院子里的青石砖上布满了苍翠的苔痕,谢翎不疾不徐地穿过院子,将门打开。
门外站着一个妇人,见了谢翎,露出一个热情的笑来:“啊呀,这位就是秀才公子了吧。”
谢翎认得这妇人, 每逢这街头巷尾谁家有嫁娶的喜事, 都能看见她的身影,且当初林寒水娶了城西许秀才女儿的事情,也是这妇人撮合的。
此时她上门来, 意味着什么,想也不必想就知道了, 谢翎眼神微冷, 唇角带起一点礼貌性的笑意,语气没什么情绪地道:“您是……”
那妇人一拍大腿, 笑着道:“秀才公子不记得我了?当初那林家公子成亲的时候,我在悬壶堂喝了谢媒酒,你也在那里呢!”
谢翎当然记得她,只是他不大想记得,妇人又笑道:“我夫家姓崔,人们都叫我崔娘子。”
闻言,谢翎点点头,不冷不热地道:“崔娘子冒雨前来,可是有事?”
妇人朝门里张望一眼,似乎想透过缝隙看见院子里的情形,只是谢翎身形很高,把个门堵得严严实实的,她什么也瞧不见,遂只能作罢,笑眯眯地道:“是大好事,咱们进去慢慢说?”
这意思在寻常人听了,自然会客客气气地请她入内小坐,哪知这位年纪不大的秀才公子,反而往旁边一靠,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没什么表情地道:“我家中有事,恐怕不便请崔娘子进屋了,有事您直接说便是。”
崔娘子面上的笑容一僵,显然是没想到对方这么不客气,但是她常年做媒,什么事情没遇见过?圆滑惯了,迅速调整了表情,哎呦一声笑着道:“既然这样,那我就长话短说了,这次呢,是想给你姐姐,施姑娘做一桩媒,你姐姐还没许人家吧?这次托我来说媒的,是城东开米铺的刘老爷,他家里的大公子与你姐姐年纪相仿,端的是一表人才……”
接下来崔娘子花了半天的时间,把那刘大公子吹得个天花乱坠,神仙下凡,口干舌燥之际,却见谢翎眼神冷淡,语气沉沉道:“不必了,多谢崔娘子的好意,不过您还是换个人家说吧,家中有事,就不留崔娘子了。”
话一说完,门板砰地一下关上了,差点把那崔娘子的脸给拍到门上去,崔娘子哎哟一声,连退几步,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被人关在门外了。
她抱怨着道:“没想到这秀才公子竟还是个煞星。”
且说谢翎甩上门之后,走了几步,方才被有些发热的头脑立即冷静下来,他在心里暗自后悔,刚刚不该那样说,起码也要告诫那媒人,叫她不要再肖想阿九的婚事了才对。
只是一听到有人要给阿九做媒,阿九有可能嫁给别人,谢翎就觉得心里难受无比,他半点都不想听那媒人说话了,只觉得对方简直面目可憎。
“谢翎,是谁来了?”
施婳见谢翎在庭院中站住了,不由好奇发问,谢翎迅速收拾好面上的表情,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答道:“是隔壁的明真叔,问我一点事情。”
“哦,这样。”谢翎的表情实在正常得很,再说他就快要参加秋闱了,不时有人上门来寒暄几句,这施婳是知道的,是以也没有再多问。
晚饭是谢翎做的,虽然有话说,君子远庖厨,但是谢翎从未放在心上过,他跟着施婳一同长大,寻常的生活琐事,都是能帮则帮,甚至有些时候不必施婳动手,他便会收拾得妥妥帖帖,施婳说过他几回,无甚用处,遂只能随他去了。
施婳坐在灶台边,不时往里头扔柴枝,她看谢翎挽着袖子,便是切菜这种事情在他做来,也显得有几分斯文却又不失利索。
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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