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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在她身后静静等候的燕无恤,微微有些恍惚。
    不知什么时候,跟着他到梨花巷的娇蛮少女,悄悄的有些长大了。
    只一念起,便有些心驰神荡。
    眼见她高高挽起一把青丝,露出洁白得像是莲瓣一样的后颈,似被发间温柔的清香蛊惑,他一手撑在妆台畔,俯下身去——
    微烫的唇,贴在耳下一寸的皮肤上。
    只轻轻一触。
    苏缨手中的梳子“砰”的一下,落到案台上。
    这个接触满含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侧过头,坠入他清明不复、情绪氤氲难辨的眼眸,一时心慌意乱,手指乱绞着,不知说什么、做什么好。
    幸亏,他很快便退身了。
    颈侧先是烫的厉害,此刻又有些凉,心里万千情绪,难以分辨是轻松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苏缨低着头,拿梳子的一端,轻轻在妆台上画着:“我……我一路来,听说现在有些凶险,你怎么还在长安,陈云昭为难你了么?”
    燕无恤沉默了片刻,道:“我来就是要对你说这事。”他语气逐渐严肃起来:“阿缨,不可再往前了,速速回转,回西陵去,西陵不妨事,长安留不得。”
    苏缨依然低头,握着梳子,梳齿正对着掌心,轻轻陷进去:“那你呢?”
    燕无恤道:“我不想瞒着你,我有件事要了结,有些危险。倘若你落到谁的手里,拿来作把柄,反倒让我进退维谷,颇多掣肘。”
    见苏缨依旧默默的,不知在想什么。
    燕无恤轻抚她的发顶,轻声道:“此事一了,我就回西陵,去找你……好不好?”
    苏缨翻手将梳子按在手底,抬起头来望着他:“好是好,不过你要告诉我,长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说,我不放心。”
    燕无恤移开视线,顺着窗囿,目光幽幽的,看向远方城墙,道:“说来复杂,说来也简单得很,当日幽州发生了什么,今日长安也会发生什么。”
    第84章 托心血江湖再会
    燕无恤在约莫酉正的掌灯时分来的, 呆了一个时辰。
    其间,大多时候都将眼睛静静注视着她, 或笑, 或答,无有不尽。
    苏缨只觉得, 他仿佛是有些不一样了,却说不清哪里不一样。
    虽叫人看不通透,却断断不是陈云昭那样的云波诡谲、练达深沉, 而是另一重难窥难测究竟的幽深感。
    看着自己的眼神深深的,柔情得要滴出水来,多看一会儿便叫人面红耳赤,左右顾盼,将气氛岔开去。
    像要把这辈子的都看完一样。
    心里陡然掠过这个大是不祥的念头, 她皱了皱眉, 强压下去, 然而它非但没有消弭,而是越来越强烈的笼罩在心间,直至燕无恤从怀里取出一本书册时, 达到了顶峰。
    燕无恤将那书交给她。
    是一本没有封皮与题跋的书,里头是他自己的字迹。
    “我一身的功夫杂学旁收, 什么都有, 所幸未乱了章法,这些年摸索出一点统领的门道,都载在其中了。你虽有内力, 也不可轻以此法修炼,需得扎实练几年基本功夫再看它。”
    燕无恤嘱咐道:“其他的不要紧,只第一章 ,你拿两三年来看。先悟通了最基本的道理,若网之有纲,路之有纬,余下的顺势而为,顶多十年,必有大成。”
    苏缨强忍着心里剧烈的不安,翻开第一页,只见是他自己的字迹,苍劲挺拔,写着总揽的一句话——
    “天下之有,终归于无。太虚之无,纳一切有。”
    苏缨脑中嗡的一下,如被重锤击中。
    她虽于武学涉入不深,而这些日子也接触了他悟到了半截的潮汐明月决、还有青阳子冠绝天下的轻身功夫,知道一些习武时往往会遇到的,自己和力量对抗的矛盾,自己自我和他我的矛盾,故看到这句话,咂摸两回,竟有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之效。
    越是深思,越觉精妙。
    看字迹尚新,显是燕无恤这些日子才写成。
    苏缨翻看后面的内容,不由得凛然:只要是略通武道的人,一看这书当都知晓,这不是普通的秘籍,其雄浑厚重,竟是开宗立派的水准。
    想到面前这人年纪轻轻,还未及而立之年,可敬之余,又觉可畏。
    苏缨抬起眼睛看他,满满一泓的崇敬之情:“依我看,就算百病客老前辈、青阳子老前辈都值盛年,你们同台打一场,还是你赢呢。”
    燕无恤笑道:“若当真如此,想必是你来作的裁决,偏心了我。”
    苏缨小心翼翼将书藏了起来,仿佛随口问——
    “你为什么忽然要将这么重要的东西,托付于我啊?”
    燕无恤顿了一下,答
    “还不是你连血海和阴陵泉都找不到,再不用功,可就一辈子都打不过我了。”
    苏缨不服气的轻哼了一声。
    又过了一会儿。
    燕无恤轻声道:“好生保重,我先去了。”
    她依旧低着头,没有说话。
    “阿缨?”
    苏缨还是低着头,只留给他微垂的洁白额头,还有轻敛的眉峰。
    她手往前伸了伸,轻轻抓住他的手,双手甫一接触,细细的指尖便微微颤抖起来。
    燕无恤手上一凉,低头看去,只见自己手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滴水。
    苏缨仍旧没有抬头。
    她轻轻的开口,声音很低,说得极慢,一字一字的:“你放心去吧,自己保重啊。”
    他五脏六腑似都糅杂、碎在了一起,多日心中闷忿,时时的天人交战,似忽然寻到了一个内出口,心情绪翻涌如波涛汹涌,奔腾嘶吼,直欲倾泻而出。
    想不顾一切将这个为他担忧,又恐他挂怀,明明不舍,却又半字不说的姑娘抱在怀里,带着她远走高飞,甚么也不管、甚么也不顾了。
    从此,江湖路远,山高海阔,并辔仗剑,不负此生。
    这冲动太猛烈,像重重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撞击着胸膛。
    手腕轻轻的颤抖,指尖发着烫。
    然而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只化作了喉咙间低低的一声:“好……”
    门打开,又阖上的声音。
    有些急。
    黑衣人独自走出,下了台阶,走到院中之时,忽然听到身后穿来一声清脆的:“燕老二。”
    他回过头,月明千里,野栈披霜。
    满月一样的窗前,苏缨探出半身来。
    眼圈红红的,神态却半点不见萎顿,骄矜得一如初见之时,气势凌人的冲他吼道:“你若失信于我,就是个始乱终弃的大忘八,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的!”
    他忽然长声大笑,豪气应道:“好!”
    应罢,翻身上马,踏月而去。
    ……
    第二日晨起,鸡鸣方打过三道,苏缨便结了账。
    她依旧是昨夜的淡蓝衣,浅紫裙,头发高挽,面罩轻纱,自马棚中签了马,折返方向,往西陵而去。
    官道上,南面而去,明显跟自己同向的人便多了起来。
    北向之人少之又少,若有见着,大多不是平民百姓,或官差、或零散的县军,不一而足。
    到了这个地步,再迟钝的人,也能明显感觉到长安的异样了。
    苏缨感觉自己像是被身后车滚的声音催着在前行,行人甚少交谈,静默、混杂、紧张的气氛无声流动着。
    她在心里盘算自己以后的打算。
    当是先要去河洛府接阿曼的。
    然后呢?
    却不知长安都乱了,天下会不会都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那日在陆家庄看到的响马会不会变的到处都是。
    是了,要回家。
    或者、是混在哪个镖队里,暗中保护阿爹阿娘。
    也或者、收几个徒子徒孙,其中或有成才者,能在她半吊子的功夫下都能有本事,就极好了。
    ……
    然后呢?
    烈日昏昏,照得头晕脑胀。
    苏缨牵着马,慢慢的走到一丛树荫下。
    像是下意识的逃避着什么想法。
    贴身放着的一卷书卷,隔着薄薄的衣料,烫在肤上。
    那里,心脏扑通、扑通、 扑通,缓慢沉着的跳动着。
    苏缨站在路边,望着过路的人,身体像木桩子一样,一动也不动。
    轻疾马蹄声响,有一队旗帜飞扬的几十骑的骑兵奔来,扬起尘沙一丈来高。当前一男子,锦衣鹤服,面容白净清秀,双目雪亮如鹰隼。
    他余光瞥见树荫下立的一人,面色陡变,猛地掣缰,马匹嘶吼抬蹄。
    苏缨不躲不避,任他看着。只灰尘迫近时,咳嗽几声,稍稍避了避身。
    “苏缨?!“
    锦衣男子惊呼。
    苏缨神色如常的笑着与他打招呼:“李司丞,久违了,别来无恙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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