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头,说道:“我还是不说了。”
“不过我真意外,你居然会觉得我这么好心。我还以为你眼里沈白梧是高风亮节正人君子,而我便是残忍无情虚伪卑劣等等等。”姬玉的语气里满是嘲笑。
“沈白梧是君子,也是有缺点的凡人。他自然也会自私懦弱,也会高傲孤僻,但又善良正直,温柔勤奋。他这一生都处在巨大的矛盾中,如果他是个坏人,哪怕比他现在坏一点,都会过得好很多。这一点恰恰证明了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沈白梧稍微有肉的时候笑起来是有梨涡的,苍白的脸上浅浅的一个,非常温柔。
这简单的画面却让我觉得伤感,生命如此脆弱。
姬玉转头看了我一眼,意义不明地笑了笑,淡淡道:“你果然很喜欢他。”
我转过脸来看着他,他则看着月亮,清辉沿着他的眉骨鼻骨下颌线流泻下来,如同清冷画卷。是的,清冷,他明明是笑着的却看起来很冷。
我继续说道:“你确实残忍无情虚伪卑劣,但如果说在我眼里的话,我眼里的你温柔善良热烈又率真,曾是天下最好的少年。”
姬玉怔了怔继而投来惊诧目光,他走了几步站在我面前,皱着眉头深深地看着我:“你在说谁?”
他的阴影投在我身上,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刚刚还有在走动的仆人此刻却都没有再出现了,仿佛这世上只剩了我们两个人。
或许是因为生命脆弱性的巨大威压,也或许是这时候的月光太冷,烛火太微弱,姬玉的眼神太深刻,我居然生出了一点孤勇。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可惜他很早就去世了。”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我,而我不眨眼地望着他的眼睛,伸出食指轻轻地点了点他的前襟:“那个人叫做阿夭,那个人其实是你。”
在呼吸相闻的距离里,我看到姬玉的眼睛睁大了,满眼的不可置信兵荒马乱,以至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反而觉得轻松,这辈子从来没这么轻松过。
“十四年前你混在使团里来到齐国,在王宫里教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小姑娘唱《桃夭》,给她讲故事。那个小姑娘就是我,你是我从小就喜欢的人,我心心念念你十四年。不过你早就忘记了吧。”
姬玉露出迷惑的神色,好像想起了什么端倪但又好像记得不清楚了,喃喃道:“你是……”
果然,即便我说出来他也未必能回忆清楚,那只是三天而已。
我向他走去,我每前进一步他便后退一步,像是完全下意识的动作。我便伸出手去扯住他的袖子要他不能再退。
“其实没关系,忘记就忘记了吧,反正你也不是阿夭。阿夭早就死在燕国了不是吗?”
姬玉怔了怔,他低眸看了一眼我扯住他袖子的手,再抬眼的时候目光里就多了几分怒气:“你是说,你喜欢的仅仅是阿夭?”
我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你开什么玩笑?”
“我从来不开玩笑。”
姬玉看了我半晌突然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突然反握住我的手把我拉近他,低眸看着我:“怪不得……地震时你喊我‘阿夭’,喝醉了也喊我阿夭。怪不得我吻你的时候你完全不躲避。我还说你最初明明很讨厌我,怎么会突然这么在乎我。”
他眼睛没有笑,纷繁复杂的情绪混乱地搅在一起,不知道是悲凉还是不甘。
“阿夭已经死了,他永远不会回来了。”姬玉一字一句地狠狠地说。
他很少有这样强硬骇人的气场,我微微避开他的眼神然后再次看回去,说道:“我知道,我很清楚。所以我才告诉你我喜欢的人已经死了,我只喜欢他。”
姬玉就这么盯着我半晌,突然轻笑一声丢开我的手,后退了两步冷冷地看着我,说道:“你干嘛要告诉我这些?”
我想了想,轻轻笑道:“我突然很想念阿夭,你就当个笑话听吧。”
姬玉嗤笑一声,他狠狠说道:“你还不如恨我。”
说罢他转身就走,背影决绝,留我在原地自己揉着刚刚被他握住的手。
子蔻同我说嫦乐原本是赵国青鱼坊有名的舞姬,赵王还是白枫公子的时候就喜欢去看嫦乐跳舞,可嫦乐却对姬玉一见钟情毅然决然地跟姬玉离开。赵王心伤了很久,他对姬玉的厌恶还有这一层原因。
如今沈白梧一死赵王就对姬玉发难,处处为难,嫦乐不愿连累姬玉便答应嫁给赵王。
子蔻讲完这事不禁唏嘘,嫦乐明明这么喜欢公子,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那时我整理着东西,心想是啊,嫦乐很喜欢姬玉所以才轻易受骗。
赵王已经和樊国合作,怎么会伤害作为使者的姬玉呢?多半是姬玉和赵王达成了什么交易,拿嫦乐换了别的东西。然后他们再一个□□脸一个唱白脸,令嫦乐心甘情愿入局。
看看,喜欢上姬玉多么可怕,欢欣地把刀子交到他手里,他便总有一天会狠狠地捅你一刀。
我回想着和子蔻的对话,视野慢慢里看不到姬玉了才轻轻松了一口气。我历来很擅长演戏说谎,这次却是最紧张的一次。
我不能让他知道他手上有我的刀。
月光清幽,我去沈白梧的灵位前祭拜,期望他在彼岸安好,无灾无痛。期望他下一辈子长命百岁,与爱人白头偕老。
最后再与他告别。
沈白梧的葬礼之后,姬玉要离开赵国了,下一站是卫国。
吴国赵国樊国余国这场混战,卫国除了借道给樊国出兵之外并不掺和,作壁上观。卫国一向不喜欢战争,大多数的战争中都保持中立,并不像是姬玉这样的说客该去的地方。
姬玉该有的布置已经差不多做完了,这次去卫国并不是为了游说主君,而是去看望他的表妹辛然的。
我们把东西装车的时候子蔻一边装一边跟我闲聊,说姬玉每两年都会去看望辛然一次,在卫国停留一两个月。
“辛夫人可好了,即便是对我们都是和颜悦色的,回回都备礼物给我们。”子蔻满眼期待,从装货物的车上跳下来拍拍手,回身看了一眼仍旧披着素缟的成光君府,眼里就有些怅然。
“以前几乎每年公子都来成光君府的,之后大约再也不会来了吧。”
我跟着回身看了一眼成光君府门口。
三个月前我便是在这里被沈白梧叫上马车直奔宫城的,那时候他皱着眉冷着脸,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更早的时候,我第一次在走廊里见到他,就觉得他如同要化不化的雪,从头到脚的洁白。以白衣开始,以素缟结尾。
初见不解其中意,再见已是泉下人。
我拉着子蔻说道:“走吧。”
眼底一片紫色的衣角出现,子蔻行礼道:“公子。”
我转脸看去,却见姬玉目不斜视地从我们这里经过,提起衣角上了他的马车。
子蔻察觉到这气氛不对劲,靠过来小声对我说:“你和公子生气了?”
我想了想,微笑着点点头。
“大概吧。”
既然不是为了游说而是为了探望表妹,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姬玉就不会见我了。这大约就是我想要的结果。
虽然我已经隐约明白,他早晚会知道我仍然爱着现在的他这件事。
那就留到以后再去辩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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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过往都摊开了说了,下一卷他们终于要好好谈恋爱了……
留下老母亲的泪水
辛然
卫国物产丰富,因为多山地而易守难攻,多年以来战乱较少人民生活安定。我从小生活在北方的国度,那里是一望无垠的原野平坦的土地,后来辗转的几个国家要么是同样的平原地区要么是江南的丘陵地带,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连绵起伏的雄伟山脉。于是我常常趴在马车的车窗上一看就是很久,卫国真是山光水色风景秀丽。
卫国的女子不似赵吴那般温婉内敛,都十分率性泼辣。路过田野的时候便听她们嬉笑怒骂,偶尔我们下车活动便肯定有大胆的姑娘摘了田间新鲜的蔬菜花朵送来,夸一夸姬玉和姑娘们的好容貌。但若是要有男人接近,定是要被自家妻子叉腰瞪回去的。
我们在一起聊天时,子蔻聆裳都说最喜欢卫国了。
一路上姬玉都没有叫我去侍候,我便乐得清闲欣赏风景以及和子蔻聊天游戏。她一路上跟我玩翻花绳,绳子都给磨起毛了,口中说着老人家说翻花绳天就会下雨,可是她玩了这么久却不见天气有一点变坏的迹象,可见老人们的话都是骗人的。
这趟旅途大约是所有旅途中最为愉快的一次。
我们到达卫国清宁君府的时候正好是六月初八,我成为“阿止”整一年。清宁君府在卫国都城郦更的西南处,府门外的墙边挨着墙种了一排芙蓉花,由于还没到花季仍是绿油油的一片。
待到深秋芙蓉花开应该会很美,主人这样布置有心了。
我们跟着姬玉走进府门中,刚进前厅就有一团粉色的影子呼啦呼啦地跑过来,脆生生地喊着“表舅!”,姬玉十分熟练地蹲下张开手臂,那个粉团子就稳稳地扑进他怀里,是个四五岁玉雪可爱的小女孩。
姬玉把她抱起来,笑着说:“蓉蓉又沉了。”
小姑娘睁着大眼睛看着姬玉,张开手臂道:“我要飞飞!表舅!”
姬玉十分顺从地把她举起来在空中转了好几圈,小女孩清脆的笑声伴着衣袂飞扬充满了庭院。又有一个温柔的女声传来,喊着小姑娘的名字说道:“你答应我什么的?快下来不要累到表舅了。”
我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便看见走向庭中的婀娜身影。来人穿着月白色金边上裳及枫叶红绣银色回纹的褶裙,鬓边插着一支金步摇,肤如凝脂面如芙蓉,双眸剪水笑意嫣然,双颊有小小酒窝。
她落落大方地站在庭中,眉心一朵红色芙蓉花钿。
美得令人屏息。
九州三大美人我都亲眼见过了,这该是多少男人的心愿呢?
期期的美是天真无邪惹人怜爱,因四国混战而出名;苏琤的美是高傲冷艳,因才情而出名;辛然的美则是温雅成熟,因良善亲和而出名。
辛然刚刚嫁给清宁君的时候卫国遭了蝗灾,大半国土颗粒无收,因此大量灾民涌入王都郦更。辛然不顾阻拦亲自去看望流离失所的灾民,帮忙他们安排住所,还主动把自己的嫁妆拿出来筹买粮草赈济灾民,由此名声大振。
后来的数年里辛然都常常离府去看望穷苦人家,捐献银两,便是怀孕大着肚子的时候也不例外。百姓并不以夫姓冠之,而直接称她为辛夫人,说她是仙女转世救济苍生。名声传到别国,现如今一提起卫国人们都会想到辛夫人,辛夫人俨然成了卫国的象征之一。
辛然与她过世的夫君只有一个女儿,按律例要收回封地府宅分给清宁君的兄弟,但是因为辛然受到百姓爱戴卫王便破例将清宁君的财产封地留给了辛然。辛然便以遗孀身份掌清宁君府。
便是我面前这位佳人。
辛然走了两步靠近姬玉,我才发现她的眼睛颜色也是浅的,和姬玉一般的琥珀色,澄澈见底。她伸手把小女孩从姬玉怀里抱回来,笑意盈盈地看着姬玉说道:“表哥,我还想着你再不来我这满院子的花就要开了,叫你避之不及呢。前些日子蓉蓉还跑去跟我的芙蓉花商量叫她们晚些开花,不要把她的表舅赶走。”
姬玉哈哈大笑起来,眼里真心实意地盛满了笑意,嘴角弯弯眉眼也弯弯,他抬手刮刮小女孩的鼻子:“想表舅了?”
“想!”小姑娘不假思索地回答,一点儿也不羞怯。
辛然也笑起来,说着别在前厅站着了快进屋聊吧。姬玉便叫夏菀和聆裳陪着,让我们剩下的跟着管家去放东西。
我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便和姑娘们跟着管家一起去房间。一路穿过前厅和花园中池塘里的九曲竹桥,塘中飘着好几朵白色如云朵般的睡莲,这座宅院里的植物多得惊人,修剪得高低错落十分好看,即便是烈日高照花园里也尽是阴凉。
姬玉住在竹溪居,旁边就是辛然和女儿蓉蓉的秋芙轩。到房间放东西的时候我有点心不在焉,子蔻却很激动,她一边收拾一边跟我说:“辛夫人真的太美了,最美的就是那种气韵。公子说过什么来着,啊对,美人在骨不在皮!”
我应和着子蔻的话,手里的箱子开开关关,却忘记自己想拿的是什么了。
原来姬玉也是会这样笑的。
他经常笑但是通常都是笑意不达眼底,虚虚的只有三分真心,客气又优雅。即便在我面前他的笑容也总是充满了试探、戏谑、征服欲或者偶尔的伤感。
我从来没有见他这样笑过,这么轻松真挚,看着她们眼里的欢喜没有一丝虚假,那是完全的信任和爱护。
“公子和辛夫人关系真好啊。”我低声笑道。
“可不是嘛。”子蔻没有察觉到什么,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所以说以前嫦乐姐姐就总是吃味儿,但是也没办法。公子对待辛夫人明显就与众不同,姐姐们都说只有和辛夫人在一起公子才最开心了。唉,他们本来是有婚约的该成亲的……真是可惜啊。”
顾零也说姬玉和辛然青梅竹马,感情一直非常好。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郎才女貌。她也是姬玉一路走来唯一留下的亲友。
对于这样一个人莫说嫉妒,便只是羡慕都有些不自量力了。
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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