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两天,到了叶姚黄出发的日子。
陆舜华遵守承诺,一早便和叶魏紫碰在一块。两人手拉手挤在人群里,只见一队jin锐中叶副将打头,叶姚黄紧随其后,一路出了上京城门。
叶魏紫舍不得,拉着她一块上了城楼,挨着城堞探出脑袋,遥遥望着写着大和的旗帜在烈烈长风里飞扬。
叶魏紫当下红了眼睛。此去一别,从此聚少离多,再次见面恐怕就得是年关,她对父兄有一千一万个不舍。
长风下,叶姚黄骑着高头大马,忽然转身往城楼上看来。
陆舜华抬起眼睛,刹那间与他的眼神隔着人群蓦地撞上。
她微微一愣。
“六六——”
叶姚黄拉着缰绳,烈阳下他一身戎装,剑眉星目,隐隐有了将士风采,眼里缱绻万千,温柔似水。
他说:“我走了,你们保重。”
“若要成婚,千万支会一声,哥哥派人回来给你添礼。”
“六六……”
陆舜华定住眼。
叶姚黄回身,面容似犹豫不定,又似不甘不愿,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深吸口气,道:
“哪天觉得桃花不好看了,记得告诉我,我带你去青霭关!带你看青霭关的青川河,带你看隐州十二城,还有谷深崖绝,惊涛拍岸,夕阳晚照!看遍所有上京没有的好景色!”
说完一夹马肚子,马儿发出长长嘶鸣,铁蹄踏出飞扬尘沙,他纵身疾驰,在旭日之下头也不回地离开。
陆舜华目送他远去,内心五味杂陈。
叶魏紫安静许久,声音略带疲惫:“走吧。”
陆舜华低声答应。
刚转身,她又愣在原地。
一人立在城楼之下,同样坐着高头大马,一身便装,仍然是粗布麻衣,通身没有任何多余的纹绣装饰和冠配发簪,长发只用发带束于脑后,微微抬头望着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给人无法亲近的感觉。
陆舜华向他挥手笑了笑。
“阿淮!”
叶魏紫嗤了声,松开握着她的手,迈步从城楼另一端下去。
陆舜华提起裙摆,噔噔几步从楼上跑下来,跑到他面前,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江淮利落下马。
他牵着缰绳,立在她面前,眼神里阴影沉郁,似有无尽阴霾。
“我再不来,怕有人就要去青霭关看山看河看城了。”
陆舜华被他逗得差点笑出声,两手背到身后倒退着走。
“原来有人吃醋了,”她露出少女一面,短促地笑了笑,“还是怕我跟人跑了?”
江淮冷笑:“也要他有能耐能把人勾得走。”
他伸出手,揽着陆舜华的腰,将她提抱到马上,自己牵着绳子走在前面。
陆舜华视野开阔了不少,她不会骑马,难得被人领着坐在马上慢悠悠地走,就算此刻姿势侧坐,腰臀下马鞍硌得她很不舒服,也都被兴奋冲淡了许多。
她悠哉地踢腿,在马上也不安生,这里弄弄那里弄弄。
眼见着她的手就要伸到马尾上去拔毛了,江淮不得不出声制止:“别闹,安分点。”
陆舜华哦一声,怏怏地放开手。
但她着实是个闲不住的,江淮牵着马走着,他起码还算有点事在做,她坐在马上是真的无聊,只好出声闹他:
“我说阿淮,你就没想过吗?”
江淮头也不回:“想过什么?”
陆舜华:“我真跟人跑了,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他说,“从前如何,以后便如何。”
陆舜华没有说话。
她的心头上泛起一丝浮躁和酸涩,仿佛刹那间被根针给刺中了心肝,倒不疼,只是气顺不上来,xong闷的很。
她的手指扣着马头上的缰绳,粗糙的绳子摩挲着细腻的手指,她仿佛泄愤一样,一下下用力擦过,很快把指头弄得通红。
江淮发现不对,转过头,看到她孩子气的举动,眉头微微皱起,道:“放手,小心别给磨破了。”
陆舜华应得飞快:“我看磨破了你也不心疼!反正在你心里,全天下什么东西都比陆舜华来得重要!”
她说这句本来就是气话,也没想江淮会应她。
江淮叹口气,手覆盖在她手指上,把她的手从缰绳里解出来。
此刻旭日正盛,日光炯炯,他逆着光的脸看不太清表情。
“要是生气,也别朝自己发火。”他轻声说。
陆舜华捂着手指,愤愤道:“你是想让我朝你发火,打你吗?”
江淮摇头。
“我如何的,你也如何就好了。”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稍稍压低了声音。
陆舜华一怔,无名火起,但这股火还没烧出几个火星子,又莫名被另一股奇怪的感觉给湮灭了。
她强压下心里的委屈和生气,觉得他仿佛话里有话。
她小心着问:“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马儿此刻已行至将军府前,江淮伸手把陆舜华接下来,没有松手,将她往自己怀里压了过去,让她的脑袋抵着自己的肩膀。
他贴着她的耳畔,声音清晰,“要是我走了,你以前如何,以后也便如何,懂吗?”
陆舜华没有说话,安安静静被他抱在怀里,两人之间静默蔓延。
“你……”她推了推他的臂膀,“你什么意思呀?”
江淮声音微沉:“三日之后,我随赵将军出发去大臧。大臧乃我朝友国,如今四王叛乱,挟天子以令诸侯,太子发来密报请求大和支援,这一仗避无可避。”
*
陆舜华直到用完晚膳,坐在了藏书阁里,还是没反应过来。
刚才江淮说的话一句一句,变成沉甸甸的铁石,都压在她心头。
大臧内乱、东宫失守、大和支援……打仗、出征……
这次出兵,挂帅的是骁骑将军赵英,主将是赵京澜的哥哥赵大公子,江淮随军出征,担的是参将的名头,协同防卫戍守。
他今年年近十七,年纪轻轻就担了这名头,皇帝有心历练他。
只是……
她悄悄从书册后抬起一双眼睛瞄他。
这时已经临近盛夏,距离陆舜华碰见江淮半夜吹笛的那天已过去了很久,他不再是静林馆里背着人学吹渡魂的红眼少年,入了骁骑营,由骁骑将军带着,日渐长成男人的样子。
转眼就要出征。
刀剑无眼。
陆舜华觉得自己要愁死了。
哀叹一声,她撅了撅眼睛,总感觉自己面前活生生的人马上就要变成具尸ti,再不济少不得断手断脚……
这么想简直悲从中来,陆舜华捂着自己心口就开始哽咽,结果一睁眼,看到面前江淮似笑非笑的神情。
“小郡主拿我当豆腐做的了?”他说道。
他的身影被披上了无尽寂寥的月色,在月影横斜里有些迷蒙,坐在书几后,低垂着眉眼看她。
陆舜华看着他乖戾的面容五官,只觉得越发堵心。
江淮低声说:“说是参将,也只是一个虚名。表哥下了命令不许我上阵作战,只在后方观摩。你放心,此去无碍。”
又是静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舜华没什么情绪地说道:“那你为什么和我说那种话?”
江淮:“总要给你留个盼头。”
她挤眉:“这也能叫盼头?”
这种听起来和交代遗言一样的话什么时候也可以叫做盼头了?
她看他这么慎重的神情以为他此去不回了呢。
江淮涩声,有些无奈道:“六六,我娘是殉情死的。”
陆舜华抬眼,看到他的眼色比夜还沉。
她不回话,他自己说了下去:“我爹的尸ti摆在那儿,她一头撞上去,临死前还在叫将军。我就在她身后,可她都等不及和我说一句话,也根本没有看我一眼。”
陆舜华看向他,江淮本是执着笔在写佛经,此刻放下笔,声音冷冷,看她的模样格外认真,语气却有点像调笑:
“六六,哪天我要是死了,你可得好好活下去啊。”
陆舜华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紧紧抿唇。
他每说一句,她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最后,他似乎释然,笑着自言自语道:“活下去就有盼头。”
陆舜华突然出声:“什么盼头?”
江淮淡淡道:“忘记我。”
顿了顿,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她说:“其实我们之间……也不过两年,你还那么小,不一定就能记得,或者还是我自作多情。”
他重新拿起笔,在纸上提笔写着,没有丝毫停顿。他帮她抄佛经抄了大半年,不下五十遍,已经将佛经倒背如流,根本不用对着书册誊写,提笔就能一气呵成。
陆舜华歪着头,“我怎么觉得,我还没嫁给你,就已经好准备替你守寡了?”
江淮摇头。
他想说点什么,被陆舜华打断。
“我说你这个人,哪天要是肯好好跟我说一句话,我都能乐得绕平安河跑上三天三夜。”
她幽幽叹气:“别人都会说好听话来哄姑娘,怎么就你嘴巴跟上锁了似的,一句都讲不出来?”
江淮身影一顿。
但只是转瞬,很快他便不为所动,淡淡道:“那些话不过儿戏。”
陆舜华不依不饶,故意激他:“怎么儿戏?!你想想,哪怕说出来不能做到,可听起来却十分有心,听着就很高兴。你要随军出征,说一句‘我一定平安回来’,或者‘我不会让自己有事’,说什么都比‘我如果死了你就忘记我’要好上几十倍不止!”
江淮终于给了个正眼给她,他放下笔,把书几上的书页盖上,难得神色正经:“我说出来的话,都能做到。”
所以这种戏言,他从不说。
任他叶姚黄有通天本领,青霭关的夕阳与惊涛,他还真能拿来端到她面前不成?
笑话。
但同样的,任他江淮自己有多少分军事上的天赋,真到了弹尽粮绝那一日,他也无力回天。
行军打仗,本来就应该做好一切准备,包括身后事。
陆舜华泄气了,半靠在书几上,怏怏道:“没劲。”
江淮重新翻开书页,拿起笔继续抄写。
“坐好。”
陆舜华趴着动也不动:哼哼道:“我躺在席子上,又没躺你们江家的地上,你管我?”
“……”江淮叹口气,伸手把她扯起来,“地上凉,小心着凉。”
陆舜华打了个滚儿,蹭啊蹭的挪到他身边。书几很矮,他盘腿坐在软垫上,她靠过去把自己头枕在他腿上。
感受到脑袋底下的肌ro瞬时僵硬,陆舜华心里得意,调笑道:“我靠你近点,你借我暖暖,就不冷了。”
江淮低头看她:“……不知羞。”
陆舜华笑嘻嘻地没个正形,被他伸手一掌按住肩头,呵斥道:“老实点。”
她撒泼打滚:“我不管,你不和我说点好听的,我不起来!”
陆舜华本来没有感觉的。
打仗罢了,他都说了他不用上阵,只做后方,她也无甚担心。
可他偏偏要诛心,非和她讲这些凉透人心的话。
她知道他的xlng子,也知道他的别扭,如果说别人觉得江淮脾气古怪不近人情,真是天大的误解,她陆舜华肯定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所以她可以明白他藏在看似凉薄下的说不出口的温柔。
但是他和没事人一样,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她看了受不了。好像没什么东西值得将他留在人间,他内心愿意为自己的理想大义牺牲,半分没有顾及她。
江淮微微垂下眸子,对上她红透的眼睛。
她被他气哭了。
江淮彻底丢开笔,踌躇一会儿,无奈的地说一句:“我刚才,是随口说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她还是没说话。
江淮叹口气,眼神微黯,眸光沉了下去。
他说:“此去无甚凶险,大和兵力强盛,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陆舜华终于给了他点反应,小声哼了下,但还是透出些微不满。
江淮又沉默了会儿,良久,轻轻抬起手。
带着清凉的手掌覆盖在她眼睛上,手指满是硬茧,距离近了,能闻到一股他的味道。
陆舜华说不出这是什么味道,有点儿像是秋天萧索的枯草,又似乎混杂了些清冷的檀香,但细闻之下,似乎还有点儿麦苗的芬芳。
她只能说,这是江淮的味道。
他的声音,和着夜风,慢慢传来,传进陆舜华的耳朵,然后进入她的身ti,进入她的内心。
“清风在上,明月为证,江淮此生情之所钟,唯宸音郡主一人。若能娶之,必珍重有加,决不相负。”
“上穷碧落下黄泉,此言必践。”
当年明月(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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