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从未听她兄长提起过那一段,以她兄长的性子,也不会与底下弟妹诉苦,然而即便是推测,也可想而知当时绝望。
“……我那时候想如果还能活着出去,如果能为阿爷报仇,如果能再见到云娘,我便什么也不求了。”昭熙苦笑了一声,“你看,我甚至没有奢求过还能见到你们。”
嘉语作不得声,她也知道那是人之常情。
“……我没想过会到这个位置,”昭熙停了一下,“没准父亲也没想过……”如果当时父亲顺利进京,应该是会顺理成章让昭恂登基,自己摄政,“如今想来,有时候都觉得像是在做梦,以为梦醒来,还在军营里。”
“哥哥——”
昭熙想那大约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承认自己在九五至尊的位置上并不快活。他怀念那些在山野间驰骋,说笑无忌的时光。他是有过这样的野望,不向任何人屈膝叩首——就像大多数人想过的那样,然后他得到了。而与之俱来的责任让他战栗。
“我会离开洛阳。”他说。他知道云娘年少的时候,也有过一些别的想法,去看看外面的样子,江南,西域……是不是像书里写的那样瑰丽。那听起来不可思议,不过他觉得,到时候昭恂应该会乐于给他这样一支人马。
到玉郎及笄,京中诸事,尽可托付于三娘与周乐,何况她还有谢冉这样一个舅舅。
“阿兄不要我了吗?”嘉语听昭熙越说越像真的,不由大为惊恐。她从来没有想过昭熙会离开,离开洛阳,离开她。她重新活过来,不为周乐,更不为冬生,而是为他——如今他说要离开,这让她心里猛地空了一大块。
“三娘长大了,”昭熙抚她的鬓发,喟然道,“以后,就都交给渤海王了,我相信他会好好待你。”
……
昭熙留了嘉语晚饭,她眼睛还是红的。
怕太后看出端倪,也没请她过来,就昭熙夫妻陪她用饭。嘉语抽抽嗒嗒地,眼泪怎么都止不住。昭熙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他这个妹子,小时候那么个样子,哪里想得到长大之后会这样依恋他。
他自知安抚不来,给谢云然使了个眼色,借故退了出去。
谢云然叹气道:“三娘又哭什么,一会儿让冬生看见了笑话你。”周乐不在家,嘉语进宫也带着冬生,这会儿让玉郎陪着他。
嘉语不说话。
谢云然又道:“你阿兄也不是眼下就……就算是走,也不是一去不回——”
“从前你阿兄不也常跟着父王出京打仗,一去几月半年……”
“三娘……”
“三娘是不是恨了我?”谢云然终于不安起来。她当然知道昭熙做这个决定,有很大程度是因为她。如果说前头为了子嗣,他们夫妻还想过妥协,想过选秀女,然而邻和公主一死……昭熙是不肯负她。
她承认自己自私。
嘉语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谢姐姐有没有想过,如今阿兄是贵为天子,虽然不能护你和玉郎到十分,也有八?九分,一旦去位……谢姐姐可还记得过化政?”化政是前年去柔然和亲的宗室女,当时封了化政公主。
自古都是如此,不到危急存亡之秋,没有哪个皇帝舍得拿自己的女儿、姐妹出去和亲,多半用的宗室女,或者是想讨皇帝欢心的,卖女求荣;或者是有罪待罚的,拿女儿和亲顶罪;也有为天子所厌弃,或者被人陷害……
谢云然道:“我和你阿兄膝下就只有玉郎,玉郎也是你和周郎看着长大,万不至于如此。”
嘉语道:“玉郎日后出阁,也会有自己的儿女……”
“子孙自有子孙福,三娘一向是个聪明人,怎么这会儿反而想不开了?”谢云然道,“你我都活不过百岁,如何算得到身后事?”
嘉语说不过她,低头寻思了片刻,又道:“谢姐姐就这么信得过我,信得过周郎?”
谢云然失笑:“你说呢?”
“谢姐姐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前朝南康公主……”南康公主是晋明帝长女,许的南郡公桓温,桓温距离九五至尊就只有一步之遥——被谢安死死拦在了宫门之外。那是谢云然本家事,她自然比她更为清楚。
谢云然:……
她也看得出嘉语实在气急了,不然这等话岂能随意出口。仔细想了一会儿,却笑道:“有阿冉和阿言呢。”
“如果谢侍中拦不住呢?”
谢云然嫣然:“神器无主,有德者居之。”
嘉语:……
谢云然没把她这个话当真。
谢云然收起笑,说道:“三娘忧思太过了,真有那一日,便是你阿兄在位,也拦不住他。”
嘉语不好与她说她与周乐的约定,只垂头搜肠刮肚地找理由。却听谢云然柔声道:“其实三娘说的,我都有想过,无论是选秀入宫,还是迎娶柔然公主,如果昭郎想,我也是认的。如今想退的是昭郎。三娘或有所不知,自正始七年之后,虽然多方调理,你阿兄身体仍大不如从前……”
嘉语惊地抬头来,她是当真不知道这个:“要紧吗?”
谢云然无奈地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毛病——但是长久以来困扰不断,难免志气消磨。你阿兄又要强,国事繁重,一晚也就能睡上两三个时辰不到……”这等细节,原就非枕边人不能尽知。
嘉语听到这里,也只能微叹了口气,知道大势已去,不能强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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