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遥记得那个秋天,龙门山上叶子惊惶,覆得满山满谷金灿灿的,风从琴弦上过去,老师喊了停。
他罢手,不知所措地看着老师。
“你下山去吧,别弄坏了我的琴。”她说。
姚遥:……
“老师,是不是有事发生了?”
“琴声里哀音,恐怕你有亲人遭厄。”
姚遥那时候不知道老师说的是谁——一直到事情过去很多年,他也不知道,那位引发他琴弦里哀音的亲人,到底是他的表舅天统帝,还是他的父亲祖望之。但是他信任老师的判断,所以他下了山。
……
姚遥从未想过短短几个月间,会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甚至从未仔细了解过天统帝和大将军之间的矛盾,就更加无法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个无法挽回的地步,他知道的时候,天统帝呆呆地坐在那里,尚书郎李愔在给他起草退位诏书。
华阳公主说:“有个人想见你。”
……
姚遥没有想过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父亲,“父亲”对他来说,从来都是一片空白。他没有父亲,表舅也没有父亲,皇帝也没有,表姑也没有,这宫里唯一有父亲的人,是小公主玉郎。
后来也没有了——兴和帝离开了洛阳。
他小时候甚至天真地以为,“父亲”只是书卷里生造出来的两个字,从来就不曾真正存在过。
而眼前这个男人……他努力想要在记忆里翻找出他在他那里得到过的不寻常的待遇,但是并没有,这个在他表舅身边七八年的瞎子,从来没有和他——他唯一的儿子单独说过话。
哪怕一句。
“父亲”两个字就卡在他的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公主说给你取了单名一个“遥”字,”祖望之的声音不疾不徐,并不像是一个即将赴死的人,“她说你长得像你的母亲。”
母亲。姚遥听表姑晋阳长公主说过他的母亲,说她的少女时代怎样美貌出众,怎样肆意张扬,又怎样慷慨侠义。她找人画过像给他看,但是他很难从画像里想出一个温柔可亲的母亲来。
他很少去想这些,他有乳母,有侍婢,有表舅,表姑,姑祖母,还有表姐玉郎。
他默不作声,瞎子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你出生你母亲就过世了,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后来公主带走了你,让你姓了“姚”,大概以后也会让你继承镇国公的爵位……”
姚遥不知道为什么会轮到自己继承镇国公的爵位,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舅舅姚仙童杀死了姑父独孤如愿。
“也许会降爵为侯……不过不要紧,爵位总还是有的,”祖望之想了想,又说道,“你原本姓祖,我原本想过,如果这事儿成了,就让你认祖归宗,但是既然不成,你还是姓姚吧。”
姚遥觉得这事儿也轮不到他做主,不过他肉眼可见的就要死了,所以也没有打断他。
“我没有杀你的母亲,虽然晋阳总觉得她的死亡是我的过错。”祖望之说,“你是我的儿子,我不会希望你自幼丧母,也不会希望你恨我,我只是……”
他很难向面前这个少年解释他有过的困惑,他有过的抱负,他最终的不甘心,而他就要死了。
所有他为之奋斗过的一切即将灰飞烟灭。
而眼前这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就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唯一的骨血。
“你过来。”他朝他招手。
没有听到脚步声,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留了东西给你……”
“我不要!”这是姚遥说的第一句话。他不觉得自己缺了什么,但是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的危险——他的东西也一定是危险的!
祖望之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分明他看不见什么,但是姚遥偏偏就觉得心里一凉。
“……算了。”沉默良久,祖望之忽然咳了一声。他并不太意外这个结果,这个孩子……这个跟在元昭询背后唯唯诺诺的小孩儿,在最容易呼风唤雨的位置上,却最终什么都没有做过。
干净得不像是他的孩子——平庸得不像是他的孩子。
甚至也不像是……姚氏的孩子,姚氏,她也是曾经有过做皇后的野望的女人啊,祖望之淡淡地想。如果还有力气,也许他还能说点什么,教训他一顿,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应当奋发向上,有所作为,怎么可以庸庸碌碌蹉跎一生!
但是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他只能简洁地告诉他:“……活下去。”
这次他很快得到了回答:“我会的。”姚遥最终也没能喊他一声“父亲”,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喊不出口。
……
在事情过去很多年以后的这个春天,姚遥再想起那次会面,有点懊悔没有成全那个人最后的心愿。
他就要死了,哪怕骗骗他呢,有什么不好,但是他又很疑心他根本骗不过他。
那是个很厉害的男人,厉害得不像会生出这样一个自己。
……
姚遥记得他那天浑浑噩噩地被带出去,浑浑噩噩地跟着宫人走,他最熟悉的地方,忽然就陌生了。
华阳长公主问他:“那个人……”
“已经走了。”
他眼睛里流出眼泪来,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华阳公主说他是他的父亲,他也这么说,也许那是真的,但是这个人,从来没有养过他,没有亲近过他,他为什么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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