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然勒住马,举目四望,有什么从头顶上掉下来,掉进他的脖子里,他伸手擦了一下,是血。
他抬头,看到天统帝的头颅,挂在霜降之后的树枝上。
没有叶子,孤零零一个头颅。
他每次都在这时候醒来,满头大汗。那时候他刚刚成亲,连氏被惊醒,总问他:“做噩梦了吗?”
他看着她,喉中干涩,说不出话来。他做过无数这样的梦,他无数次梦见天统帝惨死,有时候是在临行,有时候是在王府,有时候梦见他被从德阳殿里拖出去,一路都是血,血漫过他的足尖。
不、不会的。每次醒来,理智都会清楚地告诉他,不会的,有华阳公主在,大将军怎么都不会杀了他。
……
昭询离开洛阳,在天统六年冬天,他没有送他,是华阳公主的意思,因为太后恨他的父亲。据说并不是太落魄,辎重多得一眼看不到头,护卫,随从,侍婢,旌旗,大将军与华阳公主一直送到郊外。
那时候晋阳公主已经回了武川镇。
已经近十年过去了。
十年的时光,从洛阳到长安,元氏天下成为前朝。晋阳长公主再没有回过洛阳,也没有来过长安。
他去济南看望昭询,是从天平元年——昭询走后的第二年开始的。那时候昭询和他一样害怕,也许更害怕一点。他总怕迎来的是一杯毒酒,或者三尺白绫。哪怕奉旨前来的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小伙伴。
姚遥记得他当时的笑容,他说:“是你……也好。”
后来颁了圣旨,都是赏赐,整个人方才渐渐松懈下来。他陪他喝酒,他喝得烂醉,即便是醉得很厉害了,也还在含混不清得反复给他解释,他说:“我不是……我没有想过、我真没有想过要杀安城王。”
但是他想过要杀了冬生,姚遥心里想。他没有说出口,他不知道如果昭询真的成功击杀大将军父子,天下又会乱成什么样子。也许像当初始平王之死一样,会有人不依不饶,要为他们讨个公道呢?
他听人说起过那段惨烈的战争,从云朔之乱开始,到司州城下为止,长安与洛阳决裂的十年,死了多少人,荒了多少地,有多少人失去父母,就有多少人再找不回妻儿,泱泱华夏,竟受制于柔然。
没有人想再来一回。
所以也许昭询的失败是注定的,他太急,也许他应该等上十年、二十年……但是大将军不会给他这么多时间。
他于是只能安慰他说:“……都过去了。”
天子的荣光与死亡的威胁一起变成过去,那也许不好受,但是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他每年都去济南,昭询的恐惧逐年减少,他开始说:“多活一年就多赚一年。”有时候冷笑:“我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有时候说:“那原是我阿兄托付了她!”
——他不能接受大将军看在华阳公主份上容他活下去的事实,便安慰自己说那是因为兄长的缘故:“如果我阿兄还在,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等我阿兄回来,看他们有什么脸再见他!”
兴和帝一直没有消息。姚遥也不知道如果兴和帝回来,会是怎样的光景。他觉得昭询能自欺欺人,让自己好过一点,也未尝不好。他这个济南王府里里外外,别说人了,连苍蝇都是大将军的。
……
昭询离开洛阳的第三年,他成了亲,那是个意外。
姚遥知道自己很难娶到一个称心如意的高门贵女,虽然没多少人知道他原本应该姓祖,但是光姚仙童是他的舅舅,就足以让洛阳权贵对他敬而远之——何况还是他收敛了姚仙童的尸骨。
他这个舅舅生前对他没有多少疼爱——那也是应该的——死得也不光彩,但是他总不能让他曝尸荒野。
玉郎阻止过他:“那是他罪有应得!”
他看着玉郎,他知道她并不在乎他的舅舅,她只是不想他失爱于晋阳。她不会知道他曾经梦见过她。
他打小被养在宫里,跟着昭询,玉郎离他要远一点。她是兴和帝和谢皇后的宝贝,像只小小的黄莺儿。
她偏着脑袋看他:“你就是阿姚?你喊阿叔“舅舅”,那你该喊我姐姐?”她像是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是谁的妹妹,她天然就是、她生下来就是做姐姐的。明明是个极秀美的女孩儿,那神态却是在说:你!过来!喊我姐姐,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她会爬树,会掏鸟蛋,会下水摸鱼,也会骑马,淘气起来比昭询还厉害,但是只要到了兴和帝和谢皇后面前,就像是炸毛的猫儿找到了窝,小小“喵”一声都甜的。他想也许兴和帝和谢皇后从来都没有机会看到过她的真面目。
但是他是知道的。
那时候他以为时光会永远这样下去,皇城足够大,随便往哪里一躲就是地老天荒。但是他们终究还是长大了。他有时候会想,以大将军的出身,能够娶到华阳长公主,也许他并不是完全够不到玉郎。
他只比她小一点点。
他希望自己能这么天真,但是并没有。他能清楚地看到他们之间的差距,他和玉郎之间,他和大将军之间。他不知道大将军是如何得到这样的机会,让华阳长公主看到他,但是他知道他没有。
玉郎长得比他快,像是只一眨眼,兴和帝和谢皇后就已经开始操心她的婚事。他们也许考虑过冬生,但是没有考虑过他。他是长在皇城里的孩子,很多事,也不用人讲,他心里是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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