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见过阿舅。”周凛道。
阿狸自懂事之后,便知道自己有两个舅舅,一个后来不知所踪,一个后来在济南。她不像冬生养在洛阳,她从前在武川镇。虽然武川镇也没什么好,就是蓝的天,天底下山的影子,一眼看不到边的草地。还有父亲。
她总想装作不记得有父亲,不记得有母亲。她就一直生活在洛阳,或者长安,姨母抚养她。她是宫里唯一的小公主。
她是长乐公主。
但是这个深夜里,冬生一句话,让她一下子从春夜掉进了冰窟里。她不敢去看那张脸。她会……想杀了他吗?她不知道。她看过话本里说她的姨母,在她外祖父被害之后,决然与吴主决裂,奔向河北。
她总在想,那时候她有没有回过头,有没有害怕,有没有在深夜里失声痛哭?她都不知道。
她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没人敢在她面前提的那个人。但是她阿舅——
姨母和冬生说“不要恨他”,但是没有和她说过。大概知道这是不可能。就像她没有饶过害她外祖父的凶手。
“是二舅,不是三舅。”周凛道。他看见女孩儿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就和躲在角落里的春申一模一样。
“啊?”阿狸呆呆地应了声。她转不过这个弯来,她呆着脸,灯光里男子英挺的面容,但是目光这样柔和,柔和得让她想起一些久远的记忆。
像她的父亲。
她父亲总把她抱在膝上,抱在怀里,抱在马背上,他扬鞭指着远处的山给她看,那些起初很清晰的画面,慢慢就没那么清晰了。
取而代之洛阳和长安的奢华,柔软的丝绸,四时的鲜花,从遥远的地方运过来精美的金器和玉器。
“我原本想,等我大一点,就去济南杀了他。”她低声说给眼前这个男子听,那些从来没有人听过的话。
昭熙:……
“后来姚表哥回来,穿了孝,他说舅母没了。表弟和表妹,以后就没有阿娘了。”她静静看着灯光在眼底流淌。流光溢彩的是丝绸,是远方的消息,“我于是想,一命抵一命……就是这样吧。”
昭熙抚她的发,他看不出这孩子像谁,就像冬生,像三娘,但是也像周家人;这孩子像阿言,但是眉目里仍有如愿的影子。
“是阿舅不好,三郎自幼丧父,养在宫里,是我没教好他。”就算要拿下周乐,也不能拿自家人开刀,哪怕是给他一块地方,像如今周乐给他的一样——怎么能对冬生、对如愿下手?
“阿娘常说阿爷从前有只狸奴,最得阿爷喜欢,胆子很小,不许人摸它,就只有阿舅和阿娘可以。我后来养了春申,春申胆子也小得很,”她朝角落里招手,角落里慢慢挪过来一只四脚兽,“春申别怕,这是我阿舅。”
昭熙:……
不是,如愿养的四脚兽哪里有这么大!
春申乖巧地伏在阿狸脚边上,它闻到了空气里的血腥味儿,它舔了舔牙齿。
阿狸默默给周凛上药。少年匀净的肌肤上三条鞭痕,煞是狰狞。她有些心疼,也不敢问怎么来的。她在话本里看过她这个阿舅的脾气。
又听见昭熙问:“三娘把你留在咸宜观里做什么——这道观名声可不好。”
话音落,猛地回头:“谁?”
阴影里慢慢儿走出一个人来,盈盈下拜:“表哥,许久不见。”
昭熙:……
“表哥不必担心,阿狸在这里,咸宜观自然闭门谢客——也不会有人知道阿狸在这里,三娘留她给我,是为了驱邪除祟。”
昭熙离开之前,就已经知道她在长安的境况,也知道那之后她一直给周乐传递消息,所以周乐不杀她,也在情理之中。他也和周乐当初一样,以为她改邪归正,会古寺青灯下半辈子,没想到又捣鼓出个咸宜观来。
因皱眉道:“你不给陆郎——”
贺兰袖捂嘴笑道:“陆郎自有妻儿,我算他什么人呢,我要给他守?”她守的是心,不必对外人解释,特别是三娘兄妹子侄。
周凛和阿狸对望一眼,人生观又被刷新了一次。
阿狸心道:怪不得圣善夫人这里到处用香,香气旖旎,不像是清修之地。
“是冬生么?”贺兰袖笑吟吟问,目光在少年赤?裸的背脊上一转,又扫过阿狸的面容。
周凛侧目看去,那妇人一袭羽衣,手握拂尘,容色倒还秀丽。他听她直呼昭熙“表哥”,便知道是自家长辈跑不掉了。
因垂目应道:“夫人。”
“冬生受了伤,表哥我们去别室说话罢,”贺兰袖说道,“少年人觉多,你我杵在这里,一会儿冬生想休息了怎么办?”
昭熙看了一眼周凛,点了点头,他正有话要问她。
人一走,屋子空气便松懈下来,周凛舒展手脚,阿狸给他弄了个软枕过来,给他调整了“趴”姿。
“疼不疼?”
“有一点儿。”
“你这半夜三更的跑出来做什么?”
还被阿舅逮到抽了一顿。
赶明儿被姨父知道了,就算不给他雪上加霜,那也得记账上回头再算。
“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阿狸心里一跳,觉得眼前灯光也跳了一下。
周凛看了她半晌,爆出半句话:“你别怕……”
“我怕什么?”阿狸被他弄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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