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母亲过世已经很多年,嘉言记得,那时候他们才进洛阳不久。病来得很急,很突然。嘉言有时候想起来,都不敢相信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能干妇人,会走得那么早。那时候段韶和娄昭都在外打仗,没来得及回去。
他父亲守满一年孝,另娶了。是个很年轻的妇人,次年就给他生了个妹妹,然后是弟弟。一家人其乐融融——
除了他。
可想而知的格格不入。
嘉言道:“圣人不会允许罢。”
她姐夫是个念旧的人。
当初和他一起起兵的怀朔镇幢主孙腾,发妻袁氏过世,纳了崔氏养女作妾。
未几,妾室生子。孙腾原只有一女,乳名雁娘,走失已经很多年。他们夫妻发过愿,也穷尽所能找过,都没有音讯。到这会儿得子,喜出望外,扶正了妾室,又上书请求将袁氏的诰命转给继妻,被周乐拒绝。
诰命尚且如此,何况王爵。
段韶点了点头:“阿舅都压下去了。”
压下去好多次。
消息是娄昭私信给他,劝他主动。横竖他爵位是不愁的,他有的是立功的机会。皇帝又格外宠爱他,兴许回头一想,还会赏他个更好的呢。
还能博一个孝悌之名。
他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他是他父亲的嫡长子。他从前在家里像个外人,让了爵位,放弃继承权,就是货真价实的外人了。
亦恨父亲目光短浅。他有立功的机会,他弟弟就没有么。霍去病不够提携霍光么。又或者幼子承欢,他就活该失去母亲之后,再失去父亲?
嘉言便不再说话,她陪他喝酒。
他们喝了很多的酒。嘉言酒量好。段韶的酒量如何他不敢说,但是喝多少下去都不见变色,最后两手一摊,横倒在地。
一宵冷雨。
嘉言一个人接着喝,后来也醉了。
醒来天还没有大亮。微光,有人在微光里看她。她睁开眼睛,他移开目光。
段韶的情意,她并不是不知道。
她从前拒绝过一次。但是这次没有。她疑心自己贪恋那点微光。她知道那样不好,那样耽误了他。不仅仅是婚姻,还有前程。
她知道自己任性和自私——是有人纵容她。所有人。
段韶说得对,人和人不一样——这句话是在姚表姐墓前说的,她记得。然而她也报不了如愿的仇。
她陪段韶爬过一次祁连山,在那次醉酒之后。
草原上传说祁连山上祁连池畔有仙音,但是要非常之人才能听到。
“我父亲年少的时候来过这里,”她这样告诉段韶,“他在这里听到了箫鼓之声,人们都说,当致王侯。”
段韶便笑了。
“我父亲与叔父不和,是因为钱财。”嘉言又说。
“令尊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是因为姨娘……”嘉言低声道,“姨娘守寡,被贺兰氏族人关在祠堂里。阿爷去抢了人回来,贺兰氏要告官,阿爷偷拿了婶婶的嫁妆当了换钱,给姨娘母女买了条命。二叔很生气,阿爷就离开平城去了洛阳。”
她后来猜,她阿姐母亲宫氏的死,和她二叔逼迫有关。阿爷瞒得很好,她阿兄和阿姐一无所知。
“我的祖父偏疼我二叔。”嘉言最后给整个事情加了一个注脚,“但是我阿爷过得很好。”
她父亲前后两段婚姻,都是极恩爱。宫氏与他贫贱相守;她母亲遇见她父亲的时候,她姨母还不是太后,还没有生下庄烈帝——连这个希望都没有。小小充华,九嫔之一,没有人能料到后来的一飞冲天。
譬如汉时卫子夫。
始于贫贱,而终于富贵。所以她父亲的死,才让她母亲这样无法接受。
嘉言那时候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重蹈母亲的覆辙——她和如愿甚至还没有她阿爷阿娘那么多的时间。
段韶应道:“嗯。”
他的话真少,嘉言忍不住想。
他们到了山顶,祁连池畔。她没有听到仙音,段韶也没有。她于是取笑他说:“恐怕将军没有王侯之分。”
段韶笑了一笑,他说:“令尊不止王侯。”
嘉言哑然。
她是公主,位比亲王;段韶这辈子,哪怕立时死了,周乐也会追谥他一个王侯——他们听不到,是因为他们没有九五之分。
想明白这一点,俯视江山,但觉莽莽苍苍。
下山下了雨,淅淅沥沥。他们没带雨具,在树下躲雨,看小溪汇成河流。
“要是雨下得大了……”她说。
“我就抱住这棵树。”段韶说。
“抱树作什么?怕被冲跑么?”她莫名其妙。
“等你回来。”
嘉言想不明白这个话,便拿去问夫子。阿虎和阿豹长到该启蒙的年龄,她阿姐就遣了博士过来。虽然嘉言觉得她这两个儿子读书并不是很在行——淘气倒是很在行。
夫子说,尾生抱柱。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尾生的傻子,约了女孩儿在桥下相会,女孩儿没有去,涨了水,尾生不肯走,抱着梁柱一直到死。
“她为什么不去?”嘉言问。
夫子捋着山羊胡子答不上来。
也许那个女孩儿有别的顾虑。但是她既然肯与尾生相会,便一定不会想他死。
他们再没有说过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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