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熟悉的声音在床边响起,一直修长的手伸过来轻轻替她拭去眼泪,“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严阿姨。”顾安宁直愣愣盯着眼前的人,无意识又叫了一遍,“严阿姨。”
严一素被她这嘶哑的声音叫的心里一酸,一边伸手将她扶坐起来,一边示意一旁的关星河将青菜肉糜粥端过来:“你这烧了一夜才刚退了烧,先喝点粥垫垫肚子,不管怎么说,你自己的身体是最重要的。”
顾安宁手拿汤匙不停搅弄着面前的热粥,她脑袋嗡嗡疼的厉害,思路却一点一点重新清晰起来。
“严阿姨,3月份的那一场手术……”顾安宁低着头盯着粥里冒头漂浮的青菜,哑着嗓子开口道,“那一场所有人都告诉我很顺利、很成功的手术,到底是怎么回事?”
严一素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温声道:“你先把粥喝了,之后所有的事情我都会一一告诉你。”
顾安宁硬逼着自己吞下整碗粥,然后抬起头来,用那一双红肿凄惨的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没有手术。”严一素避开她的目光,微微偏头道,“至始至终都没有那一场手术。”
这话还要从两年前说起,当时严一素几经周转,终于找到了当年那个救了她儿子一命的姑娘。
那一年顾安宁初三,在寻常孩子还在为中考发愁的年纪,她差一点就为了一笔钱走上歧路。
一笔救命钱。
严一素很快就调查清楚了所有事情,她知道顾奶奶病重急需动手术,也知道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疯了一样想要筹得手术费。
严一素根本不差钱,自然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有恩于自己儿子的孩子被逼上歧路。只不过当年绑架案的真相未明,严一素不想把此事放到明面上,因此选择出面与顾安宁的学校沟通,表示自己愿意资助一名品学兼优的贫困生。
常年稳居第一的顾安宁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那个被资助的学生。
严一素原本是打算给一笔资助费以解顾家的燃眉之急,但她没想到在她开口前,顾安宁率先提出向她借钱,并工工整整写好了借条。
她顺水推舟给了那笔钱,并因此被顾安宁在心里奉为恩人感恩戴德。
“所以你实在没必要感激我。”严一素终于将这一句在心里藏了许久的话明明白白讲出来,“我当年之所以帮你,是因为你救过星河。”
顾安宁微微摇头:“我想知道奶奶手术的事。”
严一素的眼神里带了一些微微的不忍,她尽量放软了嗓音轻声道:“你还记得两年前顾奶奶的那场手术吗?你记不记得手术风险有多大吗?或者说,在动手术前,你奶奶有没有和你说过她的病情?”
顾安宁像是一下子被这两个问题问蒙了:“风、风险?”
“你还记得什么?在你的记忆里,是不是只要凑齐了手术费,顾奶奶动完手术就会没事?”
顾安宁声音艰涩:“不是这样吗?”
“事实上当年手术的成功率只有三成,更重要的是,即使手术成功,术后的后遗症也会渐渐拖垮老人的身体。”
“什、什么?”
“安宁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爷爷奶奶已经决定不做手术而采用保守治疗,手术风险太大,而保守治疗至少能保证你奶奶还有一年。”严一素顿了顿,缓声道,“而这些,你爷爷奶奶都曾告知于你。”
“不可能!”顾安宁厉声否认,“不可能,没有人告诉过我,我、我从来没有……”
大脑里混沌沌的疼痛化作尖锐的长针,又像是万千细小的□□同时在脑海里炸开,顾安宁死死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拼命回忆,咬牙哑声道:“我不知道,我、我记不得了……”
她这模样实在让人揪心,关星河最先受不了,跨步拦在两人之间:“不要说了。”
严一素也不忍心,顾安宁却咬着唇推开拦在身前的人:“不,严阿姨你继续说。”
话既已至此,就算此刻打住,以顾安宁的心思,也早晚都能猜到,况且长痛不如短痛,严一素一狠心,干脆将剩下的话一并说了。
“当初你知道你奶奶的病情后便崩溃大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差点脱水。当是奶奶纵然心疼却也没有多想,不料次日你醒来后却仿佛完全忘了前一日之事,只一心一意想要为你奶奶筹集手术费。”
“后来我问过心里医生,应当是你心里太过害怕和抗拒顾奶奶重病甚至可能要离你而去这件事,所以潜意识催眠了自己,让自己相信顾奶奶只是生病了,只要动完手术就能重新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你爷爷奶奶自然也发现了你的不对劲,原本想着家里也凑不够手术费,他们怕刺激到你,便没有再坚持纠正你的想法。”
“巧的是我刚好在在那时找到了你,那笔手术费借由那张借条,到了顾家手里。”
“顾奶奶曾说,你捧着那笔钱到她面前的时候眼睛实在太亮,亮到让她以为你捧得不是一沓钱,而是你生命里沉重又唯一的希望。”
“她怕她不接住那点希望,你眼里的最后的那点光就会灭掉了。”
“因此她同意了手术,赌了那三成的几率。”
“万幸的是她赌赢了,而不幸的是,用命赢来的时光并不算太长。”
顾安宁闭了闭眼,不用严一素继续说,自己将后面的话接了下去:“所以说根本没有第二场救命的手术,这一切都是我看着日渐衰弱的奶奶,给自己编织出来的又一个虚幻的谎言。”
“我再一次故技重施,拼命暗示自己,让自己相信只要凑足那一笔高昂的手术费,就可以再一次让奶奶康健。”
“我因此又没心没肺过了两年,没心没肺,过了两年。”
“鸵鸟、懦夫、自欺欺人,太可笑了,我真的是,太可笑了。”
顾安宁的喉咙口全是铁锈的味道,她疼得整个人都麻木了,冷冷的语调像是在说什么不想干的人和事:“根本就没有什么手术,那不过是你们一起联合起来陪我演了一场大戏。爷爷,奶奶,医生,护士,严阿姨,关星河,甚至远在a市的张老师……一场大戏,我竟然还要让重病的奶奶劳心劳力演一场戏来照顾我这娇贵的玻璃心,呵,我可真是金贵啊……”
严一素偏过头不忍再听她诛己心的言语。
去年年底顾安宁国赛第一和保送a大的奖学金分量都不轻,再加上财大气粗的三中奖励的钱,手术费不足这个理由实在说不过去了。
那时严一素恰好去安坪村,顾奶奶实在无法,才将这一切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告诉于她。
顾奶奶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清二楚,她知道到自己余下的时间不算太多了,而她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她这个一手养大、生了执念的小孙女。
她根本不敢想象她的安安亲眼看着自己一点点枯萎死亡的模样。
那样会逼疯这个孩子的,顾奶奶知道的很清楚。
而动手术这一场戏正是严一素一手导的。
医院的医生护士是她出面打通的关系,远在a市的张启明是她打电话联络,就连要将一切告知顾安宁的关星河也是她细细告知了原委劝了下来。
“安宁,你要知道,你奶奶只想你好好的。”严一素轻轻拍了拍顾安宁的手背,柔声道,“她瞒着你也好,不想让你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也好,都只是怕你接受不了,她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怕我接受不了?”顾安宁眼神茫然地望着床头边的相框,喃喃道,“那现在呢,奶奶你既如此心疼我,那现在就不担心我接受不了吗?”
“安宁,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严一素转头往门外瞥了一眼,“你的亲生父亲,过来找你了。”
第92章
顾安宁这段时间内受到的惊吓太多, 现在听到自己亲生父亲的消息竟然也没觉得有多震惊。
严一素摸不准她的态度,犹豫着开口问道:“安宁, 你想见见他吗?”
顾安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过来问了另一个问题:“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见过我爷爷奶奶吗?”
严一素一愣:“大概是三天前吧,那时你奶奶刚走不久,家里还在办白事, 是你爷爷见的他。”
顾安宁闻言微微点头, 然后毫不犹豫道:“我不想见他,也不想知道他是谁。”说着她直接伸手扯下了手腕上的针头,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输液管里的透明液体顺着悬在半空针头一滴一滴落下来, 艳红色的血珠子顺着针尖口一点点爬出来, 凝固在隐隐可以看到青色血管的腕间。
“安宁你干什么?”严一素眼看着她下床一个踉跄,下意识伸手一把扶住她, “都流血了。”
“我没事,我有话要和爷爷说。”
别看顾安宁平日里笑眯眯的极好说话, 但真要拗起来当真是谁也拦不住她。
门外吴帆正依靠在走廊的墙上,见顾安宁出来下意识绷紧了身子。
他站在病房外一整夜没有合眼,这会儿眼里布满血丝, 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子, 和平日里风度翩翩的教授模样相去甚远。
“安宁。”吴帆显然没有想到会如此快和她碰面,下意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声音难掩局促,“安宁,我……”
顾安宁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 仿佛根本没有看到这样一个大活人。
吴帆把握不准她知道多少,心里头矛盾又纠结。
若安宁还不知道他的身份,以这半年来在学术上交流的师生情谊,安宁绝不至于无礼到对他视若无睹。
但若是安宁已经知道他是谁了,那这样的态度是不是意味着……
“安宁,我们可以聊一聊吗?”
顾安宁似乎没有听见这一句话,宽大的病号服在转身的时候轻轻摆起一个衣角,很快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顾爷爷的病房离得不远,顾安宁推门进去的时候,顾爷爷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出院。
他听到声响转头,正看到顾安宁身上穿着空荡荡的病号服,红肿虚浮的金鱼眼搭配着苍白干瘪的嘴唇,整一个憔悴虚弱的模样。
“爷爷,我过来是想和你说,那个说是我亲生父亲的人,我不会见他,不会认他,更加不会和他一起生活。”
顾安宁说话的时候嗓子刺啦刺啦的疼,像是喉咙里长了一把小小的锯子,随着她说话的起伏一下一下嵌进血肉里。
“我只有爷爷奶奶,没有父母,我也永永远远只有一个家,就在安坪村525号。”
“奶奶走了,我的家塌了一半。如果爷爷你也不要我了……”顾安宁说到这到底还是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哭腔,“如果你也不要我了,那我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家了,我没有家了。”
顾爷爷万没料到顾安宁会突然跑过来说这样一番话,他不知道这个执拗的孩子又钻了什么牛角尖,但到底这是顾奶奶宠了这么多年的心肝宝贝,顾爷爷停下手中的事情转头开口道:“我见过那人了,是个大学里的教授,找了你十六年。和我之前想的不一样,当年你不是因为重病所以被你父母扔在路边,而是被人拐了,从a市一路被带到晋城,最后辗转流落到安坪村。”
顾安宁也没想到顾爷爷会和她说这些,只拼命摇头道:“我不关心这些,也不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顾爷爷似是没听到她的话,自顾自继续道:“我活了这么些年,自认看人也有几分准头。你自幼被拐,远离父母生死不知,那人心里对你有愧,必不会亏待于你。”
“我不!”顾安宁仰头死死盯着难得有耐心和她说了这么长一场段话的顾爷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没有父母!”
顾爷爷微微叹了一口气。
眼前的这个孩子被捡回顾家的时候比热水瓶大不了多少,而今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
她早熟聪慧,从小到大都没让他们操过什么心,反倒小小年纪就懂事的操持家务,还想尽办法为家里补贴家用。
如果不是两年前顾奶奶重病的事,谁也不知道她的心里藏了多么深切的惶恐和害怕。
顾爷爷似乎想抬手摸一摸她的脑袋,手抬起,却最终又放下了。
“你若是真不想认也随你,这些年你交给你奶奶的钱她都给你存下来了,粗粗一算也够你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了。”
“今年你十七了,再有一年你就成年了,是个真正的大人了。”
“你从小就聪明,又是个有主意。你奶奶心疼你,总觉得一个错眼你就会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可是我知道,你不是个会让自己受委屈的性子,有严董看护着,也不至于让你吃了亏去。”
“你奶奶不放心你,我却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想认你的亲生父母也好,不想认也随你自己的心意,总归是你自己的活法。”
这话里不详的意味实在太重。
这么多年顾安宁哪里听到过顾爷爷这般温和的语气,只是这温和的过了头,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交代后事。
顾安宁昨日哭的狠了,这会儿纵然眼睛已经红的像是抹了辣椒,却依旧死死忍着没掉下一滴眼泪。
她没再开口,只是绝不肯再回自己的病房,就这样跟在顾爷爷身后,跟在他身后一步步重新回了安坪村。
第7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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