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番景象,在梦中他都可以笑出声来。
皇帝正在自鸣得意时,远处透出一缕光亮,有人声渐渐传了过来,初初听去是在叫‘皇上’,而后又有人叫‘父皇’,皇帝分辨出这是德妃与三皇子的呼喊,立即应答了声,那边的呼喊越来越密集,最后他甚至听到了‘符晟’两个字。
符晟是先帝给他取的名字。他已经很有没有听到这两个字了。
正欣喜万分,那原本焦急而深情的呼唤突然转了个弯似的,变得高高在上,与往日里德妃温柔亲切的语调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而她的问话更是让苦寻到一线希望的皇帝倒抽一口冷气。
她问:“太医,你确定皇上熬不过今晚了?”
“回禀娘娘,原本老臣估算着皇上最少能够昏迷一个月以上,可不知怎么的,方才把脉,原本平稳的脉搏比往日更加微弱,时有时无,再不给皇上疏通筋脉的话,不出明早,皇上就真的可能……”
德妃的手在皇帝的脸颊上轻轻的流连,皇帝想要睁开眼告诉德妃,在她之前皇后那个贱人来过,她想要自己的命,可他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眼皮却一动不动。
“既然如此,今晚就是陛下的回光返照之夜。”
太医噗通一跪,显然是听明白了对方话中的含义。
德妃摊开手:“安儿,废太子的诏书呢?”
“母亲,儿臣早已命人写好了。只是父皇昏迷不醒,无法亲自署名,恐怕拿出去后也镇不住朝中那些反臣。”
德妃捂唇娇笑一会儿:“傻安儿,皇上重病这么久早就全身乏力,哪里还有力气执笔签署诏书,自然是盖上帝印,按个指印了事。”想了想,“至于那群反臣,皇上没了,太子明日也会随着先帝而去,皇后被囚中宫已经形同死人一个。我们东离历来立嫡立长,没了他们三人,本宫就是后宫之主,你虽然不是嫡子也是最年长的皇子,你不继承皇位,谁还有资格?于情于理都可以赌注他们的悠悠之口。”
三皇子明显还有顾虑:“若是有老臣死谏……”
德妃轻笑:“那就让他们去死好了,正好给你的心腹大臣挪位置,也省得日后麻烦。”
三皇子显然没有先到德妃的心肠如此狠辣,即佩服又担忧,最后还是笑道:“母妃说得是。”迟疑了一下,“不过,文臣们不以为虑,反而是那群手握兵权的武将们……”
德妃瞥了自家儿子一眼:“日后这天下都是安儿你的,怎么到如今还事事依赖母妃拿主意呢?”
三皇子干笑道:“这天下哪里是儿臣一人的,儿臣能够继承大宝全都是依赖母亲的大智慧,若是这等大事还不询问,儿臣真怕东离会毁在儿臣一人的手上。”
德妃对儿子的奉承很是享受,扶了扶头上的步摇:“这还不容易,武将自然是要上战场。等你登基为帝,在先帝手中吃过大亏的北雍定然会欺你年弱,镇压不住群臣之际大举进犯,到时候你看谁不顺眼就让谁上战场,母妃可以保证,他们绝对不能活着回来领赏了。”
三皇子灵机一动:“等我东离大胜后,再与北雍和谈,安内镶外一举达成,天下的权柄也就尽在我手了。”
德妃点头:“不错。”
三皇子立即又拿出一份诏书:“那这份立儿臣为太子的圣旨是不是也要父皇按印?”
“自然。”
皇帝心底冰冷一片,就感觉原本被他称赞过多回丹蔻的柔荑夹住了他的拇指,先在冰凉的印泥上压过,再落在了锦绣而成的诏书上,反复碾压。如此两次后,他的手,乃至他整个人都被那对母子抛弃在了一边。
“成了!”德妃离开了龙床,“太医,你方才都听到了些什么?”
“娘娘,娘娘饶命!”太医拼劲了全力的呼喊。
皇帝只觉得一口黑血蔓延在了整个口腔,缓缓的从嘴角流淌出来,德妃得意的娇笑更是让他胸口的火越烧越旺。眼缝中,东离皇帝只看到自己最为宠爱的妃子与最得宠的幺子一人拿着一份诏书,先是大笑继而大悲,德妃更是望向床榻上的他嚎啕大哭,悲鸣:“皇上,您别丢下臣妾一个人啊,没有了你,臣妾也不活了!”
皇帝喉咙间发出咯咯的声响,扣住德妃手腕的指尖瞬间将对方的手臂抓出几条血痕来,他瞪大了一双充血的虎目,死不瞑目。
不活了?呵呵,皇后陪葬他还会相信,德妃的话,皇帝到死也不会相信了。
三息之后,太庙的钟声嗡嗡的响起,东离皇帝驾崩了!
世间事总是瞬间千变万化,原本的赢家可能在下一刻就变成了输家,而原本应该死了的人,也可以在关键时刻死而复生。
德妃与三皇子符安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居然在看似步步都赢了的背后却每一步都输得彻底,而他们的命运也的确在皇帝驾崩后的第二天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由生到死,也就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
☆、第六一章
皇帝驾崩,朝野震动!
还没等到早朝,大臣们就纷纷入了宫,跪拜在大殿外静静的等待着太子的出现。
禁卫军更是个个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守护着宫内九门。有消息不怎么灵通的,暗中还在琢磨新的禁卫军头领是谁;消息灵通的,相互打着眼色,在嗡嗡耳语中询问着太尉怎么还没来。
老睿王踏入大殿时,三皇子眼中的泪痕还没干透,一步三摇晃的走了进来。
三皇子举起诏书,有太监上前,展开后脸色平静的先宣读了废太子的诏令,刚刚读完就有老臣大呼:“荒谬,废太子此等大事,皇上怎会如此草率的决定,这一定是假诏!”
话刚一出,就有另外的大臣指着对方的鼻子大骂:“尔敢质疑先皇的遗诏?废太子重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先皇在世时更是日日派太医问诊,对于病情何时痊愈太医们也为讳莫深。若先皇还在,自然可以由着废太子慢慢养病,可如今先皇先一步而去,难道要我东离苦苦等着废太子痊愈,才能迎来新君吗?长此以往,朝令拖延,再有外敌进犯,那时,尔等可敢担待?”
“历朝历代无故不得废太子。皇上在世时没有废黜,过身后为了朝廷社稷更不会废太子,否则你以为‘储君’之称从何而来?由此引起朝廷动荡,你又有什么本事承担责任?你口口声声‘先皇‘废太子’,可见尔等幕后之人窥视大宝之心由来已久,简直司马昭之心。这份诏书定然是假,伪造皇上遗诏更是罪加一等!而你,助纣为虐,更该株连九族。”
两方人马又开始了每次早朝必上演的口水之战,只是这次,三皇子不准备再坐山观虎斗,摆手让双方暂停后,才道:“大哥重病已久,的确是难以根治,本王也觉得父皇不会毫无根据的废黜太子,哪怕他真的一病不起,朝中有我有诸位能臣,小争执会有,大乱倒不至于,故而,在大哥痊愈之前,本王可以先代理朝政,一切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让有心之人趁虚而入,各位以为如何?”
这话两面讨好,算是各退一步,双方各自瞪视一眼后才偃旗息鼓。
老睿王适时的道:“该商量皇上的谥号了。”
大臣们脸色俱都僵硬起来,沉默的归队后,礼部尚书出列,还没开口,宫外奔来一个太监,滑行的跪倒在殿门口,大呼:“禀殿下,太子于寅时一刻……病逝了!”
众人大惊,老睿王更是惊得站起,神色变换几次,最终望向嘴角微扬的三皇子。对方似有所感,偏过头来,露出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轻笑。高台下,朝臣们还没有从第二重变故中清醒过来,高台上,三皇子那胜利的笑容也一闪而逝,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深深的叹息幽幽的回荡在了宫殿之内,里面的惋惜、追悼不言而喻:“大哥,是为了社稷而亡啊!”
为社稷而亡,说得多好听。皇帝前脚才走,太子后脚就跟了上去,说里面没有猫腻谁相信,偏生三皇子还用一句‘为社稷而亡’来盖棺定论,好像太子是深感自己重病拖累了朝廷,拖累了东离而心怀愧疚而死一样。
难不成太子也知道自己再这么病下去就会将整个东离也拖入久病不治的深渊?所以,为了社稷,为了东离的子民,自己气死了自己,好为新君让路?
这个笑话真好笑!
可三皇子的话一出,至少有一半人的笑意就硬生生的憋住了,另一半人下意识的望向高台上的睿王。
老睿王缓缓的坐了下来,闭了闭眼:“现在,还是先商量一下太子的封号吧。”
三皇子沉默了一会儿,抢在礼部开口之前道:“就‘忠诚’吧。”
忠于国,诚于心,多好的封号,多么讽刺的封号。
老睿王再一次的闭上眼,拄着的拐杖跺了跺白玉地板,半响后才道:“皇上似乎还有第二封遗诏。”
三皇子恭敬的对老睿王躬了躬身子,到了这个地步,他不在乎对这个半只脚踏入了棺材的皇叔表示一下尊敬。毕竟,死了皇帝弟弟给了老睿王第一重打击,死了扶持多年的侄儿太子又给了他老人家第二重打击,至于第三重打击,三皇子相信用不了多久,睿王的老部下,绝对不会背叛的庄起庄大将军会亲自给他最后一刀。到那时,看这老不死的还能够支撑多久!
所以,三皇子认定自己只是提前给老睿王送终了而已。
皇帝死了,太子也死了,这第二封诏书公布出来再也引不起任何的波澜。
三皇子一派的人终于迎来了最后的胜利,哪怕皇帝敢死,谥号还没决定,可这不代表他们不能暗中为新皇欢欣鼓舞。太子一派沉默的沉默,颓废的颓废,也有几人已经开始转动念头,怎么投新皇所好,为自己的荣华富贵再接再厉了。
就在这微妙的气氛当中,殿外再一次响起了盔甲的踏步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初升的太阳下,一个身穿银甲的英武男子踏日而来,金黄的晕光渡在周身,连那盔甲上的血迹都显得神圣起来,浓郁的血腥气更是霸道的充满了所有人的鼻腔,恍如战神初临。
他一踏入殿内就左右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高高在上的新太子身上,对方对他点了点头:“庄将军来了!”
这般和颜悦色又慎之又慎的语气,仿佛在告知殿内所有的朝臣们庄起现在效忠的对象到底是谁。
庄起身上的银甲铮铮,笔直的跪在大殿上,那因为熬夜而越发低沉,充满了威压的嗓音才逐步回响在宫殿之内:“微臣昨夜捉拿叛逆,故而来晚了,请殿下、睿王恕罪。”
三皇子一点都不介意对方这时候还没开口称呼自己为太子,反而对对方口中的叛逆很感兴趣。要知道,哪怕是有了皇帝的遗诏,他对自己能否顺利登基还是很忐忑,为啥,因为没有兵权!只有掌握了兵权,你才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才能够威慑群臣,不管是文臣还是武臣。在性命面前,哪怕所有人都知道遗诏是假的,知道太子的死有猫腻,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的阻拦自己登基。
这也是为何三皇子一直想要渗入兵部的缘故,可惜皇帝在世之时他无能为力。没想到在皇帝死之前,自己的外公替他办成了这件事,拿下,不,说服了睿王最忠诚的下属转投了自己的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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