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宫中的天奴们凑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地议论她:“真不害臊,天界各家都收到她的喜帖了,还往这儿跑,也不怕人家休了她!”
“就是,不安分。老龙王怎麽也不管管她?东海龙宫的脸都让她丢尽了。”
“你瞧瞧她那样儿,天君都不理她,她还使劲贴上来……”
这边议论得热火朝天,她正从那边缓步行来,金步摇,石榴裙,随著她的步子在风里微微地晃著。
勖扬君总是疏远地敷衍她几句就不再搭理她,她也不在意,安安静静地守在一侧看著他下棋、看书、喝茶……一瞬不瞬地看著,似乎要把所有都看进眼里,继而刻进心里。文舒在另一侧看著她把脸涨得红透又把手里的帕子捏成了一团。
有一回,文舒把她送出仙宫时,赤炎正追来,也顾不得旁人在场,瞪起一双眼就怒声斥责她:“你是快嫁人的人了!”
她扭过头,满脸倔强的神色。
“那个勖扬有什麽好?老子怎麽有你这麽个妹妹?龙宫的脸面都让你丢光了!”赤炎怒气更盛,扬手作势要打。
文舒忙去阻拦,赤炎犹嚷道:“你当我和父王不愿让你好过?他若也喜欢你,任他渭水府再好的人家,这婚事哥哥我也一定帮你退了。可现在,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个勖扬有没有正眼看过你?嗯?”
最後一句直直刺痛人心,四下无声,潋滟一头钻进了轿子里。
“你这是何必?”看著那顶小轿急急离去,文舒对赤炎说道。
“不提了,不提了。”赤炎烦躁地挥手,“一提这事老子就火大。就那个勖扬,哼!就算他想娶潋滟,老子还不乐意给呢!对了,我这阵子忙,潋滟那丫头的婚事老头子都交给我了,我个……的。一丁点的事还那麽穷讲究,都累死我了都,得亏我那个未来妹夫能干,省了我不少事……啊啊,不扯这个了,我是来告诉你一声,等这阵忙完把潋滟嫁出去以後,我就找勖扬君去把你要过去,你呀,以後就跟著我吃香的喝辣的吧。我看那个伯虞还敢不敢再拿话来刺著你,老子再把他打得满地找牙!上回你是没看到……”
文舒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谢谢。”
“谢什麽呀?朋友嘛……我赤炎还能让朋友受委屈麽?”
他左耳边的金环随著说话声一荡一荡,在夕阳下耀眼得仿佛又一轮豔阳。
“我就是喜欢他。”
翌日,九曲连环的廊桥之上,文舒正领著潋滟往前走,她忽然道。
文舒回过头,女子倨傲地抬头挺胸,闪闪的金步摇下是一双执著的眼,跟赤炎一样是墨中带著点赤色,一直用温婉小心地掩藏起来的张扬完全地显露出来,豔得刺目。
“从见他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他。”她继续说道,说给文舒听也说给自己听。
那一年,天帝御驾降於东海,水陆各路仙家齐会。水晶宫里歌舞升平,极目繁华。东海龙宫的小公主还未成年,正是懵懵懂懂情窦初开的时候,好奇地躲在珊瑚丛中偷偷看一眼。便是这一眼,没看到那个风流倜傥的二太子,没看到那个俊朗非凡的二郎神,偏偏看到的是那个紫衣银发,冷漠又傲然的天君。这一眼看过去,是夜明珠的光芒太柔,还是四溢的酒香也能醉人,脸上发烧,心如鹿撞,迷迷离离的,梦里也是那道贵气天成的身影。
她抬起眼看向文舒:“我也知道不能,可谁叫我那时候看到的就是他?天注定的事,我又能怎样?”
文舒不出声,想起今早的情形。
今早为勖扬君更衣。文舒拿出那身紫衣为他换上,衣摆上绣著银浪泼天,瑞气祥云。又为他挂上香囊,腰上悬一块莹白无暇的玉,紫线缠著银丝打成盘龙的样子周密地护在玉的周围。
勖扬君不说话,目光狠狠地看著镜子里的文舒。
文舒佯装不知,垂下头为他整理,满眼都是一片笼在烟雾里的紫。细细密密的针脚在眼前连成繁复的花纹,一线连一线,仿佛蓄了无穷无尽的话无从说出口,只能借著这针脚来默默地倾诉。
“换掉。”
文舒回过头,对上镜子里那双带著戾气的眸。
“换掉。”
他又道,语气更沈,厌恶的态度显而易见。
那袭紫衣被压进了箱底。
“我只要再多看他两眼就好,真的。再多看他两眼,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潋滟低声道。
廊外的落花依旧如飘雪般地落著,女子擦干了眼直起腰杆向前走去。文舒留在原处,看著她渐行渐远,遍地哀凉。
思凡 第四章
第四章
渭水神君不过一介下界河神,与堂堂东海龙宫相较,当真只是汪洋中一脉细流,不可同日而语。那潋滟公主是龙族之女,姿容殊丽,出生高贵。那渭水府少主,元神为蛟,其名不彰,其貌不扬,若不是这婚事,天界里怕也没几个知晓天下还有一处水域名为渭水,府中有位少主唤作容轩。无论从哪里看,渭水府显然是高攀了。
“累死我了。”局内人火热朝天地张罗著婚事,赤炎胡乱地抹著额上的汗来跟文舒抱怨,“我个……的,娶个媳妇还要闹这麽大动静。”
粗枝大叶的人哪里受得了这麽些个琐碎又细小的事。他一大把喜帖看都不看就挥手撒了出去,下面的人急得差点没跳起来:“哎呀呀,我的皇子哟,您怎麽就这样送出去了?那谁家是派个小厮去送就成,可那谁家可得您亲自去呀!还有那谁家,不单要请那谁,还得请另一个谁。那谁谁谁虽不会来,咱帖子也得送呀,礼数缺不得的……还有,酒席哪能这麽摆?谁和谁酒品都不好,把他俩排一块儿准要出事;啊呀,那谁和谁八百年前就有仇的,怎麽排到一桌去了?这谁呀?刚入仙班的小仙怎麽跟上仙们排一桌去了?这不对呀,那也不对……都不对呀……”
怎样的酒席,怎样的布置,上轿前该怎麽著,上轿时该怎麽著,回了门又该怎麽著……听得云里雾里,还让老龙王叹了一长串气:“你怎麽到现在还不通人情世故?”
一个头两个大。
文舒给他换了一杯凉茶,坐在他对面浅笑:“来年生下位小少主,得管你叫舅舅呢。你当这一声舅舅是白叫的?”
“还小少主呢!那丫头能乖乖上轿我就谢天谢地了。”赤炎沈下脸感叹,“那个容轩挺好的,她也见过,是个能容得了她的性子,你说她怎麽……”
这一下就要提起勖扬,赤炎的脸色变得更难看,眼里都蹿出了火苗:“这也是为了她好。那个勖扬哪里有个能疼人的样子?”
文舒心说,就你这毛毛躁躁的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脸上的笑容深了些,听他东拉西扯些别的。
各家对渭水府有的羡有的妒。曲水府的公主扯著她爹的衣袍哭:“人家渭水府才这麽大点地方都能和东海龙宫攀上亲了,咱家好歹也比他们家大些,你怎麽就不能在天帝跟前露个脸说个话?要不然,我指不定就能嫁给澜渊太子呢!”这话一传出来,笑煞了天上地下多少好事的人。
有人说:“真是好福气呀。”
又有人说:“说不准什麽时候就分了呢。”
局外人沸沸扬扬地传著各种流言,倒不比局内人清闲。
话题兜兜转转地绕回来,还是扯到了潋滟身上:“到时候她要是跑了,这笑话就大了。她看上谁不好?亲事是一早就定下的,人家都等到现在了……还有五天,我个……的。”
赤炎一把抓起茶杯一口灌下,脸上皱得能挤出苦水来:“文舒啊,我算看透了。这情呀,爱呀,什麽缘不缘的,说穿了就是折腾,还是自个儿折腾自个儿……嗯,碰不得的。”
“孽缘也是缘。” 嘴角边的弧度扩大了,文舒笑著他的简单,“碰上了就要恨当初为什麽要碰上。”
天界日短,百年不过一瞬,何况五天。
今日,便是东海龙宫的大喜之日。
天崇宫已送去了贺礼,看勖扬君的意思,他是不会去了。
窗外有风吹过,一阵“沙沙”的叶响,文舒看著他如往常般倚在榻上看卷掩住了银紫的眸,长长的发用冠束起再直直地披泄下来,落在纱衣上,衬著上面云样舒展的饰纹。叶响过後又是寂静,檐下的滴漏声入了耳,“滴答滴答”的,仿佛是滴在了文舒的心头。
快到吉时了吧?说不清是喜是悲。
“茶冷了。”勖扬君忽然道。
文舒一惊,赶忙回过神来看,榻前的矮几上放一盅清茶,伸手去碰,果然早失了温度。
“把魂丢了麽?”银紫色的眼从书里抬起来,眸光里闪著不悦。
“……”文舒刚要回答,眼中一闪,便再说不出话来。
说上来是怎样的心情,似乎等待了许久终於等到了他意料中的结果,又仿佛是用尽心力去祈祷,厄运却依旧降临。
天边掠来一朵红云,转眼人已站到了门边。豔红的喜袍,豔红的鬓花,豔红的唇,只有脸色是惨白。
“公主……”文舒开口唤她。
潋滟仿佛置若罔闻,只睁著眼一步步走向勖扬君。失了往昔莲步轻移的羞羞怯怯,这缓慢的步子和这一身的喜色隐隐透露出几分偏执的意味。
“我……我原本想好好看你几眼就好。”红唇颤动,潋滟幽幽地看著面前的勖扬,“我不想问的。可……可是,我……”
高高筑起的壁垒绽出了裂痕,压抑了许久的感情前赴後继地要挣扎著从缝隙中解脱出来,心胸都被沾满。满腔的爱恋到了嘴边却只化成了一句:“我不甘心。”
“勖扬君,潋滟只问你一句,你心中可曾有过潋滟?”哪怕只是一丝一毫。
榻上的人神色不变,银紫色的眼甚至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埋进书卷里。
“我……我喜欢你啊!”泪如决堤,潋滟看著他将眼垂下,“我是真的喜欢你……”
喜欢到亲手为他缝衣置物,不眠不休熬一碗羹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女,花多少力气才绣成了一只香囊,又花多少个日夜才制成那一件长袍。听说他答应来东海,兴奋得她几夜不曾睡好,站到他面前还怀疑是在梦中。旁人说她下贱不害臊,父兄骂她不识大体,那渭水府的容轩看著她笑得苦恼,她也知他好,天底下兴许真的只有他能容得下她的任性胡闹。可是她喜欢的是他勖扬君啊……眼里心里都是他。想著能看他两眼就好,又想著能跟他说几句就好,再想著他心里有没有她?她这样全心全意喜欢他,他总该知道的,他心里总有一丝一毫上刻的是她潋滟的名吧?人心总是填不满,再如何说心甘情愿也会想要一句回应,纵使是一句抱歉。却原来,他连一句“没有”都不屑跟她说。
“过往种种,在你眼里,都是笑话麽?”
“公主……”文舒见她面容凄惨,身形也是摇摇欲坠,想要上前搀扶。
她却甩手挥开,忽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自勖扬君手中夺过书册,逼得他抬起眼来和她对视:“勖扬君,我潋滟在你眼中只是个笑话吗?”
如面具般挂在脸上的表情这时才有了松动:“是本君迫你的麽?”勖扬君眉梢微挑,眸中没有歉意只有不耐。
“你……”潋滟後退一步,紧抓在手中的书册颓然落地,满头金玉发饰下是一张恨绝的面孔,“你没有迫我……是我自己……”
泪痕未干,嘴角自嘲似地翘起来:“是我轻贱,是我……瞎了眼。”
多年的痴恋顷刻间土崩瓦解,也是自小就高人一等的人,高傲的自尊伤了一次就足够她痛定思痛。抬手擦干脸上的泪,绝美的女子直视著那双没有感情的紫眸,缓缓说道:“勖扬君,我後悔我爱上你。”
忽而又冷笑:“你的眼里只有你自己。所有爱上你的人只怕都会後悔。”
文舒看著她如来时般化为一朵红云急速离去,心里无端端一声叹息,却又生出几分羡慕。喜欢时能说出来,不喜欢时也大声说出来,爱得张张扬扬,断得也干干脆脆。那一句後悔……呵……
确实,後悔了,早已後悔。
“茶。”勖扬君依旧是疏远冷漠的口气,仿佛方才一场闹剧里他都只是看得不甚满意的看客。
文舒忙去端茶盅为他沏一盅新的,他突然出手如电抓住了文舒的手腕,文舒一惊,想要後退,人已被他拖住,一个不稳,重重地跌跪在了榻前,尚不及呼痛,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已近在咫尺,银紫色的瞳摄魂一般望进来,丝毫不给他避让的机会。
勖扬君俯下身,一手抓著文舒的手腕,一手扣住了他的下巴,鼻尖对著鼻尖,呼吸可闻。文舒只觉满眼都是跃动著银光的紫。
“你……”他的声音中竟能听出一丝急切,却只问出了一个字就没了下文,只是那双眼看得越发地紧,暗沈沈的紫中闪著幽异的银光,似要看穿他的魂魄。
两人沈默地对峙著,越抓越紧的手指和风云变幻的眸,文舒从不知在他那双似藏了万年飞雪的眼中竟也能看到情绪的波动。
“主子,茶。”堪堪转开眼,从他紧缩的视线中逃开,看到矮几上凉了多时的茶盅,文舒勉强开口。下巴和腕上都是一阵疼痛。
他似醒悟般猛然松手。
“别再让我看到那样的表情。”端著茶盅跨出门时,他在背後冷声警告。
文舒步伐一滞,低低地回答:“是。”
某一日,那位风流满天下的二太子摇著扇子晃进来聊天:“文舒,我想你。”
文舒看著他的眉眼答他:“我也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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