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灯光,可爱的人,这是个感性的夜,赋予人道不尽的倾诉欲。
邱庭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她怀念地笑着:“我第一个喜欢上的男生是我初中的后桌,他开朗幽默。而我以前非常内向,只敢在心里偷偷爱慕他。上了大学,我在选修课上发现一个和他感觉很像的男生,发了疯一样猛追人家,结果当然是被拒绝。然后我励志减肥,要变得很优秀,让他后悔,所以又毅然报名了会计学辅修。”
她吸了一大口酒,眼眸闪闪发光:“在辅修课上,我遇到了我的初恋,他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在我眼里他无所不能,他唱歌好听,画画好看,计算机精通,学东西很快,审美很好……如果没有他,我的辅修学业绝对坚持不下来。他父亲是大学教授,在美国任职,所以他想去美国读研。”
程昀好奇道:“那你为什么不出国呢?”
“我其实收到了同一所大学的Offer,可是大四第一个学期,我父亲查出来食道癌晚期,家里急着用钱。我家里情况特殊,学分又修够了,就向学校申请提前毕业,去了之前实习过的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
故事总有高潮和结尾,听完了高潮,他几乎是迫不及待想知道结尾:“然后呢?”
“然后,我工作还没满一年,他就去世了。好笑吧?”邱庭眨着眼,“世界并不像我想的那样遵循守恒定理,哪怕放弃最渴望的,也不能换回最不舍的。”
程昀的嗓子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既喘不过气,也发不出声。
竟然是这样,怎么会这样?那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似是读懂他的疑惑,邱庭又说:“故事有结局,人生却没有,只要呼吸还在继续,人生的故事就不会停笔。”
她面容平静,犹如诉说着旁人的故事。
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后悔吗?如果那时出了国,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仅程昀想知道,邱庭也想知道。
然而有些事没法细想,越想那痛便越入髓,她只能宽慰自己现在也很好。
“人生不是选择题,没有正确选项。我家有两套房,母亲当时卖了一套,想给父亲治病,但他无福消受了,后来母亲就用这笔钱替我在湖光市买了房。托他的福,我这房子买得算是轻松,假如出国了,回国就碰上房价疯涨,我未必有如今的成就。”
他定定地望着她,那眼神仿佛在问:“你不痛吗?你为什么不哭呢?”
痛,当然痛,然而她所承受的痛楚远不止于此。如果眼泪有用的话,邱庭情愿将双眼哭瞎。
程昀听到的还算是美化过的故事,邱庭省略了很多细节,比如她的初恋其实是“她”而不是“他”。对方叫罗逸文,是湖光大学数学系的同届生。
因为邱庭一个学期暴瘦十几斤,她在同学间小有名气,罗逸文不知从哪儿打听到邱庭的趣闻,主动找她搭话。
她们渐渐成为最好的朋友,然后是恋人。
邱庭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喜欢女孩子,但爱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她们爱得很隐秘,那个年代,同性恋还被认为是罪、是病,所以她们没有告诉任何人。
大叁,罗逸文提出想出国留学,希望邱庭能和自己一起过去。
留学也算人生大事,邱庭肯定要跟家里人商量,就顺便把恋情也摊牌了。她到底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人们对同性恋的误解和猜忌时不时困扰着她,邱庭希望得到父母的首肯与祝福。
她想过父母也许会不理解,但她没想到他们会抗拒至此,父亲直接被气进医院,查出了食道癌,一纸病例宣判邱庭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资格。
她跟罗逸文约好,等父亲的病治好,她就去美国找她。
但是父亲死了,这个承诺的兑现条件永远无法实现了。再加上母亲逼邱庭在湖光市买房,企图用房贷困住她的脚步。她没有了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
邱庭的心也死了,她没有脸面去见罗逸文。最后一次联络罗逸文是在邱庭拿到房产证的那天,她发了一封告别的邮件,然后改掉自己所有的联系方式。
她和母亲的关系恶化到了顶点,有好几年,邱庭都没有回老家过年。父母没有把她和罗逸文的事往外讲,春节有亲戚问起,母亲也只拿她工作忙圆过去。
邱庭在会计师事务所干了叁年,她逐渐发现这不是自己擅长的事,互联网行业正在崛起,她跳槽了。
母亲得知后没有如往常一般责备她,反而说“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吧”,母女关系才慢慢缓和。
罗逸文,就像一叶承载着邱庭梦想与希望的小舟,漂到大洋彼岸。
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害怕听到罗逸文的名字,哪怕是听到相近的音,她都觉得好像有把钝刀在心口割肉。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时间磨平了她的棱角,也磨平了她的幻想。
邱庭偶尔会在网上搜一搜罗逸文,看看她又在顶级期刊上发表了什么论文,得了什么荣誉。仿佛当年的自己跟随着罗逸文,一同到了更广大的天地拼搏,仿佛她们从未分开。
看着罗逸文,邱庭就能知道,那条未选择的路,究竟通往何方。
王小波在《黄金时代》中说:“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佛曰: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或许人都是这样,他们从云朵、从霜露、从星辰、从世间万物来,投身为活生生赤裸裸的“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人”的欲望不断消减,有一天他们闭上眼咽了气,最终成了无知无觉的“佛”。
程昀不知道她为何在忽然如此伤感,也许女人就是这样一种感性的生物吧。
这样的她很脆弱,却也很迷人,好似桌上流着眼泪的玻璃杯。
她用纸巾擦了擦杯壁上的水珠:“说说你吧。”
“我嘛,跟你比起来,就是个普通人,”程昀认真思索,“我有个堂兄叫程煦,因为他的存在,我爸我妈对我从来不抱什么期望,他真的太优秀了。但怎么说,世上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出国后程煦惨遭同龄人碾压,他受不了那种落差,就抑郁了。我想出国,除了想观世界以外,也是想证明自己。”
“那你有没有想过,回国后要做什么,据我所知,日企工资远比不上欧美企业。”
这个问题问倒了程昀,说到底他不过是全凭一腔热血盲目反抗着,对未来并没有详细规划。
“你出国过吗?一个人住过吗?真的了解日本吗?”邱庭接连泼了好几盆冷水,“比起跟父母硬莽,你不如温水煮青蛙。”
“我该怎么做呢?”
“你兼职攒下不少钱了吧?不如拿着这笔钱去日本旅游,最好现在就开始办签证,趁着寒假去日本住一段时间,不一定要去很多地方,关键是体验一下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漂泊的感觉。假如从日本回来,你还认为留学是自己必须要做的事,你就有机会说服他们了。”
程昀低着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邱庭又分析道:“再说,你这样攒钱又要攒到何年何月?我不是反对你自食其力,只是你这辈子还有大把赚钱的时光,认真学习的日子却不多了,个人意见,大学还是好好读书比较重要。”
程昀动摇了,邱庭接下来的话彻底点醒他:“可以的话,还是尽量跟父母处好关系吧,别像我一样,徒留遗憾。”
他再看邱庭时,目光便带着些许崇拜,她像一盏明灯,照亮他前行的路。
两人从酒吧出来的时间是22:53,程昀寝室门禁是十一点——他回不去了。
邱庭正在用手机找代驾,余光瞥见他在找酒店,她揣测对方应该是没打算在外面过夜。
“今晚的酒店可不好订,”邱庭顿了顿,“而且价格也贵。我家书房装了榻榻米,可以打地铺,凑合一下?”
程昀还想矜持下,只听她又说:“放心,我不会占你便宜的。”
不是,这种事不都是女生吃亏吗?
代驾司机骑着折迭代步车没几分钟就到了,他俩坐进后排。
街上灯火通明,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变成朦胧的红绿色块。
邱庭对着车窗呼气,写下“Happy New Year!”,程昀也靠了过来,在这段字下面画了一个笑脸。
他说:“明天就是2017了,新的一年,祝你天天开心。”
毛茸茸的脑袋在眼前放大,邱庭闻得到他嘴里的酒味,黑色高领毛衣里露出一截洁白纤细的脖颈,骨感的喉结上下滚动。
这时正好路过一个广场,斑斓的灯光穿过车玻璃,晕染了整个车厢,眼前的场景如梦似幻,而她心如擂鼓。
未选择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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