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雪存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不是他的错觉……路决凌真的变了……变得太多, 简直和一百年前那个动不动就脸红的少年判若两人。
假如他把这事说出去, 估计整个修真界, 也没几个人能相信,天决真人会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出这种话。
辜雪存最终还是咽了口唾沫, 鼓起勇气小声抗议:“……你,你这是耍流氓……”
如今路决凌已经比他高了一大截,刚才在他耳畔说话时, 他虽然微微弯下了腰低着头,此刻却已经重新站直了身子, 居高临下的看着辜雪存。
辜雪存真的很不喜欢这样被路决凌俯视, 好像他每一丝每一毫的神情变化、心绪波动都被那人尽收眼底, 好像他在路决凌的目光下, 根本就无所遁形一样。
这感觉实在太让人头皮发麻,局促不安了。
路决凌淡淡道:“是吗, 这也是拜你所赐。”
辜雪存哼道:“关我什么事?”
路决凌嘴角挑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轻声道:“你忘了?”他顿了顿, 接下来的这句话,语气几乎让辜雪存毛骨悚然, “这都是你教我的。
“阿雪哥哥。”
辜雪存:“……”
一百年春秋衍替、时光荏苒,辜雪存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深刻的认识到什么叫做现世报。
路决凌脸上神色逐渐淡去,从辜雪存这个角度, 看不清他晦暗不明的神色, 只听他淡淡的继续道:“你不是最爱用这些手段, 看着别人为了你一言一行心绪难平。你不是最精于此道,一个笑容一个眼神,就能撩拨的别人为你辗转反侧。辜少宫主看在眼里,是不是得意得很?”
辜雪存:“……”
半晌,他才辩解道:“不是,我发誓,我从没有故意想玩弄过谁……”
路决凌道:“故意?”他发出一声淡淡嗤笑,“不错,在辜少宫主眼里,不过都是些玩意儿,自然犯不上少宫主劳心劳力。你从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只要自己快活就够了,对吗?”
辜雪存终于忍无可忍:“……不是,你有完没完,这个话题能不能打住?”
路决凌淡淡扫他一眼,不再说话,只是径直朝前走去,辜雪存见状心内一松,也连忙快步跟上。
然而自这日后,路决凌不知是生了气还是下了什么决心,再也不和辜雪存多说一句话了。
他仍然不允许辜雪存晨课后晚归,甚至不知何时,在正厅侧室里摆了一张床塌,逼着辜雪存晚上歇息在那里。
在辜雪存无数次一觉醒来,看到坐在他床前幽幽看着他的路决凌,吓个半死以后……
他终于成功的改掉了赖床的习惯。
人可真是贱的慌,静珩真人煞费苦心自创的冰心咒、宋子沛风雨无阻小半个月、天天日出就准时到天决峰呲他也治不了的毛病,竟然让路决凌一个眼神给吓好了。
所以……年少时产生的那就不是错觉,路决凌绝对是老天爷派来治他的。
……当初怎么就没早点跑路呢?
辜雪存悔不当初。
三日后,终于到了辜雪存前往选剑阁的日子。
带着辜雪存前往选剑阁的弟子不是别人,正是这些日子来,一起晨课的那几位亲传弟子之一。
这人辜雪存每日晨课虽然都会见到,但却从未说过一句话。
他样貌约莫二十岁出头,眉眼在辜雪存看来有些寡淡,但也算得上清俊。
此人一身月白色衣衫,腰间束着一把银色长剑,右手似乎永远握在那把长剑剑柄上,左手背负身后,虽然从不言语,但这幅神态,难免天然的就带着几分高傲。
他见了辜雪存和宋子沛,远远朝他们二人略一颔首,并不多言,径自走在了前面。
宋子沛小声跟他介绍:“这位是拙守师叔座下亲传弟子,沈玉臣沈师兄。他幼时曾经跟随过紫平师祖做过抱剑童子,痴迷剑道百年,对其他事情不大上心。这些年又在修闭口禅,故而看起来冷淡了些,你不用在意,他其实对谁都这样。”
见辜雪存点了点头,宋子沛就继续解释起来。
“选剑阁虽然名叫选剑阁,其实分为剑阁和器阁两部分,沈师兄自结丹后一直奉命管着剑阁。也是因为师兄他不便开口,故而,孤石师叔昨日特意嘱咐我,让我跟着你们一起前去,也好向你解释一二。”
辜雪存“噢”了一声,挠挠鼻子道:“跟着紫平剑君做过抱剑童子,难怪沈师兄他看起来,也像块冰块儿似的。”
这次宋子沛惊了,奇道:“咦,难道阿月你还见过紫平师祖他老人家?”
辜雪存自知失言,打哈哈道:“啊?那怎么可能,不过紫平师祖他老人家这样威名赫赫,凡间到处都是他的画像、话本子什么的,你常年在紫霄山,当然没见过了,哈哈哈哈。”
宋子沛疑惑道:“是么……可是师祖他老人家常年闭关不出,凡人又怎能窥得他容貌?”
辜雪存继续瞎掰道:“宋兄,你说你是不是傻?谁说没见过人就不能画画像了?凡间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大士、灶王爷土地公的画像到处都是,难道画画的就个个都见过这些神仙吗?”
宋子沛被忽悠的一愣一愣,呆呆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沈玉臣似乎是听他们提到了紫平剑君,回过头来淡淡扫了他们一眼,那眼神有点冷飕飕的,看的辜雪存和宋子沛俱是背后一凉,连忙闭嘴不说了。
行了约莫半盏茶功夫,两座朱檐碧瓦,宝塔模样的建筑就出现在视野范围内,左边的方方正正、四角有形,右面的无边无棱、尖顶圆身。
宋子沛解释道:“圆塔为器阁、方塔为剑阁。”
出乎意料的是,此刻选剑阁前,竟然聚集了百来个弟子。
看衣饰除了未曾拜入七君门墙的外门弟子,还有不少内门弟子。
这些弟子都站在两座选剑阁两侧,见了三人到来,纷纷躁动起来。
“来了来了!沈师兄带着那位来了!”
“怎么宋师兄也在?”
“听说宋师兄与他私交甚笃,可能是想着沈师兄不好开口,特意陪他来的吧。”
“宋师兄怎会和他结交?也是,宋师兄最是良善,是不是被他骗了?我听刑堂的执事师兄说,这人油嘴滑舌的,不是什么好鸟!”
“自家徒儿选剑这样的大事,天决师叔都不现身,看来真的如传闻一样不喜欢他。”
“你知道什么?三日前晨课后,小师叔还亲自去讲经阁抓人呢,这还不够上心?”
“真的假的?我怎么不知道?”
“反正我可不信,天决师叔那样的人,怎么会……”
“不信拉倒,我可是和几位师兄亲眼目睹的。”
辜雪存:“……”
他无语了半晌,转头压低声音问宋子沛:“不是……怎么那么多人啊??”
宋子沛干笑两声,道:“你也许不知晓,自从你拜入小师叔门下后,在门内可说得上是万众瞩目,今天是你选剑的日子,他们自然都想来看热闹了。”
辜雪存:“……万众瞩目还是万人唾骂?”
宋子沛:“……”
宋子沛:“其实也没那么夸张……”
不知为何,看着那些弟子或羡慕或夹杂着嫉妒的神情,辜雪存竟然觉得心里有点酸溜溜的。
好像无论是做路决凌的道侣还是做他的徒弟,他都像是永远配不上人家一样,明明他在北海时,也算的上是无数少年少女、大姑娘小媳妇的春闺梦里人啊!
宋子沛仿佛看出来了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不是你的错,换了谁做小师叔的弟子,都会这样,毕竟师叔他……”
毕竟他这样惊才绝艳、千载罕逢的人物,在大多数人眼里早就超脱出了普通的优秀。
路决凌就像一轮明月,清辉照彻永夜。
但谁若是妄图向他奔去,又永远都只能触摸到他的光芒,难以接近他本身。
辜雪存有些恍神,宋子沛见状,连忙提醒道:“阿月,一会沈师兄会先开辟剑阁,你什么也不必做,遵从本心,一一试过,就会知晓哪一件是属于你的。”
辜雪存“嗯”了一声,努力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海里扔出去,转头笑着问宋子沛:“你的剑就是这样来的?”
宋子沛笑道:“不错,我是单火灵根,剑阁前五层都是从未认过主的灵剑,有的是其他门派相赠的、有的是后山剑冢所铸。前五层灵剑以金、木、土、水、火五行属性划分,我的佩剑便是在第一层火属性灵剑中寻得。”
“……五层以上,六层是已认过主的灵剑,大多数因主人身死或封剑,才存留此处,一般不会再行认主。至于七层……”宋子沛顿了顿,黯然道:“两位师祖逝世后,剑阁七层独存紫平师祖的佩剑轻尘、器阁七层独存鼎霄师祖的法器登云。”
沈玉臣虽不言语,却站在他们身边静静听着,此刻见宋子沛讲完,向辜雪存略一颔首,转身走到两座宝塔前的巨大广场中心站定。
沈玉臣单手掐诀,一道淡蓝色的灵力飞向那座方塔前的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深约半个碗口的图样,正好是北方七星宿——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的形状。
淡蓝色的灵力流入石碑上的刻痕中,顺着星宿模样的凹槽流淌到摇光时,整个石碑光华大盛。
剑阁打开了。
十多把蕴含着浅红色真火灵元的的灵剑,嗖嗖嗖地从剑阁一层的小小窗口里一一飞出来,最后悬在选剑阁前的广场上,一动不动了。
辜雪存吓了一跳,宋子沛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别害怕,一一试试吧。”
广场上一百多道目光都盯在他身上,辜雪存咽了口唾沫,走到了最前方的第一把剑前。
这把剑剑柄暗红,剑身弯曲,似乎是感觉到了辜雪存的靠近,整把剑都轻轻颤抖了起来。
不得不说紫霄派也的确是财大气粗,无怪立派只不过短短七百年,就能名列五大门派其中。
第一层的十几把火属性灵剑,把把灵光涌动,火灵元纯粹而无杂质。
辜雪存一眼望过去,竟无一件凡品,在散修和小门派里,无论哪把都已经算得上是绝对的宝剑了,而紫霄派竟然能拿出上百把,让自家弟子随便挑??
不知是因为辜雪存走神了还是别的原因,当他试着把手握在那把剑剑柄上的时候,剑身一阵嗡鸣,突然一下子仿佛失去了所有灵气一般,一动不动了。
沈玉臣站在边上,见状轻轻摇了摇头。
辜雪存倒也并不气馁,反正还有十几把等着他一一去试。
然而……
等到辜雪存被最后一把剑呲出的火灵元喷了一脸的时候,人群中终于传来了一阵阵哄笑。
宋子沛连忙安抚道:“毕竟阿月你是风灵根,和火属性灵剑不甚合的来,也很正常的。”
于是一层的火属性灵剑纷纷飞回剑阁内,接下来是第二层的水属性灵剑、第三层的土属性灵剑……
……可惜,没有一把肯老老实实呆在他手里的。
辜雪存此前的一百多年并不是剑修,毕竟春华宫一脉相传的是驭兽之术。但辜雪存也没觉得自己的天资差到了这地步,这下,让紫霄派几十把灵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一丑拒,他心里那点傲气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水、火、土不认也罢,毕竟他以前本来也不是这三条灵根最粗,木属性总该有吧?
……然而比较伤人的是……第四层十多把木属性灵剑,也一一全部丑拒了他。
然后是第五层的水系灵剑……当然,也没有能跟他感应的。
人群中的哄笑声终于压抑不住,彻底爆发了。
饶是宋子沛见了那么多次弟子选剑,也是头一次遇上这种事,以往虽然也有要做道修的弟子,但人家也不至于一把肯认主的剑也没有,多半是与器阁的法器共鸣情况比剑更好,所以才弃剑而择器的。
但是像石月这样惨遭百来把剑全部拒绝,实在有点惨烈,还真是第一回见……
宋子沛干巴巴的安慰道:“呃……也许是阿月你不适合做剑修呢?你也别太气馁了……”
辜雪存:“……”
哄笑声越来越大。
“什么啊,一把剑也不愿认他,这就叫天资好么?”
“会不会是因为变异灵根?毕竟风灵根也不在五行之属。”
“变异灵根又有什么关系,据说当年天决师叔选剑时,整个剑阁百来把灵剑几乎齐齐臣服,没有一把不愿认主的,可天决师叔一把也不喜欢,说到底还是看人罢了!”
沈玉臣听见喧哗声越来越大,眼神一暗,他腰间那把银白色长剑“铮”的一声轻鸣。
那声剑鸣不算很大声,却能让在场每一个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知道这位沈师兄这是不悦了,于是只好纷纷闭嘴。
辜雪存心道,罢了罢了,反正他以前本来也和剑这玩意没什么太大缘分,不认便不认,再说不是还有一个器阁么?
何必为了这些破剑闹的不开心。
他这样想着,便准备老老实实等沈玉臣打开器阁。
正此间,一声剑鸣响彻了整个选剑阁前的广场。
这声剑鸣明显不同于刚才沈玉臣佩剑的剑鸣,一听便知发出剑鸣的剑,并非金属材质铸成。
剑鸣声有些发闷,但却并不低沉,那声音并非扯的人耳膜生疼的噪响,却清楚的像是响在了每个人耳边。
剑鸣声仿佛狂风低哮,又好像夹杂着九天怒雷,声势骇人且带着浓烈戾气。
众人皆是心神一震,修为低些的弟子,更是连站都站不稳。
剑鸣声的发出的地方,正是剑阁的第六层。
站不稳的弟子们互相搀扶着,站得稳的都震惊的盯着剑阁六层的窗口,看着那柄从剑阁六层缓缓飞出的长剑,瞠目结舌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长剑通体乌黑沉润,形制古朴中带着几分周正而对称的美感,剑身上刻着些神秘的纹路。
最吸引人眼球的,是那剑身上贴着的七八道画着朱红符咒的浅黄色符纸,和紧紧绑在剑身上发出金属撞击声响的粗大铁链。
符咒上此刻金红光芒大盛,似乎在努力压制着剑中的什么力量,铁链挂在剑身上铮铮作响,却始终还是无法束缚住它。
有人呆呆的结巴道:“那……那是……枯寒。”
天决真人那把斩落了阴蛟龙角的神剑——枯寒,封剑百年,终于再度出鞘。
枯寒剑身震颤。
它曾经斩魔除妖、它曾经无坚不摧,此刻却一往无前、几乎是状若疯狂——不错,虽然只是一把剑,它却好像是有了灵智一般,近乎疯狂的朝着某个方向飞去。
它像是扑火的飞蛾、它像是奔向蟾宫的月姬,执拗的朝着某个方向飞去。
好像什么也拦不住它。
那柄贴着符纸、捆着铁链的长剑,就这样停在了愣愣的圆脸少年身前。
它悬在辜雪存面前,剑柄朝上。
一阵夹杂着风雷灵气的微风荡过,剑身上的朱红符纸仿佛再也不堪重负了一样,骤然化为齑粉,那些铁链也断成了几截、哐啷啷的掉到了地上。
枯寒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
那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对着辜雪存低吟——
过来……求你过来……我需要你……
辜雪存仿佛受到了什么蛊惑,缓缓伸手,就要握住枯寒乌黑的剑柄。
剑身疯狂鼓动着躁烈的雷灵元,站在它面前的少年身畔不知何时也风灵元大盛,分明是完全属性不同的两种灵元,此刻,却好像没有一丝隔阂一般。
两种灵元宛如一张八卦图的阴阳二极也似的,就要融为一体。
整个广场上狂风大作,少年的额发被风吹的烈烈飞扬,露出他光洁而莹润的饱满额头,他乌黑的眼珠透着几分茫然,心神仿佛都要被那柄剑完全带去另外一个地方。
人群终于反应过来,这短短的几个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这是……枯寒要认他为主了?!”
“一剑怎么能认二主,这怎么可能?!”
“可是,不是说枯寒早就被封剑了吗?怎会……怎会……”
“这是天决师叔的枯寒啊!我是不是看错了……这怎么可能?”
“不行啊!你们能不能别说废话了,快拦住他啊!怎么能让枯寒再认他为主!”
然而那一人一剑,却好像完全处于另一个空间。
辜雪存恍若未闻人群躁动的声音,枯寒平和而沉静的陈剑在他身前,仿佛在等待着少年的手触及到它剑柄的那一刹那。
就在辜雪存的手即将要碰到剑柄的瞬间——
天外远远传来一声清润而低沉的箫声。
那箫声好像是拨开浓厚云雾的一束光,带着清心静神的力量。
辜雪存一呆,愣愣的抬头去看。
天决真人一身玄衣,吹奏着那支莹润而通透的碧玉‖洞箫,遥遥踏风而来。
箫声响起,枯寒剑灵仿佛再次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束缚了起来,它剑身上原本涌动的雷灵元也全部为之一散。
路决凌眸色浅淡,他略一抬手,枯寒便发出了一声仿佛痛苦且极不情愿的轻鸣,最终还是“铮”的一响,飞回到了他手中。
路决凌握着那把剑,目光在剑身上轻轻一扫,露出了一个淡淡的浅笑。
这是这位一向清冷绝尘的路真人,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露出笑容,看的选剑阁前百来个弟子,俱是愣在原地。
路决凌垂眸看着枯寒,淡淡道:“岂止是你……我又何尝不想。”
剑阁六层的窗口,嗖的又飞出来枯寒乌黑的剑柄,路决凌接住剑柄,把那不安分的剑重新收回了剑鞘之中。
辜雪存愣愣的看着他。
弟子们终于回过神来,纷纷行礼道:“天决师叔!”
路决凌朝着人群略一颔首,转头看向辜雪存。
辜雪存本能的感觉发毛,情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
路决凌淡淡道:“今日是枯寒剑灵作祟,逼得剑阁里的剑皆不敢认你为主,并非是你之过。”
辜雪存一愣,呆道:“哈?”
……还有这种事吗??
路决凌颔首,又道:“无妨,你的剑我已准备好。今日来迟,便是去剑冢取它。”
他手掌一翻,一柄紫金软剑出现在他手上。
那柄软剑的模样,辜雪存简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毕竟这剑长得和他以前用来当交通工具的佩剑——三奇,几乎一模一样。
路决凌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问道:“如何,你喜欢吗?”
辜雪存嘴角抽搐:“……”
路决凌道:“你可以试试。”
软剑自他手上飞起,停在辜雪存面前,看起来乖巧而安静。
辜雪存伸手试着握住了剑柄,剑身轻轻一颤,很快归于平静,灵光规律的流转在剑身内,辜雪存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联通感浮上识海。
这柄剑似乎天生就是属于他的。
路决凌道:“看来很适合。”
辜雪存道:“这是……”
路决凌淡淡道:“你赠我洞知、我赠你此剑,我已不欠你什么,现下只有你欠我了。”
他这句话声音恰到好处的不大也不小,刚好能让辜雪存听见,也刚好不能让别人听见。
辜雪存:“……”
宋子沛在旁边提醒道:“阿月,你愣着做什么,快谢谢你师尊啊!”
又是这样,又是一百多道眼神落在他身上,辜雪存只得硬着头皮牙酸道:“多谢……师尊厚爱。”
路决凌淡声道:“知道是厚爱就好。”
辜雪存:“……”
沈玉臣的目光在枯寒上看了半天,又转头看了看辜雪存手中的那把剑,半晌,才转头看着路决凌,略略一礼。
路决凌略一颔首,道:“剑道又精进了。”
沈玉臣垂眸不言。
广场上一众弟子特意来看辜雪存的热闹,本以为见了他出洋相,没想到这剧情峰回路转,反倒见识了一下他们天决师叔对这个小徒儿,究竟有多上心。
但此刻众人听见路决凌与沈玉臣这一番对话,都是神色一变,纷纷作鸟兽散,没片刻功夫就跑的不剩几个了。
辜雪存莫名其妙,转头问宋子沛:“这是怎么了,跑这么快?”
宋子沛摇头无奈的低声解释:“沈师兄每次见了小师叔,就要和他切磋,他们二人一切磋起来……”
果然,他话音未落,辜雪存就见沈玉臣指了指枯寒,目光沉沉的看着路决凌。
宋子沛拉着辜雪存:“咱们还是退后些,躲远点……”
然而那边路决凌却摇了摇头,道:“不可。”
沈玉臣沉默地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路决凌道:“枯寒出鞘,恐会伤你。”
他不再多言,对宋子沛略一颔首,转头拉着辜雪存就走。
这次路决凌没有步行,辜雪存看他动作便猜出他要御风。
他心里黑暗的回忆骤然浮上心头,被天决真人像拎菜一样拎着后领乘云驾雾的感觉,实在是让他毕生难忘。
辜雪存正要挣扎,路决凌却大手一环,揽着他的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踏风而起。
辜雪存身形不稳,再加上骤然升空的失重感袭来,双手本能的就揽上了那玄衣男人的脖颈。
路决凌似乎愣了一下,半晌,低下头看着辜雪存淡淡道:“你的身体倒是比你诚实的多。”
辜雪存:“……”
夹杂着凛冽寒气的风和纯白云雾,从他们身畔一一拂过,辜雪存愣愣的看着路决凌形状完美的下颌线,感觉心里某一片地方,突然好像被填的发涨。
从选剑阁飞回天决峰,分明只有短短一段路程,可不知是不是辜雪存的错觉,路决凌却好像飞了很久很久。
这时间太难熬,一旦对上了路决凌,无论是他的眼睛还是他的侧脸,辜雪存都心烦意乱。
只有这时候,他没法信誓旦旦的说那些什么关于情爱的期许都是放屁,只有这时候,他没法不直视自己的内心。
可是辜雪存仍然抗拒和畏惧这种感觉。
他讨厌那种失控感。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过了短短片刻,路决凌终于落在了天决峰山腰的平台上,辜雪存被他放下来,重新脚踏实地。
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他突然想起路决凌曾经告诉过他的话,枯寒是以千年阴沉木铸成,而阴沉木最是能容纳戾气和灵气,路决凌说……剑中的是他的心魔。
剑中的是他的心魔……
枯寒那样朝他飞来……是不是说明……
辜雪存一抬头,就对上了路决凌那双浅淡的棕色眸子,男人静静注视着他,淡淡道:“我告诉过你,要你好好修行,我陪你去昆元秘境试炼,你可还记得。”
辜雪存愣了愣:“……记得。”
路决凌又道:“我身上仍存蛟毒,需要你十年内修到心动期,才能打开风雷经,你可还记得。”
辜雪存答道:“……自然记得。”
路决凌继续道:“你现在在还债,你可还记得。”
辜雪存:“……记……得。”
路决凌点头道:“记得就好,你也要记得,昆元秘境只是一次试炼,试炼结束后,你仍然要跟我回来。”
辜雪存沉默了半晌,道:“路决凌。”
路决凌垂眸看他。
辜雪存道:“打开风雷经,为你解毒后,我欠你的,也算还清了吧。”
路决凌面色一滞。
辜雪存看着脚尖,低声道:“咱们不能这样没完没了的揪扯下去,该有个了结,等我还清欠你的东西,我就离开紫霄派。”
“然后,此生再不要相见了。”
路决凌衣袖下的五指缓缓握紧成拳,骨节几乎都根根分明,面上却仍然云淡风轻的看不出一丝神色变化。
“这些日子,你都在想这个吗。”
辜雪存道:“尽早结束,少生烦恨,以后你走你的通天大道,我走我的独木小桥,咱们再不相干。”
路决凌沉默了片刻,道:“悉听尊便。”
辜雪存内心微微一抽,最终还是“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路决凌却声音发冷,继续道:“不过,在此之前,辜少宫主还是好好先做好你该做的事吧。”
辜雪存一哽,道:“……我自然会做到。”
夜色低垂,星夜悬沉。
路决凌转身径自回了主厅,没有再和辜雪存多说一句话。
辜雪存站在原地,感觉夜风轻轻的拂过他的全身,夹杂着一丝微微的凉意。
他抬起手,看着手上的那把剑。
辜雪存缓缓的把剑抽出鞘,软剑的剑身雕刻着古朴而独特的花纹,锋面锐利公整而平滑,一见便知它曾经经过了怎样的千锤百炼。
剑柄上浮着一层细细动物皮毛的绒面,握起来稳当且舒适,编织整齐的剑穗垂在一边。
这剑看起来和他的三奇虽然一模一样,细微之处却大不相同。
他突然想起来那年某个午后,路决凌曾经看着三奇,皱着眉问他:“你为何要在剑身上挂剑穗?”
辜雪存那时笑着回答:“你是怎么能问出这种问题来的?剑和剑穗不是天生一对吗?有什么好问为什么的。”
路决凌仍然凝眉道:“此物无用。”
辜雪存笑道:“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啊。”
路决凌瞥他一眼,道:“你只是觉得好看罢了。”
辜雪存被他说破心思,也不气恼,摸摸鼻子笑道:“好看怎么了,好看就是大用,你也好看,所以我最喜欢你啊!”
路决凌一愣,面上泛起一层薄红。
辜雪存见状哈哈大笑,道:“怎么做了那么久道侣,你还能脸红啊,咱们都老夫老夫了!”
路决凌转头不看他,耳根却仍然红的透透。
辜雪存道:“你是我道侣。所以啊,我喜欢的,你也得喜欢,不许嫌弃剑穗,听见没有?”
路决凌那时回答了什么?
……好像是“嗯”了一声吧?
辜雪存站在小院里,握着那把剑愣愣出神。
这一百年来,他一直逃避去回忆当初的那些点点滴滴,此刻那些回忆却好像彻底压抑不住了,在他脑海里一幕幕的浮现。
手里的剑仿佛感知到了主人烦乱的心绪,也开始微微震颤起来。
辜雪存长叹一口气。
———————
天决峰主厅内。
路决凌长发散落,身穿一件月白中衣,披着外袍坐在书案前。
他静静地研着砚台里的墨,挽起衣袖露出的一截手腕上,显出一小片看起来乌黑而狰狞可怖的古怪纹路。
砚台里的墨终于研好了。
书案上静静地躺着一张展开了的绯色纸张,那纸张边角已经微微卷起了毛,一看便知道主人已经翻看过了无数次。
仔细一看,纸张上书:
“两姓联姻,一纸婚约。
良缘永结,道途共生。
情比鹣鲽,谊同雁鸟。
仅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拟将千载之盟,载明鸳谱。
此证。
春华宫辜雪存。”
纸张的左下角盖着春华宫历代宫主的婚书礼印,一滴已经褪了色的血落在旁边,路决凌指尖微颤,第无数次在那三个字上轻轻抚过。
半晌,他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伸手在书案边放着的枯寒剑刃上轻轻一擦,抬着指尖,落下一滴殷红的本命精血在那封婚书上。
末了执起笔,在那个无数次让他午夜梦回的名字后面,落下了六个字。
紫霄派路决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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