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宋儿见得熟人,更是欣喜,只将人抬了抬起,“可卡先生莫多礼节了。你本该还在青茶那头的,不想会来明王山相见。”
可卡忙道,“青茶族长知道我是公主的人,便让我带着青茶好些佳酿,来跟赫尔真赔不是。”
凌宋儿听着点头,望着座上的那人,“他这些日子脾性不好,执拧得很。若一会儿吃了气受,你多包含着些。”
可卡直道,“我是有分数的,怎会跟赫尔真较劲儿?公主多虑。”
蒙哥儿见得她来,早从座上起了身,走来扶她。见得可卡,方才微微点头,面上有得几分笑意。“她身子重站不久,我带她去上座。”
可卡先生一拜,“到底赫尔真心惜着公主。”
蒙哥儿方才扶着她坐下,殿上,南芜部族的使臣便往前道,“南芜族长,让我等给赫尔真带着去年的新棉花来。等这孩子出生,好做新被。用得上。”
方才说完,维方部族使臣,捧着礼盒也上了前,“我族族长,让我等备着从西夏买回来的丝绸。夏日里头热,小娃儿出生了,该做些内衣衫穿,才不容易起痦子…”
蒙哥儿却是生生没回话,两位使臣尴尬。只好由得博金河打着圆场:“都是阿布尔汗修书,让三十六部一道儿,给公主和赫尔真送些用度。明王山这行宫虽是建的不错,可许久都无人住了,想来你们也会不便的。”
凌宋儿一旁见他面色,只好对博金河道,“父汗心思体贴细微,宋儿知道了。还得请阿台回去,替宋儿谢谢父汗。”
听蒙哥儿也没说什么,她方才对候着一旁的使臣们道,“族长们的好意,宋儿也心领了。赫尔真他也知道族长们的好心了。”
蒙哥儿这才发了话。“你们便也都回吧。和族长们说,我并非不通事理之人。即便要清算,也会找债主清算。怪责不到三十六部子民头上。大汗在草原一向求和,兴师兴兵实不是他的意思。你们也莫对他生什么异心。我今日所为,日后都由得我一人承担。”
凌宋儿微微叹气,又寻着他手掌摸了过去。他放着这般狠话,着实让人担心的。
“怎的让我儿一人承担了?”接着蒙哥儿人的话,妇人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众人目光都投了过去。妇人鬓角花白,一身青色蒙人衣物,洒落大方。面上挂着笑容,走来殿前。
凌宋儿还在好奇这该是哪个部族的使臣。却见得一旁蒙哥儿起了身,迎了过去,“额吉…”
她心中一惊。记得他十岁投靠了汗营,母亲是河蜜人,听他说该是改嫁给了河蜜族长,才有的合别哥。她忙也跟着起了身,一旁落落扶着她,她方才随着蒙哥儿也走来了妇人眼前。
蒙哥儿直拉起来妇人双手,“额吉怎的来了?”
妇人眉眼弯弯,一笑,“阿布尔汗嘱托的。都为了劝你呗。”妇人答得爽利,却又望来凌宋儿身上。忙抹开了蒙哥儿的手,直来扶着凌宋儿。
“这该是我的好儿媳,看这身子,该都六个月了…”
话却戳中凌宋儿心中几分愧意,“都七个多月了,额吉。是宋儿没养得好,亏待了小人儿。只这阵子跟着赫尔真身边,方才得来多些进补,该要让他好生长长,不然生出来怕是赶不上他阿布威武。”
妇人假做拧眉顿了顿气儿,又笑着道,“这可不行,女子怀孕,到底不能四处颠簸的。日后该在这山上好生休养。我啊,是来陪着你的。”
蒙哥儿这才露出几分笑容,“额吉来,正好。也帮我好生看着她,不莫让她总要劳心。管好自己的身子才是第一重要的事情。”
“那可不是?”妇人一双眉眼着实好看,在凌宋儿身上扫了一道儿,又望去了蒙哥儿身上,“那这三十六部的事情,你可处理得当了?阿布尔年纪也不小了,你为人子女,总不能让长辈的面子放不下。”
蒙哥儿方才叹了口气,转身去了上座,直对使臣们道,“有劳使臣们此行辛苦。中午设宴款待,大家好歇脚。我自是要待各位入宾客,可方才说过的话,也请各位带回去给族长。赫尔真,说话算话。”
使臣们这才得来几分好脸色,又有礼宴,到时候回去了部族,也算是有得交差。族长们依着阿布尔汗的面子,多是要让赫尔真收兵回汗营的。如今事情也算做全了,族长们也好跟阿布尔汗交差。
用了午宴,使臣们一一退去。却留得博金河和赫尔真的额吉格玛还留着。博金河被赫尔真喊去了偏殿,凌宋儿只领着格玛,在行宫走了走,认得了地方,又让落落带着婢子们,在寝殿旁整理出来一间上房,直将格玛安顿去了那里。她方才回了寝殿午睡。
下午的时候,听闻博金河已经带着赫尔真的书信走了。她这才放了些心。他该是想通了些,到底愿意受了阿布尔汗的好意。只晚膳,却没见得他人回来,还是在偏殿里与哲言和昂沁议事。得来她和格玛一道儿用的晚膳。
饭后又陪着格玛一道儿在行宫里走了走,方才被格玛嘱咐着回了寝殿,让她早些休息。
落落正抱着蒙哥儿换下来的衣物往外头去,要交给浣衣部的工兵们清洗。凌宋儿却见得什么东西从衣物中掉了出来,自要扶着一旁柱子蹲身去捡。落落见得了,忙上来帮她拾了起来。
等得落落出去,她方才将那小纸条摊开来。
“天狼一凶一吉,除其一,海宸可见。”
字迹她认得,是穆惊澜的。那锦囊他原早看过了。修习易数,擅自泄露天机已是大过,怕是要赔上自己和家族的运数的…她方才忧心起来穆惊澜,却想来蒙哥儿…
心意慌乱之余,她又寻着寝殿摸索了出来,自挑着灯笼寻去了下方偏殿。偏殿里灯火欣然,里头人影憧憧,他们还在议事。果不其然,他是有别的打算的。即便今日款待了使臣,当是回了阿布尔汗的好意,又潜走了博金河,夜里却还要跟哲言和昂沁议事。
灯笼放在脚边,她揪着袖子一角,坐在偏殿外的小廊里头,等着他出来。
夜色浓重,月色渐渐消失在半空。星如海,眛光明。她抬眼望去,正当空天狼双星交相辉映,皎皎洁洁。
等来快要整个时辰,才听得偏殿里头起了动静,灯火被吹熄灭了,两盏灯笼从屋子里头出来。昂沁一旁护送着蒙哥儿,“赫尔真,我先送你回去。”
二人方才出来两步,蒙哥儿便见得小廊里那抹火光。那人捧着肚腹,正靠在柱子上坐着,看来像是在等他。见得他来,凌宋儿弯腰拾起来了灯笼,只撑着腰杆又起了身。
昂沁见得,方才笑了笑,对蒙哥儿拱手一拜,道别,“公主在,我就不多事儿了。昂沁先回去自己屋子了。”
蒙哥儿只加快了脚步过去掺着她。她该坐了许久,他探着她手有些凉,发丝早被风吹乱了。他忙帮她理了理,“怎的不在房中早些歇息?来这里做什么?”
说着,他从她手中接过来灯笼,本要往回走的。却是察觉着身边的人没挪动脚步。他转身回来,提着灯笼照了照,火光我,她小脸蹙成一团,拧着眉,咬着牙。扶在他手臂上的手,也捏得紧。他忙放下灯笼,将人扶着坐了回去,凑去她脸边紧张询问:“怎么了?肚子疼?”
“不是…”她摇头。指了指自己右腿,“腿疼,动不了…”
蒙哥儿这才寻着她裙裾去,捉着她腿脚放来自己膝上,忙给她揉着小腿肚子。“恩和说来,月份大了,却容易抽筋。歇会儿,好了再走。”
她方才缓了口气上来,由得他揉着腿脚,便问起来,“你可是还在想着攻去汗营,捉拿达达尔的事情?”
他手上的功夫顿了顿,只淡淡道,“留着是个祸害,不如除了。”
“你可是听信了师兄的话?”她直问着。
蒙哥儿这才抬起眼来,“我自来汗营,便被查干批过星命,她话不可信,命数却是真的。”
“我九岁从河蜜出逃,因得父亲过世,同父异母的长兄要娶母亲为妻,是大蒙习俗。我看不得长兄那副嘴脸,一刀将他杀了。那血流得我身上,我却只觉爽快。可后来,十二岁害死姨娘,如今让兄弟替我送死,而你两年之后也要离我而去。这不是命数,是什么?”
“与其听信于命数二字,不如和他一搏。我便要拿得大蒙江山,让你享着两年清福,无人再敢动你分豪。若两年后你走了,我便让世人诟病,随着你去了,我俩也算是风风光光一场。”
凌宋儿方才寻着他的手,握了起来。“可你若也随我去,谁来护着小人儿长大?我们还指着他呢。”
蒙哥儿笑了笑,将她腿放回去地上,“顾着眼下,看着脚下。儿孙自有福分,我们便管不到了,也不定是坏事。”他方才起身来扶她。“好些了,便回吧。山风凉了,吹久了要得病。”
她被他扶着起了身,方才随着他回去。她只问着,“你们打算何时发兵?”
“可有跟博金河阿台商议过了?”
“到底只是捉拿达达尔的,大可不必伤了汗营子民。”
……
听得她嘱咐,蒙哥儿一旁摇头笑着,“知道了,夫人。”
“我自会顾全周当,你且好生养着,给我生个小巴特。”
方才走来了山上寝殿外,凌宋儿心中感应班,望了望天上双星。两颗天狼遥相呼应,其中一颗却忽的一闪,亮了数倍。她忽的气息喘急,脚下失了平衡,差些摔落,好在一旁蒙哥儿将人扶着。
蒙哥儿顺着她目光,也看了看天上双星,见得那颗星宿光耀夺目,他紧了紧眉头,望着怀中人脸色不好。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送回去了寝殿。
汗营夜色朦胧。多有几盏灯火点在帐子前头,为行人照着路。
三夫人和巴雅尔正往可敦帐子里去,德曼嬷嬷走在前头,为二人挑着灯。
巴雅尔几分不大情愿,“不是达达尔该伺候着的么?喊着我们来做什么?达达尔将赫尔真害得那样,公主都跟着受苦。我们还来探他们做什么?”
三夫人顿了顿步子,直拉着巴雅尔也停了下来,“这话你在这儿说说便罢了,一会儿去到可敦帐子里,可不能再说了。”
巴雅尔无奈点头,“我自是知道。额吉未免也太小看了我。”
三夫人这才继续急急前行,“这战场上的事情,我一个妇人也分不清,自由得你父汗去处理了。只这家中内院里头的事情,我们本该为他分忧分忧。她再怎么说,也是你父汗发妻,你的主母。如今病重了,我们来看看她也是应当。”
巴雅尔一旁听着教诲,没再接话。直跟着三夫人进去了可敦的帐子。
姜琴嬷嬷听得动静,来了外账,见得二人直问:“三夫人和巴雅尔来了?只可敦睡下了,怕是今日不得见你们了。请回吧。”
巴雅尔听得她这话中逐客之意,几分不爽,“父汗近日来为了赫尔真的事情操劳忙碌,来不得看她。额吉也是好意,来探探可敦病情。”
“说的不好听了,你一个奴婢下人。哪里来的口气,替可敦下逐客令?”
三夫人可不愿生了事端,忙拉了拉一旁巴雅尔,问着姜琴,“姐姐可还是很不好么?”
姜琴没怎的将二人放去眼里,却说,“三王子,那姜琴便再说一遍。方才可敦睡下了,临睡前嘱咐莫要扰了她。大汗若真有心,便自己来罢。可敦好着的时候,便也不大想和三夫人来往,三夫人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这个时候,再来触她的霉头。”
“你说话不要太过分了!”巴雅尔往前站去姜琴眼前,直护着自己母亲。却是被三夫人又拉了回来。
“姜琴嬷嬷,我知道了。这便回去了,你替我问候姐姐好。”
说完,三夫人便拉着巴雅尔又从帐子里出来。母子二人无功而返,三夫人却是松了口气,对巴雅尔道,“姜琴说的也没错,她不想见我们,那便不见了。我们回去也和你父汗有个说法。到底礼数我们是做足了的,领不领情,都是她自己的想法了…”
第117章
内账里点着一双烛火。一盏在床头前, 一盏在案上。
达达尔守着床榻边上,直扶着可敦咳嗽吐痰。萨仁手上溃烂之伤已经蔓延去了肩膀,近乎瘫痪。她十分虚弱, 靠着儿子身上, 轻声做着嘱咐。
“我去了也无妨, 只愿你父汗好生待你。”
“这几日他只忙着领着三十六部讨好那个忤逆之子,却全不顾你我…态度已是明了得很了。”萨仁说着, 抬手摸着儿子面庞。
“你且要听他的话, 他若只让你牧羊放马,你便牧羊放马,没得什么比起能平安活着重要。那赫尔真,便让老天来收他。他杀孽重,活不长。”
达达尔直望着怀中母亲,“额吉, 你何时变得胆怯了?”
“你可从不教我服软认输。我是父汗长子,我本就该继承他的汗位。”他说着起了身, 由得萨仁兀自靠去了床头直直望着他。
达达尔直指着帐子外头的方向, “他一个养子。父汗又是捧着他, 现在还带着三十六部去求和, 他凭什么?”
“我也领兵打了胜仗了。是我带着人杀入的北平, 为什么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如今额吉你还要让我认输?”
“你可是和父汗商量过了?”
萨仁望着达达尔, 眼中泛红:“额吉快不行了,日后的路全只剩你一个人。我怕呀…”
“我只想着你平安便好。其余什么的,自不会有命重要了。”
话方才说着, 姜琴嬷嬷端着汤药送了进来。见得母子二人生了些口角忙将汤药送到案上,又劝着达达尔。“大王子,可敦身子可经不起,你莫跟她对着干才好。”
达达尔眼中猩红,回脸狠狠望了她一眼:“我们母子在说事情,可要你来插嘴?”
姜琴慌忙低下头去,“是,姜琴便先出去了。还请大王子好好和可敦说话。”
达达尔望着姜琴出去,哼笑了三声。
“你们其实都没拿我当回事儿。”
他直指着床上的萨仁,又指了指方才出去的姜琴,“她一个仆子,也这么跟我说话。你呢,你便只当我是你争权的工具,如今你要死了,便让我消停。我怎么消停?我还怎么消停?我若早消停便也罢了,便也不会让阿布尔这样恨我。”
可敦扶着床沿撑起来自己的身子,实在太过虚弱,捂着心口咳嗽起来。“你…你便这样看你额吉不成?”
“我这些年做的事情,哪样不是为了你?不过你自己不成器!”
“哼。”他笑了笑,“我不成器。”
说着,他寻着圆椅,在案台边上坐了下来。看着可敦咳嗽不止,随之吐了一口心血。他却冷冷拂袖将桌上汤药打翻去了地上,又望着萨仁,问道:“我可还成器吗?我的好额吉?”
第9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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