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指在半空中虚虚一划,道:“朝廷不让军士作战,但我不是军士,我们这样的人只是苦力,不算兵。我已经说服了我们所有人,今晚凌晨行动,突袭南蛮军营,把他们抢走的东西全都抢回来,抢不回来也烧掉!
“绝不留给他们!”
言晓舟在旁忧声:“只怕他们查到三郎身上……”
赵灵妃冷声:“我替表哥担着!我阿父是兵部尚书,我看这里谁敢动兵部尚书的女儿!”
杨嗣和言晓舟都没说话。
赵灵妃转过头看他们,见他二人并肩而立,她自己却快被羞愧吞没,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剑南的痛苦,不都是刘文吉造成的么,不都是她父亲助纣为虐么?
她羞愧提及自己的阿父!
可是到这个时候,她又要利用自己的身份去帮助表哥……
赵灵妃心中刺痛,言晓舟被杨嗣搂着肩向山下走,那二人走了一半,又回头来等她。
言晓舟柔声:“灵妃姐姐,怎么不走了?天黑了,我们快下山吧。我今日给大家熬粥喝,很好喝的,灵妃姐姐可不要错过了。”
赵灵妃看去,言晓舟目光温柔,没有对她的敌视。她再看向杨嗣,杨嗣似笑非笑地、对她一勾手,又不耐烦的:“还不快过来?婆婆妈妈的。”
赵灵妃噗嗤一笑,追上二人,跟着他们下山。她眼睛盯着二人的背影,见男子巍峨,女郎纤柔,而他们都是世间最好的人……赵灵妃抬目,凝望向天幕。
为了守护这些最好的人,她要与自己的父亲为敌了。
杨嗣领人夜袭敌人军营,成功抢出数车粮食。那些粮食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被扔到了被抢走粮食的百姓家门外。天亮后,城中百姓四处欢喜。
军营则气氛紧张,排查是何人这般大胆。内宦和南蛮人一起来质问主帅,主帅说自己不知。内宦非要主帅交出人来,主帅迫不得已,只能满营查找到底是谁敢这么做。
最后查到了杨嗣身上。
而赵灵妃在此时跳了出来,说自己是兵部尚书的女儿,谁敢当她面碰杨嗣!
内宦似笑非笑:“原来你便是赵五娘,你阿父早与我们交代过了,见到赵五娘,就绑赵五娘回长安。剑南的事,不是五娘能够插手的!”
他们将杨嗣五花大绑,赵灵妃和杨嗣与他们在军营中动手。那二人武功都好,军营花了很大力气才将二人放倒。但是内宦要将人带走时,主帅插手,说自己要先审问一番。
于是,只是赵五娘被不情不愿地带走。但赵灵妃心中已有准备,这些内宦不敢伤她,言晓舟妹妹会以医者的身份给他们在饭菜里下药,救自己出来。等出来后,他们再一起救表哥。
未来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知不能屈服罢了。
而军营中,主帅看着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杨三郎。待嚣张的内宦走后,主帅为杨嗣松绑,让这个青年起来。主帅端详着他:“三郎,你几次作战,都能赢。你可否告诉我,若是今日你是主将,你会如何打这场仗?”
杨嗣诧异看去。
主帅满脸胡茬,憔悴无比。主帅的书案上摆满了书信,杨嗣目力极好,他一眼看去,看到一个眼熟的名字。
言尚。
杨嗣心中惊疑,正要猜测言尚和这位主帅是何关系时,主帅注意到他的目光,用其他信将那封信盖住了。主帅笑着解释:“我与言素臣是好友,几月来,关于剑南的战事,我与素臣讨论了很多。几次用你,也是素臣给的建议。
“我本想和素臣讨论该如何打这场仗,但素臣说问他不如问你。我一直很好奇,让言素臣这样的人都赞不绝口的军事天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苦于你身负谋反之罪,我不能与你交谈太多。
“此夜正好是机会,不如你畅所欲言告诉我,你如果是我,你要如何打仗。”
杨嗣反问:“将军与言二经常讨论战事?”
他眼睛微有光,道:“如今剑南局势,言二也知道么?他玩政治一直很不错,他可有说如何解剑南此局么?我们总不能一直不打仗吧?”
主帅不愿多说自己和言尚的通信,只道:“我们不过是说最近的官职调动而已,与你无关。你还是说你擅长的吧。”
杨嗣沉静一二,思索片刻后,觉得言尚信任的人,自己应该可以信任。于是他盘腿坐下,侃侃而谈,说若是他,他打算如何打仗。
杨嗣提起战争时,意气飞扬,眼中光亮,与平时沉静的样子格外不同……主帅看着他,微恍惚,颇有些慨叹。言尚说起昔日的杨嗣,便该是如此风采么?
他们都老了。
该给言尚和杨嗣这样的年轻人让位啊。
不管杨嗣和主帅说了什么,杨嗣仍被那些内宦投入了大牢,说要杀了他,给南蛮一个交代。
被关在牢里的杨嗣自然不知道,在他和主帅谈话后的次日夜里,主帅挥刀自刎了。
死前没有留一句话,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他既不肯退兵,也不敢忤逆皇帝的圣旨。左右煎熬,进退无路,只能以死谢罪。
满军营悲痛,军人们包围内宦们的帐篷,吓得内宦们不敢出门。而之后,早已被内宦策反的军人从中作祟,平定了军营中的乱局。如此严峻情况,必须有新的事情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不能让人总盯着主帅的死。
内宦们想出的法子,便是杀杨嗣。
杀杨嗣,平南蛮的怒火。而杨嗣连兵都不算,他死了,这些军士应该也不在意吧?
然满营气氛压抑,军士们都在忍着火。
天亮时候,赵灵妃混在军士中,看着她表哥被架上台,被捆着。她拳头紧握,恨怒无比。她誓要冲上去救自己的表哥,晓舟妹妹身边的韩束行会来支援……将表哥救出这里!
谁敢杀她表哥!
哪怕是她阿父也不行!
杨嗣面无表情,不肯下跪。风声猎猎,内宦们讥诮地看着这个不肯下跪的人,行刑的人打对方的腿、用鞭子挥……都不能让杨嗣下跪。
杨嗣不屑,连看也不看他们。
而花了太多的力气想让杨嗣下跪,内宦们出尽了丑态。下方为官的军士们已经露出嘲讽的神态,内宦们恼羞成怒,只觉得越拖下去,自己越是像笑话一样。
内宦大喊:“行刑!
“行刑——”
身形魁梧的行刑人手持长刀,一身肌肉。他手中刀向身前青年看去,却一声破空声凌厉而来——
满场哗然!
见一柄黑色长箭由远而近,穿梭人头顶,直直射向那个行刑的大汉。箭只毫不犹豫,直射入行刑人的脖颈。鲜血四溅,行刑人尚未感觉到痛,就虎目圆瞪,死不瞑目地轰然倒地。
杨嗣愕然。
全场军士愕然。
躲在军士中想救人的赵灵妃愕然。
所有人一起回头——
白袍玉冠,青年手持长弩,衣袂飞扬,立在人群后的军营门口。
风采卓然,如玉人行于人间。
跟在青年身后的内宦满头大汗,一脸苍白,叫喝着满场人:“愣着做什么,还不来参见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位是我们的新主帅,被陛下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兼剑南诸道行军大总管……还不来拜?!”
言尚微笑着收回手中弩。
他立于军营门口,立于风口,笑望着台上的杨嗣,笑望着营中所有人。
他缓声:“初次见面,诸位有礼了。”
他手中的弩不扔,望着台上那些目瞪口呆的内宦们,温和一笑:“重箭无锋,非我本意,诸位小心了。”
第162章
八月, 长安一场暴雨方停。
含元殿前潮湿的龙尾道上,逶迤蔓延,刘文吉着大内总管服饰, 身后跟随着依附于他的赵公,再之后,是更多的内宦。
含元殿刚刚结束一场大臣和内宦之间的大论战,双方不欢而散。群臣和内宦之间的仇恨, 在刘相公去河西后, 变得剑拔弩张,再无法遮掩。皇帝无法调停, 只能无力旁观。
赵公跟在刘文吉身后趋步而走, 低声下气又一脸欣慰:“公公能放心了。陛下把言素臣派去剑南,言素臣只是一个文臣,他不懂如何打仗。他在奏折上一通对战事的乱分析乱指挥,我等都看到了……纸上谈兵,简直啼笑皆非。
“让这种人去当帅才,最后还是要议和。议和还是需要公公的。”
刘文吉默然无语。
言尚三四个月的时间都在关心战事,初时只是建议朝廷打, 后期干脆他自己开始信手指挥教人如何打仗。皇帝最烦言尚教自己如何做事, 每日送来的折子都看得一脸不耐。
如今因刘相公事情,士人团体和内宦团体斗得这般厉害,皇帝理亏,不敢再拧着群臣的意见非要议和。言尚既对战事这么热衷,皇帝私下不知和言尚谈了什么, 今日在朝上,为安抚群臣,皇帝给言尚挂了帅, 让言尚负责剑南战事。
如此勉强让群臣在早朝时没有掀翻殿宇。
但是刘文吉心里总有不安。
总觉得让言尚插手,不是什么好事。
言尚当然不会打仗。他从没打过一场仗,纸上谈兵看似有道理,但刘文吉问过留守长安的几位将军,都说具体战场上不能这般来。
刘文吉和南蛮人私下谈下条件,为了自己的事情不暴露,他一直委婉地助着南蛮。按说一个不会打仗的言尚派去剑南,刘文吉可以放心……可是刘文吉太了解自己这位昔日好友了。
不打无准备的战。
不对他人他事多说话。
奉行谨言慎行。
这样一个人,会频频乱指挥剑南么?
刘文吉吐口气,幽声:“让言尚去剑南,也不知是好事坏事,先不说了。最近我们也实在难,你那位没有缘分的女婿,可是盯着我们的把柄,日日折腾我们。”
他说的是韦树。
赵公眸色生恼。
赵公:“不知好歹的狂口小儿!迟早吃亏!”
刘文吉揉额头,叹:“罢了,既然陛下要言尚去剑南,剑南的事,我们只好收手了。幸好还有河西战场……议和才是道理,偏偏他们那些刚烈的大臣们都不懂。各个嚷着不分国土,不做亡国奴。可这议和还没开始谈,何必那般激烈?”
刘文吉停顿一下:“现在连陛下都要被他们拉拢过去了。”
因皇帝怕大臣们情绪激愤,闹出大事,皇帝不敢说要议和了。
赵公便帮着骂。
刘文吉心中琢磨着既然剑南的战事插不上手,那只好盯着河西。他最惧怕的是自己的权势失去,为了维护这份权势,哪怕步入泥沼,也要继续走下去。
剑南军营中,言尚为新任的剑南诸道行军大总管。
按照他前往剑南这么快的行程来看,长安的圣旨还没到,他就已经出广州了。
第2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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